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登基
黄立极、张惟贤率领着阁臣和六部科道、元老重臣来到文华殿前,将公、侯、伯、百官和军民耆老等进呈的劝进表文递给徐应元,就跪在那儿等着。
这劝进表为礼部所拟,共三表,意思一样,表述略有别。这是大明的酸腐遗风,储君继统之前必须犹抱琵琶,扭捏作态一番,以示不忍和谦逊,如是者三,才能设坛建醮,绿章拜表,其实是“固所愿也,非敢请耳”,所以必须三劝。
黄立极累得腿都打哆嗦了,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朱由检回答说:“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第二次批道:“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遂即大位!所请不允。”但此时黄立极心下轻松了许多,储君的回批已经从“我不想听”变成了“不想现在即位”,也就是听进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信王必然答应了,批答中已是以“卿”称臣,分明早已是以皇帝自居了。
等了片刻,徐应元笑模笑样地出来,递过批答。
黄立极抖着手接过急看,立时大松了口气: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
“诸位大人快请进去吧!”徐应元说着前头引路。黄立极从张惟贤手中接过一个红锦轴,双手平端,躬身前走,众人跟了进去。朱由检连忙起身相迎。徐应元急走几步到朱由检身边,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道:“爷已是皇帝身份了,不好起身迎接臣子的。”
朱由检恍有所悟,回到座位上。众人再次跪倒,山呼万岁。
朱由检道:“众爱卿平身吧。”
黄立极起身进前一步,将红锦轴高举过头,道:“这是臣等拟就的新朝年号,共四个,请吾皇择其一。若吾皇另有钦定,请示臣等,颁布中外。”
徐应元接过放到案上展开。朱由检边看边琢磨,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盯着这位新皇帝,只见朱由检摇头了:“‘乾’为天,这‘圣’字可担当不起呀!”众人无言,一会儿又见他撇撇嘴,“‘兴福’,嗯,‘兴’字甚好,‘福’则俗而无新。”话刚说完,就见新皇帝眉毛拧在一处,“这‘咸嘉’二字,字面的意思倒是不错,可这‘咸’字中隐一‘戈’字,‘嘉’字中藏一‘加’字,岂非意肇‘刀兵相加’?这年号可起得糊涂。”
黄立极差点儿堆乎在地!又见新皇帝凝神片刻,提笔写了起来。黄立极心想看来没一个中皇上意的,让皇上看我等不起了,今后怕是不好混了。只听朱由检道:“就用这最后一个吧,只是把‘贞’加个‘示补’旁,变作‘崇祯’,图个吉祥吧。”
黄立极心中石头落地,心想这新皇帝是个不好惹的,身上一懈劲儿,腿就软了,就势跪倒,身后也跟着都倒下了。“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呼喊完了,黄立极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位不可久待,请明日行登基大典。”
“好吧,只是这大典如何行法?”
“先要派爵爷祭告天地祖宗,然后新皇辞祭大行皇帝,才算受命,才是御殿受百官贺。”
“派谁祭告天地祖宗才好?”
“臣等这里拟好了,请吾皇定夺:宁国公魏良卿祭南郊,保定侯梁世勋祭北郊,驸马侯拱辰祭告太庙,宁晋伯刘天锡祭告社稷。”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凝了一下,道:“既已拟好,就照诸卿安排吧。在何处行大典?”
建极、中极、皇极三大殿在万历二十五年被一把大火烧毁,一直修到现在,弄得光、熹二帝只能在文华殿登基。
那神、熹二帝都是不视朝的主,光宗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病了一个月,所以三帝倒都是无所谓。但眼前这位主子,看他在年号上的挑剔劲儿,就知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不过此时黄立极心中有谱,便堆上笑道:“禀皇上,在三大殿行大典。”
“哦?完工了?”
“昨日刚刚竣工。”
碧空如洗,乾坤清朗,树静风止,虽是清早,仍是热浪蒸人。
午门之外,甲士林林,旗仗森森。皇极门外张设黄龙华盖,皇极殿前整齐地陈列着法驾卤簿:五百件金银器,伞、盖、旗、纛,木制斧、钺、瓜、戟。
朱由检身穿孝服,由礼部司仪官引导着,先至大行皇帝灵柩几案前设祭,然后卸下孝服,穿戴上御朝衮冕,至中极殿前设香案行告天礼,再至奉先殿谒告祖宗,然后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住着神宗尚健在的妃子,现掌太后印的宣懿昭妃刘氏,朱由检行了五拜三叩礼,再去见张皇后,行了四拜礼,这才去了建极殿,换上通天冠、绛纱袍。
初通鼓响,侍仪舍人二人举表案进入皇极殿。二通鼓响,通赞、赞礼、宿卫、侍卫、尚宝卿捧大宝进入大殿归位。三通鼓响,阁臣率百官由午门入。
天启登基时魏良卿还未进身(入仕做官),没见过这阵势,见午门外一溜五辆大车,分青、红、黄、白、黑,低声对崔呈秀道:“这车好像先帝用过,摆在大门口做啥?大典过后新主子要出门?”
