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放心,我就是要听好大个故事。”
“果真是一篇……大故事!好,好,好,我告诉……你,毛文龙毛……大人已与后金成……约,用三百万金换、换回金、复……二、二卫地!对朝廷……就说是……夺回的!”
崇祯发火
正月十六日,阁臣和王永光、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拿着拟好的逆党名册来见崇祯。崇祯接过,先不看,口中道:“韩老爱卿,阁臣掌票拟之权,干系重大,有丝毫党私之意,便是国家大害。朕观诸大臣中,多半植党,不知忧国,老爱卿要为朕执法相绳。”又转向李标、钱龙锡,“今后拟票,务消异同,开诚和衷,期于至当。”
三人齐声应“是”。韩爌道:“人臣原不应以党事君,人君也不可以党疑臣,总当详核人品,辨别贤奸,然后举措得当。若堂上妄起戈矛,宫中横分畛域,臣恐非国家之福。”
“说得不错,朕不疑臣,臣也不要做那可疑之事。”崇祯哼了一声,“不忧国而植党,自名东林,于朝事何补?”
韩爌心里一沉,阉党刚倒,皇上就疑东林了,看来这位皇上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今后办事要做在亮处,不让他动疑才好:“陛下说的是,今后凡商量政事,宜相见于朝房,禁止一切私邸交际。”韩爌顿了顿,“臣老了,记性不好了,可否容臣先奏三事?臣怕一会儿忘了。”
“说吧。”崇祯咧嘴一笑。
“是。熊廷弼之死,是逆阉杀杨涟、魏大中的借口,诬其行贿,复传首九边,刑其妻孥,悬赃银十七万两,此冤之甚者!请陛下免熊廷弼赃银,准其归葬,使沉冤昭雪。”
“朕对熊廷弼事知之不详,你去票拟,朕准了就是。说第二事。”
“宣府巡抚李养冲上折子说,‘旗旅往来如织,踪迹难凭,且虑费无所出。’”
崇祯一愣:“嗯——?边情危急,遣旗尉侦探,有何可虑?祖宗朝设立厂卫,是干什么用的?”
钱龙锡道:“陛下,祖宗朝的规矩是厂卫止行于都城内外,远遣恐难委信。”
“这是为何?怎么遣远了就不能信了?”
“李养冲说,‘不赂恐毁言日至,赂之则物力难胜耳。’陛下,魏忠贤派监军的前车之鉴不远,还是慎重些好。”李标道。
“这帮该死的混蛋!”崇祯握拳往桌上一放,小声咕哝一句。“朕想起来了,去年监察御史顾其国上过一个驿递骚扰累民的折子,朕要内阁传谕兵部,遵照旧例从严控制,以清弊源。如今怎么样了?”
几人相互看看,就都看住了韩爌。韩爌道:“前几天刑科给事中刘懋上有一疏,说驻驿官员大多徇私舞弊,把勘合马牌私自送给亲朋故人,假公济私,甚至遣白牌骚扰驿递,而且在常例食宿供应之外还要敲诈勒索,致使驿站民夫困苦不堪,还有卖儿贴妇以应横索的。”
“就是说,驿递照旧,朕说话没人听了,是吧?”
几人一齐跪下。韩爌道:“臣等不敢,陛下息怒,臣立刻严查。”
“你刚履任,不关你事,不过这些奏疏为何不拿给朕?”
“因是正月十五未过,臣等仰体圣上静摄,未敢烦扰圣上。”韩爌说着举上数本折子,王承恩过来接过放到御案上。
“嗯,”崇祯打开刘懋的折子,“说第三事吧。”
“是。昨日张凤翔过臣宅,说有奉官采办商家询问,拿到的采办银与当初工部招商承诺出入甚大,不够办官差的。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过三四百两。张凤翔新任工部尚书,不知是否有定规,亦不知差数去向,故来问臣,臣也答不出。”
“嗯?哪有这种混账定规?”崇祯愣了愣,“前数月朕不是刚命工科给事中王都、陕西道御史高赉明巡视过厂、库么?”
“张凤翔所说就是近日的事。”
崇祯火拱到了头顶,一拍御案道:“把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科道官、翰林院记注官、锦衣卫堂上官都给朕叫来!还有那个王都!”
王承恩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到外面一声喝呼,一群大小太监立刻跑了过来,“皇上发火了,快,快去分头传谕,皇上召见各府部院司科道掌印官,还有那个工科给事中王都,不许片时耽搁,你们都给我跑着去!”吩咐完赶紧往回跑,到崇祯身边,见崇祯正打开逆党名册,王承恩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料到后面还有电闪雷鸣。
果不其然,崇祯前后扫了一遍,立刻拉下脸,道:“这四五十人中半数已被处置,只这些人,就能将个大明朝几乎闹翻,换了江山?”
“陛下,臣等以为真心附阉者少,违心随势者多,若广搜穷治则人人自危,各求自保且牵连不尽,就大违圣上治吏本心了。”钱龙锡道。
崇祯道:“魏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再有,内官附逆者甚多,为何册中寥寥?内廷同恶者,也要入到里面!”
