鹿深臣说据我所知,我们百济有几个僧人曾经来你们倭国隐居,只要苏我大人用心去找且诚心拜访,就一定能够找到。
虽然没明白为什么韩国的和尚要去日本隐居,但根据鹿深臣的进一步指点,苏我马子还真的在倭国境内找到了好几个百济僧人,不光有和尚,还有尼姑,她们的法号分别是善信尼、惠善尼以及禅藏尼。
其中这善信尼,她爹叫司马达等,是南梁的移民,到日本的时候,据说还带了一尊弥勒佛像跟佛舍利,所以很受苏我马子的重用。
这便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尼姑了。
欢喜之余,苏我马子立刻自费将那三人养在家中,整日里都向她们请教佛法问题。
就这样到了第二年(公元585年),因为学习刻苦过头等原因,他病倒了。
而且这病似乎还挺重,苏我家上下顿时就慌了神,遍请名医,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但心里却落下了阴影。
苏我马子生怕自己是受了什么诅咒或者中了什么邪,所以不顾大病初愈身体还不利索,让人专门找来了一个跳大神的巫师,在家里焚黄草升香烟,想请各路神仙来驱驱晦气。
结果那巫师在烧了一串鬼画符的木片(当时日本纸张非常稀少且价格昂贵),又跳了一曲莫名其妙的舞蹈,再自言自语了一堆谁都听不明白的念叨之后,对苏我马子说:“苏我大人,您这不是病,而是诅咒。”
马子长叹一声,表示果然不出所料,说吧,是哪个不要脸的在背后下咒?
“其实是苏我大人您的父亲,苏我稻目大人。”
“什么?”马子一惊,心想我爹死了那么些年每年忌日也没少上贡品,怎么就盯上我了?
“您还记得当年被砸碎了丢入河中的佛像么?正是这尊佛像的怨念在作祟。”
所谓作祟,是一个标准的神道教概念。只不过那巫师说佛像在作祟,这不但扯淡,而且还有侮辱佛教的嫌疑。
但苏我马子却信了,是真信还是装样子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确实在占卜过后,跑到王宫里对着敏达天皇号啕大哭,说自己被佛像给诅咒了,看样子是活不长了,请大王无论如何救我一命。
救命的具体方法是赶紧再造一座寺庙,每天念经拜佛给佛祖道歉。
看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苏我马子,敏达天皇动了恻隐之心,再加上马子口口声声表示这次并非是在全国范围里推广佛教,而是仅限于他们一家人拜佛,所以敏达天皇表示,那你就去造寺庙吧,寡人准了。
于是在第一家寺庙被烧的几十年后,日本的第二家寺庙终于又建了起来。
只不过一个信佛的人请人来用神道教的方式占卜,而且还对结果表示相信,这实在很难将他认定为真正意义上的佛教信徒。
说句实话,其实苏我马子跟他爹苏我稻目一样,未必是真的心中有佛祖,只是挖空心思想把佛教当成搞政治斗争的一项工具。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苍天有眼,反正这种做法很快就遭到了报应。
就在马子重新光明正大地开始拜佛念经后,一场严重的瘟疫再度降临日本大地。
这场瘟疫之所以被称之为“严重”,是因为敏达天皇本人据说也被感染上了。
物部守屋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忙不迭地就跳了出来,跟当年他爹似的主动请缨要去清理“邪教”。
已经病怏怏的敏达天皇早就丧失了判断能力,再加上最近这几十年里,只要一拜佛便会来一场瘟疫,几乎都成了自然规律,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有可能真的是来自上苍的惩罚,于是敏达天皇下了旨意,说是要收回之前的成命,禁止一切人等公开或是私下拜佛念佛。
至于那个庙,也就交给物部家处理了。
物部守屋兴高采烈地领旨遵命,出了王宫大门便直奔家中,带领士兵浩浩荡荡地朝寺庙方向杀将过去。
当时苏我马子正巧在庙里对着佛像祈祷好运降临,结果好运没来厄运倒是真的出现了。
幸而物部守屋还算给面子,望着一脸愤怒冲出来的马子,表示老子今天不打你,只烧你的庙,砸你的佛,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滚开,顺便把那几个尼姑给交出来,不然别怪刀枪无眼。
看着眼前那一排排杀气腾腾的精壮汉子跟一杆杆磨得寒光闪闪的长枪大刀,马子非常识大体地让到了一边,但嘴里却还不饶人:“你小子给我等着,我待会儿就去找大王,我要让大王还我一个公道。”
物部守屋懒得跟他废话,一句话都不说就酷酷地打了个手势,接着三个士兵飞一般地冲进庙里,旋即又冲了出来,并且各自手里都多了一个人,分别是善信尼、惠善尼和禅藏尼。
三个尼姑被绑在了庙门口的木柱子上,先是活活晒了半天的太阳,然后当着围观群众的面,被物部家的士兵剥光了衣服,再用鞭子抽屁股。
打完之后,和三十年前一样,寺庙被一把火夷为平地,佛像则被抛入大海。
这次的佛像是石头做的,所以丢得特别顺利,“扑通”一声响过之后便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而苏我马子,在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建起的寺庙从有到无。