崔呈秀斜他一眼,缓缓道:“这是玉、金、象、木、革五辂,天子法车,各有所用。晋武帝时创了这规矩,至后魏,五辂各依方色,再至隋开皇元年,始定五辂之制:一玉辂,青质,饰玉,驾六苍龙。《周礼》说‘马八尺以上为龙’,苍龙即青色的大马,祭祀、纳后时乘的;二金辂,赤质,饰金,驾六赤骝,即黑棕黑尾红马,飨射、征还时乘的;三象辂,黄质,饰铜,驾六黄骝,即黄骠马,远行时乘的;四革辂,白质,裹革,驾六白骝,即黑鬃白马,巡狩、亲征时乘的;五木辂,黑质,涂漆,驾六黑骝,即纯黑马,田猎时乘的。其实至后世,战乱不绝,也就不严格遵守此制了。但登基大典乃极盛之典,就都摆出来,以耀眼目。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皇上鞍前马后的,不懂这些规矩可不行!”
“是,大人说的是。”魏良卿连连点头。
“眼面前对小皇上还不摸底,今后要小心伺候,马虎不得的。”
“是,今后该多向大人请教才是。”魏良卿知道魏忠贤也让着崔呈秀三分,所以也恭敬着他。
五品以上大员进入正殿拜位,殿外从五品以下按品秩站成十八班拜位。殿前陛阶之上,四名拱卫司官各执长鞭,四鞭齐鸣,三声过后,在鸿胪寺导执事官的接引下,建极殿中的朱由检出升雕龙髹金九级御座。
他一眼看见站在前面的魏忠贤竟是身着大太监的四品补服,而未穿上公的一品补服,这使他心中愉悦,看来魏忠贤也有所忌惮。
先由奉祀返回的魏良卿等禀报。听他们絮叨完,朱由检大声道:“知道了!”语调震肃严厉,不但把魏良卿等吓得一激灵,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正在此时,忽听得空中霹雳,众人都仰了头看,却见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众皆惊惧。朱由检心中更是震恐,但仪式未完,只能先压在心里,不由得烦闷起来,心想上天示异,必有缘故。四下一看,见王体乾侍侧,心中认定是因阉党而起,说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不敢向魏忠贤发怒,便冲着王体乾大声叱道:“你给我下去!”
这是大破规矩的举动,众人都愕然了。王体乾脸上一阵涨红,却也不敢抗旨,应了声“是”,转身疾步而去。这却糟了,他是居中调度之人,他一走,一下子竟冷场了。众礼官不知是否该继续,怔怔地看着新皇帝。徐应元见不是物事,快步上前,补了王体乾的位置,附耳道:“皇上,进礼吧?”朱由检点点头。
徐应元又低声道:“恕奴婢多嘴,从今往后您就是万岁爷了,要以‘朕’字自称。”朱由检再点点头。徐应元直了身子,扬声道:“进贺表——!”尾音儿未完,又是几声惊雷滚过。
捧表官赶忙近前几步,跪下举贺表过头。受表官跪受,置于案。展表官跪展表,宣表官刚要宣表,朱由检一抬手:“住!传旨免贺。”
这是事先交代的,徐应元已演练了好几遍,早就背熟了:“圣上有旨,先帝龙驭上宾,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但圣心哀哀,缞期未满,鼓乐不作,百官免贺!”
百官五拜三稽首,执笏三鞠躬,拱手加额,三呼万岁,声彻皇城内外,与一阵紧过一阵的雷声混在了一起。待欢呼声、雷声响过,又静了场。徐应元不知下一步是何程式,拿眼看宣表官。
宣表官明白是徐应元不明就里,便道:“请圣上明示,《中和韶乐》免奏,《圣安曲》免否?”
崇祯从未见过这阵势,天启即位时他才十一岁,未参加大典。他眨了眨眼,转向徐应元,小声道:“该如何安排?”