韩爌道:“臣等在外廷,未知内事,恐有差错,冤诬好人。”
“只怕是放了坏人!就说外廷的,张瑞图、来宗道何不在逆案?”
王永光道:“无事实。”
“张瑞图以善写为逆党所爱,来宗道为崔呈秀母写祭文,可恶如何?还有那贾继春,何以不处?”
乔允升道:“贾继春曾请善待选侍,不失厚道,后虽有改口反复,持论亦多可取。”
“惟其反复,所以是真小人!”崇祯心中恨恨,连老韩爌都变着法地对付朕,朝中还有何人可信!大臣们的消极对抗,更激起崇祯彻底整肃的决心,“好吧,既然卿等以不明真逆为词,朕当示卿!王承恩,叫曹化淳、高时明将那布囊抬上来!”
王承恩出去。不一会儿,曹、高二人抬进来一硕大布囊,放到御案上。崇祯指着道:“这里章奏累累,统是逆阉旧党赞护同类、构陷异己之词,皆结党实迹,卿等要一一案名。”
这话是对六个人说的,韩爌却耐不住了,首先答道:“陛下容禀,臣职司辅导,刀笔之事非臣之责。”
崇祯眉毛跳了一下,露出愠色,看着王永光道:“卿职掌铨衡,彰善瘅恶,应有专责。”
永光略一踌躇,回道:“臣部任事考功,论罪非臣职守。”
“好哇好哇,这国家是朕一个人的,不关卿等的事,”崇祯又恼又不解,这些人并非阉党,为何个个推脱?“莫非你们也受了阉党的好处?朕以微末践祚,力除巨憝,谁帮了朕?此时腹患已灭,尔等并无身家性命之忧,为何不肯出力?廓清四宇,难道不是尔等职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案办不好,你们都回家去!乔允升、曹于汴,这是二卿职内之责,李标、钱龙锡,二卿负有督导之责,都是推诿不得的!”说完就看刘懋的折子,竟不再理面前这些大臣,直等到部府科道官都来了才抬头。
诸臣早就知道如此火急的召见必是祸,看见崇祯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更是抬手挠痒痒都不敢了。行礼毕,分左右两班站好。
“王都!”崇祯一声怒喝。
王都应声出来,腿早软了,不想跪也跪了。
“朕问你,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到半数,那差额哪儿去了?”
王都在奉召之时就明白了所为何事,早在心里过了一遍,从容回答:“陛下命臣等巡视厂、库,剔奸革弊,臣等从到任巡视节慎库事至差竣,共三个月,其间交放钱粮俱照工部领状,发一千满一千,发一百满一百,并无抽扣之弊。至于发出库外,则是工部监督的事了,当问工部尚书张凤翔。”
“朕正是听了张凤翔说才知道这些夙弊的。张凤翔也是新任尚书,怎知这些勾当的关节?”
王都又道:“近日春解绝少,臣等已查出只有工部书办汪之蛟谋出堂批,包揽山东外解,希图瓜分,臣等正拟究治。”
“哼!蒙朕呐?不与厂、库合谋,一个小小的书办就敢瓜分?工部领状与库中出银不符,就不怕商家找上门来?”
王都再答:“陛下,臣三个月收放过银两三万有奇,随收随放,病根全在领状免票。厂、库见状发银,并不出票,商家无可致诘。但商匠领银出库,有衙门之使费,有委官之常例,确如陛下所说是由来已久。臣正查访,未获确证,故未敢入告,非是不言,臣等何敢通同作弊。”
“哼!此弊自万历以来就愈演愈烈了,朕都闻之已久了,你们会不知道,而且至今查访未确?这些衙门以前是二八抽扣,现在竟是四六抽扣了,好大的胆子!商家正是近日才告到工部的,岂不正是你等做的手?还在这里巧言!锦衣卫,把他拿了!把高赉明也拿了!”
韩爌想,抽扣是从来积弊,王都、高赉明是否参与其中并无证据,总不能因时日巧合就逮了,就趋前跪奏道:“工部言夙弊事,并未指名各官,还需进一步追查,案落人头,望陛下少霁天威。”
李标跟上跪奏:“抽扣是从来陋规,请陛下暂息雷霆。”
钱龙锡也随后出班跪下:“陛下此次从宽发落,后边才有人再敢说话,才好深挖根源,革除陋习,请陛下息怒。”
崇祯已怒火难抑:“朕闻此弊已久,所以才要他俩巡库,不想他俩同流合污,如此下去,怎能查得出?今日处分原不因工部所言,卿等不必申救,退回去。”说完又转向都察院道,“有此大弊,长久以来尔等俱不言,是不是庇护同类?”
这话吓坏了身负监察之责的科道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崇祯火气消了些,想到自己这火气是因张凤翔奏疏而来,张凤翔将成众矢之的,遂转向张凤翔道:“此弊诸臣屡有奏闻,朕知已久,不因卿言,卿安心供职。”
张凤翔眼见因自己一句话把两人送了大狱,众人都为说情,怎能安心?遂出班道:“陛下虽不因臣言处二臣,却因臣言有此举,臣心不安……”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卿何必如此说?”