但是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灭佛过后,瘟疫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更加严重了。
于是一股奇怪的流言开始在奈良地区蔓延开来,说之所以瘟疫不退,全都是因为物部守屋砸了佛像的报应。
苏我马子则如抓了救命稻草一般趁机上奏敏达天皇,要求用佛教的祈祷方法来试试看能不能消退瘟疫。
但敏达天皇却并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甚至连见都不曾见马子一面。
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当年八月,敏达天皇驾崩。
大王死了照例是要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大伙齐聚一堂说说先王过去的威武事迹,再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中国如此,日本亦然。
敏达天皇治丧委员会会长是物部守屋,整个追悼会从筹备到实行都由他一个人搞定。
在大会当天,众大臣围绕先王遗体三鞠躬走过场后,便是重臣的发言时间,即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臣子轮流读一读缅怀敏达天皇的发言稿。
第一个发言的,自然是物部守屋。
守屋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平时不爱说话,大家都觉得他很酷,但实际上他是害羞不敢说,这回发言,他拿着稿子还没念上两句,就已经开始脸红了,接着,身体也开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下面的苏我马子见状,当然不肯放过这个羞辱他的好机会,一边捂嘴偷笑一边用足以让物部守屋听到的小声量说道:“噗噗,你看那傻帽儿,活像一口嗡嗡作响的大钟。”
苏我派成员则非常配合地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哄笑。
物部守屋在上面的感受可想而知,但是又不能一甩稿子说老子不干了,所以只能是咬紧牙关把发言稿念完,走下台的时候脸早就憋成了猪肝色。
守屋之后,是苏我马子。
马子是个身材比较矮小的人,而且这一天他腰间还挂了一把长长的佩刀,所以当他走上前去之后,物部守屋立刻明白,报复的机会来了。
“嘿嘿,你们看那家伙,像不像一只被射穿了屁股的小鸡?”
于是物部党们也发出了一阵轻蔑的笑声。
虽然这种低级趣味的玩意儿没有丝毫的笑点,但当时的诸权贵们却是不笑不行。
因为大伙都明白,这种当面如泼妇骂街一般的挑衅其实是一种信号,苏我马子和物部守屋两者之间互相宣战的信号,你跟着谁一起笑,就代表你将跟谁是一路人。
再说那敏达天皇死后,连个遗嘱都没留下,所以谁来当下一任大王就成了一个摆上桌面的大问题。
当时最为热门的候选继承人有两个:一个叫池边王子,一个叫穴穗部王子。
这两位都是钦明天皇的儿子,算是兄弟。前者是坚盐媛的儿子,而后者则是小姐君所生,换言之,他们都是敏达天皇的弟弟,苏我稻目的外孙以及苏我马子的外甥。
其中,穴穗部王子因为稍微年长一些,再加之平时比较会做人以及跟物部守屋走得比较近,所以早在敏达天皇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成了热门人物。即便是苏我派成员里,也有不少人认为他会是下一代大王。
虽然苏我马子本人是一百个不愿意看到王位的继承者是一个跟物部守屋关系好得不得了的家伙,但怎奈何形势已然如此,自己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然而,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位眼瞅着便能登上宝座的王子,亲手毁掉了自己如花似锦的前程。
话说在敏达天皇的葬礼上,也不知道这位穴穗部王子早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突然就神经错乱地大声说了一句:“奶奶的,烦死了!”
底下人立刻小声劝道,大人您慎言,这可是先王的灵前哪。
“娘的,活着的时候他是大王,死了他还是大王吗?现在的大王应该是老子才对吧?”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豪气万丈气盖云天,当时全场的人就差给这位未来大王跪下了。
事后,苏我马子在重臣会议上表示,穴穗部王子这种张扬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大王,这下一任的宝座,应该由池边王子来坐。
物部守屋虽然有心反对,可追悼会那天发生的事情大家伙儿都有目共睹,穴穗部王子的个人形象早就跌入了谷底,所以守屋也只能随了一回马子,表示反正都是你外甥,那就让池边王子当大王吧。
就当诸重臣商量已定准备昭告天下的当口,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个报事的,用颤抖且结巴的声调说道:“不……不好……好了!”