这话问得糊涂,身为王爷都不明白,王府太监怎知就里?略一顿,徐应元低声道:“奴婢自打进宫就从未离开过皇上半步,哪会懂这些?要不,皇上召他上来问明白些?”崇祯点点头。
徐应元向宣表官勾勾手指头:“你近前来回皇上话。”
宣表官绕到丹陛栏下离须弥座最近处,徐应元走近前,小声道:“什么是《中和韶乐》、《圣安曲》?”
“《中和韶乐》是只用于坛庙祭祀和殿陛典礼的大乐,乐器用‘八音’制成。《圣安曲》是朝贺时的唱曲,”说着袖中抽出一纸,“这是唱词。”
徐应元接过转身呈给崇祯。崇祯展开,见是一笔八分体:
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庆太平。龙楼凤阁中扇开,帘卷帝王兴。圣感天地灵,保万寿,洪福增,祥光五气生。升宝位,永康宁。
崇祯心中冷笑,什么好词,实在平庸不过,抬手一挥:“免!”
待宣表官退下,徐应元又不知该干甚事了,猛想起自己有个差事,是宣诏,赶忙俯身道:“皇上,颁诏吧?”
崇祯点了点头,徐应元高叫:“宣《即位诏》!”
内阁起草的《即位诏》原文是:
我国家列圣,缵承休烈,化隆俗美,累洽重熙,远垂万祀。我大行皇帝,仁度涵天,英谟宪古,励精宵旰,锐虑安攘,海宇快睹,维新疆土,勤思恢复,万机总揽,六幕禔休。方启鸿图,忽宾龙驭。爰膺顾命,及予眇躬。侧聆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四日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起草后呈朱由检看过,朱由检认为《遗诏》中的“亲贤纳规”、“勿过毁伤”、“恪守典则”等句是魏忠贤所加,意在警告他恪遵先帝定规,不要更改,勿逾雷池,别对他魏忠贤下手,否则于己不利。
朱由检心中有气,但既不敢否了,更不敢动怒,却又不甘心任其摆布,更怕被诸臣轻看了,琢磨了半宿,决心试探一下魏忠贤,便在《即位诏》文末加了一段:
朕以冲人统承鸿业,祖功宗德,惟祗服于典章;吏治民艰,将求宜于变通。毗尔中外文武之贤,赞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旧绪,愈茂新猷。
明确提出要有变通,有新谋划,看看你魏忠贤作何反应?出乎意料,魏忠贤一字未改,屁也没放一个。
朝贺礼毕,雷声也停止了,众人又都抬头看天,并不见半片遮云。
“晴宇雷鸣,主何征兆?”崇祯问道。
阶下默无一声,大家你瞪了我,我瞪了你,又都低了头。首辅黄立极见无人应答,只得出班奏对:“新主登极,本应大乐舞蹈以贺,但主上仁孝守制,备韶乐而不作,上天垂悯,代设鼓乐,乃是吉兆。”
崇祯知他是魏忠贤同乡,并以此进身,暗自骂了句“狗屁不通!”
宦官试帝
新朝年号“崇祯”,初掌大宝的少年天子朱由检,时年十八岁。
崇祯既不想魏忠贤太过看重自己,以致急行废立,谋主自代,也不愿魏忠贤太看轻了自己,竟至一个小阉竖也敢以光禄寺压皇帝!不能树威立信,不要说这皇帝做不长久,就是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所以大丧期间,崇祯越发不敢懈怠,缞服朝夕诣几筵哭,斋戒,祭告天地宗社,灵驾引发奠仪,入陵奠仪,奉安神主于太庙,一切不敢有违祖制。
崇祯食不甘味,衣不解带,诸事亲躬而后令行,总算挨过三十日,将天启皇帝齐齐整整送入德陵。上尊谥“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喆皇帝”,庙号熹宗,追谥生母刘贤妃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并命迁葬庆陵与光宗合葬,一应典礼如仪,皆亲历亲为。
崇祯从未见过生母,长大后思念日深,所以心中更加哀痛。之后封太后之父刘应元为瀛国公,母徐媪为瀛国太夫人,上光宗选侍李氏庄妃封号,尊熹宗皇后张氏为懿安皇后,此番道场才算是功德圆满。
崇祯已是困盹不堪,真想一场好睡,但他不能。
自从玄衣黄裳、玉旒衮冕加身,他就不敢稍露倦怠之色,深恐臣属瞧他不起。特别是头一次一个“朕”字出口,立刻有了睥睨丘壑的感觉,还没等他咂摸够滋味,又觉得有千钧之负,压得他胸闷气短。他整顿起精神,折向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