张凤翔突然跪下道:“陛下怜臣耿耿之意,容臣从头收拾,自当查证清楚。若以数十年之事罪及一二月之人,谁还敢向陛下进言?”
崇祯摇摇头道:“不必如此说。知卿必救,故面召卿,特谕安心供职。卿起来。”然后看着王都道,“王都、高赉明都革了职,法司严刑追赃拟罪具奏。”再转向众臣道,“这种奸弊情状由来已久,朕虽早有耳闻,却从未见到指弊发奸的奏牍,要你们这些言官何用?”
六科给事中等科道官个个低着头等着,不知又要轮到谁头上。
“近来各衙门事体多有沉搁,阁臣票上来,朕览过发下,全不奉行,科道官亦通不言,该查参的也不查参,难道今日时事、边防、吏弊、民情,俱无可言么?”
见皇上批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不定又牵到谁头上,身为首辅,韩爌不能不为言官们说句话:“陛下,科道官亦时有陈奏,因陛下励精实政,凡事实实可行的,方敢奏请,前时浮泛条陈委实少些。”
崇祯可不买账:“说的好听!他们于外边事哪一件不知,只是碍于贿赂情面,不肯实说。就有条陈,也只口角好听,要紧处实无二三!”说着拿起刘懋的折子,“国家设立驿站,专为军情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可现在呢?欺压之甚莫过于此!除了刘懋,你们谁说过一句?”
谁敢作答?全都大气儿不敢出,韩爌又不得不说话:“圣谕严切,诸臣不敢违玩。”
“不敢?不敢者只有良乡、涿州两处,其余还照旧。刘懋!”刘懋应声出列。
“你疏中说一匹马用工食一百六十两,如何这许多?”
“就臣乡临潼县而言,现在已添至一百六十两,别县尚有加至三百两的,而驿递犹称苦累。”
崇祯看着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犹豫一下道:“臣想是差役过多……”
“可是,”韩爌道,“各差自有祖宗旧制,载在《会典》,原有定额的。”
“是这样,”刘懋咳一声道,“过客极多,不是大员就是眷属。据臣计算,驿递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用于来往过客的占十分之四,用于本省衙门的占十分之六;用于各省抚按衙门的占十分之三,用于中央各衙门的占十分之七。又任意需索,州县不敢不奉承,故驿递疲累已极,不得不添加人力。臣以为只有裁减一法尚可一试。如果照祖制裁定,过客无处需索,有司无处奉承,则将裁省大量工食银。或全豁,以宽民力;或进解,以抵薪饷,则旧弊可除。”
崇祯缓缓道:“还是蠲在民间才是。”又稍停片刻,“‘裁’之一字甚有理。刘懋,你打算怎样裁撤?”
刘懋又咳一声,说道:“回陛下,洪武二十六年规定,凡天下水马驿递运所,专一递送使客、飞报军情、转运军需等项,合用马驴、船车、人夫,必因地理要冲偏僻,量宜设置。其佥点人夫,设置马驴、船车、什物等项,俱有定例,须常加提督有司整治,或差人点视。
“后日久弊生,驿递愈用愈滥,嘉靖三十三年,把勘合增加为温、良、恭、俭、让五字。温字五条,供圣裔、真人,并差遣孝陵之往来;良字二十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内出者;恭字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入者;俭字二条,供优恤;让字六条,供柔远。火牌分内、外、换三字,专供兵部走探军情与边镇飞报。
“除奉旨驰驿者,余各临时裁酌。到万历三年,更分为大、小勘合,仍以五字编号,其中王裔、文武官员用大勘合,监生、吏舍等用小勘合。大勘合例用马二匹,夫十名,船二只,照品崇卑,定例支应,但其后就渐渐超越规定,或一支六,或一支八,甚至一支十。小勘合实填数目,不许增减,或四马十二夫,或六马十六夫,最多八马二十夫。到天启末年,驿弊达于极点,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还、武弁、内官,都得用驿递,加上冒滥,简直不胜负担。
“臣想,把定例的五字五十一条裁减为十二条,每一条的人夫马船亦作出限制,不许擅自更改。有擅改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嗯,好!以后以礼致仕、飞报军情及奉钦差等项才许驰驿,其余一概禁绝,不许擅用。”崇祯看着刘懋,“免去刘懋刑科给事中之职,改任兵科给事中,专管驿递整顿事务,凡兵部发出勘合,必须经刘懋挂号才有效,凡抚按官入京驰驿者必须到刘懋处验号注销。刘懋,你要给朕整出个局面来。散了吧。”
韩爌出来,仰首望天,心中叹道,皇上毕竟年轻啊,不能看到极致处,整饬吏治,收拾人心才是当前第一要务。见李标和曹于汴收拾了布囊出来,便叫住钱龙锡、王永光、乔允升,向五人道:“圣意不可逆转,我等就这布囊中摘择考询,不可再独出心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