出大事了。
由于那位穴穗部王子不知道群臣们正在商议立自己的兄弟为王,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这一回江山坐定了,于是便越发猖狂了起来。
他想到了敏达天皇的皇后炊屋姬,也就是自己的嫂子,是一个绝色美女,便趁着追悼会吃豆腐饭时多喝了几杯壮起来的酒胆,带着几个随从直冲对方所在的宫殿,打算做一些少儿不宜的蝇营狗苟。
好在事先有宫女看出了大事不妙,提前跑去通知了炊屋姬,这才让她得以提前命令将殿门紧闭,同时还派人飞跑出去求援。
这个援,求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我马子,因为如果按辈分算,马子是炊屋姬的亲舅舅。
当苏我马子带着人马赶到现场的时候,穴穗部王子正在门口叫骂。
其实他本来想硬闯的,但没能成功,连续闯了七次都被挡了回去。
而这个挡驾的英雄,叫三轮逆。此人系大和地区(奈良县)的豪族,敏达天皇的宠臣,天皇死后就一直守护在王后身边,忠诚度极高。
不过三轮逆跟苏我马子的关系并不好,在之前物部守屋前来灭佛的时候,往寺庙里丢火把也有他的一份。只是这人反佛教并非出于政治目的,而是纯粹觉得佛教真的会引起瘟疫,仅此而已。
再说那苏我马子一群人一看到穴穗部王子,也不多废话,立刻一拥而上,拖的拖劝的劝,说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赶紧回家去吧。
穴穗部王子虽然歇斯底里地喊着老子没醉老子今天要睡嫂子,但终究架不住对方人多力量大,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拖走了。
此事过后,穴穗部王子的人气再度落到了一个新低点,而池边王子则在一片拥戴声中坐上了宝座,史称用明天皇。
于是穴穗部王子理所当然地不高兴了。
一直觉得天皇的位子和嫂子都是自己囊中之物的他,临了居然什么都没捞着,这其中的不爽之情那是可想而知的。
不爽了就要发泄,这是人之常情,但同时也是一种非常原始的常情。
毫不夸张地说,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一碰到不高兴就要拿别的人或东西出气泄愤。很不凑巧,穴穗部王子正是这么一个不会调节自己情绪的主儿。
他的出气对象是三轮逆。
其实想想也能明白:池边王子已经成了大王,惹不起;炊屋姬整日躲在深宫,惹不到;苏我马子位高权重还挺厉害,不敢惹;物部守屋跟其他人等与自己没多少交集,惹不着;剩下的,就只有那天跟自己直接抗衡过的三轮逆了,更何况在敏达天皇死后,这家伙就成了没有靠山的软柿子,惹起来也容易。
故而在闯宫事件没几天之后,穴穗部王子便找到了物部守屋和苏我马子,表示那天三轮逆虽说是为主挡驾,但在那过程中出言不逊,有辱骂王室的言辞,实属大逆不道,应该杀之以宣王权之威武。
要说苏我马子到底是念了几天佛的人,还算天良未泯,尽管当年跟三轮逆有过节,但此时一听这话当场就急了,说你小子自己图谋不轨被人拒之门外,现在难道还想报复不成?
但物部守屋却非常不是东西地坚定站在了穴穗部王子的那一边,表示这个三轮逆确实不是东西,自己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次居然还敢忤逆王子,杀,实在该杀。
争论的最终结果是苏我马子不得不让步。一来穴穗部王子坚持要杀,态度强硬且边上有物部守屋帮着;二来马子之所以开始的时候不赞同杀,纯粹是出于一种道义良心上的考虑,现在经过几个回合的争吵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感到像三轮逆这样的政敌显然是去死比较好。
就这样,穴穗部王子和物部守屋点起大军,旌旗林立地准备出发——物部家是掌管军事的,所以点个千把来人不成问题。
其中,王子本人也一身披挂,弯刀挎弓还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同时一脸的杀气:“本王定要拿住那该死的三轮逆,然后亲手一箭射穿他的头颅!”
本来并不打算蹚浑水的苏我马子一听这话,顿时心中就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吩咐手下也给自己准备一匹马,他打算跟着一块儿去。
就这样,一行人又来到了炊屋姬的宫殿大门口,穴穗部王子耀武扬威地要前王后把人给交出来。
叫了几声没人应,王子大怒,下令攻门,同时自己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将刀拔出了刀鞘,一副欲亲手斩杀三轮逆的架势。
苏我马子赶紧上前将其一把拉住:“殿下,不可。”
“立于上位者,怎可亲手杀人?如此和市井屠夫又有何异?”
凭良心讲,纵观历史,苏我马子这家伙绝对算不得好东西,但这句话,确实是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但穴穗部王子却并不听劝,不但不听劝,反而还扬起了手中的宝剑直指自己的舅舅:“你要是再敢阻拦,那就先杀了你。”
而物部守屋也非常是时候地跳出来帮腔:“这是讨逆,王子不身先士卒,怎么给将士做榜样?”
此话说得穴穗部王子心情万分舒畅,于是也不再跟马子多费口舌,在宫门被打破之后,便直接提着三尺长剑大步流星地带着军队一起杀了进去。当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三轮逆的项上人头。
看见此景,苏我马子只能哀叹一声:“这个国家离天下大乱的日子不远了。”
物部守屋听到了,当即狠狠地回了一句:“像你这种小臣懂个屁!”
苏我马子无话可说,因为在历史悠久的物部家族面前,他这一介渡来人之后确实显得微不足道。
而且现在的形势也早已严峻到了不再是斗嘴就能解决的地步了,如无意外,自己的外甥穴穗部王子从此便要和物部守屋混在一块儿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了,倭国的朝廷,便将彻底分为两派。
倭国的天下,真的要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