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妃被谪
韩爌、李标、钱龙锡应召来到武英殿,崇祯冲韩爌微微一笑,道:“韩爱卿,朕交卿一事,务必办好。”
韩爌道:“是,请陛下明示。”
“彻查逆案!”
韩爌一惊:“……逆案不是已经结了么?”
崇祯微微一笑,道:“如何结得?魏忠贤经营七年之久,只手盖天,世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只生祠就百余处,朕大计天下吏,就计出这二三十个阉党么?”
“那……如何彻查?”
崇祯向后一靠,双手按住扶手,一字一字道:“朕欲定附逆人罪,必先正魏、崔、客氏首逆,次及附逆者。欲分附逆,又须有据。卿等密于内阁评阅,如事本为公而势非得已,或素有才力而随人点缀,须当原其初心,或可责其后效。惟首开谄附,倾陷拥戴,及频频颂美,津津不置,并虽未祠颂而阴行赞导者,据法依律,无枉无徇。卿等与王永光、乔允升、曹于汴数日内确定,不许中枢参预。”
韩爌心中一沉,皇上是要穷追猛治了!勾连牵挂,不知要牵连出多少人来。国兴大狱,非社稷之福啊!略一沉吟,便道:“臣卸职有年,不知近事,只怕事有罗织,有负圣上。”
崇祯笑道:“宦党炽时,尔首当其冲,现在怎说不知?怕是不敢任怨吧?”
“臣不是,”韩爌不敢再拒,“臣遵旨。”
崇祯忽然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便叫道:“高时明,有事吗?”
“是。”高时明躬腰快步走到崇祯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崇祯皱了皱眉,向韩爌等道:“此翻彻查,务求周到,一经颁布,纵有遗漏,亦不再追究,正月十五一过就要拿出来,可听清了?先下去吧。”
看着几人走出了大殿,崇祯问道:“皇后几时开始不食的?”
“自昨日皇上……去过坤宁宫后。”
崇祯叹口气道:“她是要气死朕呢!”
高时明看出崇祯已有悔意,也知道他为何生悔,便道:“万岁爷,容奴婢说句不当说的话,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纵有千般不是,万岁爷降旨发落就是,将娘娘推在地上,叫娘娘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况且娘娘身有六甲,诞日已近,坏了金枝玉叶,可不是我大明之福。娘娘不进食,不但有损娘娘千金之体,于娘娘腹中那大明嗣君更有害呀!”
高时明是信邸旧人,多说几句,崇祯也不怪,遂笑道:“你怎知娘娘腹中就是个嗣君?”
“奴婢当然不知,奴婢盼着是个嗣君。”
“……娘娘睡觉可好?”
“怎能睡得好?奴婢问过了,竟是一夜不曾安稳呢!”
“……唉,总不能叫朕去向她赔不是吧?”
“万岁爷想想娘娘的好处,娘娘力持节俭,裁减宫中费用,从不为外家乞求恩典,还不是疼着万岁爷,疼我大明国?有些赏赐也是该当的,示恩示宠,娘娘气也就消了。娘娘不会总跟万岁爷过不去,但万岁爷总得给娘娘圆了脸面不是?”
崇祯知道周氏的脾气,不是好哄的,但崇祯最怕的还是损了龙种,默思良久,叹息一声:“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你去给娘娘送件貂皮夹衣,就说朕问她起居饮食了,叫她吃饭。”
天还没擦黑,爆竹声就稀稀落落响起,渐渐地就浓密了,吵得崇祯愈发烦躁。今儿早上接到扬州御史的疏奏,竟是弹劾田妃之父田弘遇的!说他骄纵不法,横行乡里,贪贿淫奢,鱼肉百姓。
崇祯没看完就摔在桌上,那折子蹦起老高掉下,摊开在地上。
高时明吓得一抖,赶忙弯腰捡起,叠好了放到案上,退到一边儿。
崇祯知道那是真的,一个外放御史绝不敢拿攻击皇亲国戚来邀宠。
田弘遇本是个末流小吏,骤然间女儿做了王妃,又一年成了皇妃。昨日还是布衣蔬食,青灯黄卷,仰人鼻息,今天已是钟鸣鼎食,烛照香熏,车马盈门,便就云里雾里,不知身价几何了。
“皇上,该去慈庆宫了。”高时明小声道。
“唔,嗯?怎是慈庆宫?往年不都是慈宁宫吗?”
“万岁爷忘了,昨儿个奴婢禀过万岁爷了,是刘太妃老娘娘的意思,今年在傅太妃娘娘处过年。”高时明说着边给崇祯披上银狐大氅。
崇祯想起来了:“是呀,父皇健在的妃子就一个傅太妃了,是该去看看了。”
慈庆宫门口早有小太监等着,见崇祯来了,齐齐跪下道:“给万岁爷请安!请万岁爷移驾承华宫,老太妃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太妃娘娘都在承华宫候着万岁爷呢!”
崇祯“嗯”了一声,蹽步折向承华宫。
承华宫正殿里坐满了女人,见崇祯进来,除刘老太妃外,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嘴里齐说“给皇上请安!”田、袁二妃和天启的妃子范慧妃、李成妃就跪下了。
崇祯说着“起来吧”,就先给刘老太妃行了礼,在刘老太妃左首坐了。待众人坐定,崇祯挤出一丝笑:“有一年没见着傅太妃了,看上去气色还好。”
傅太妃粲然一笑,道:“行尸走肉罢了。”
刘老太妃看着崇祯道:“皇帝的气色可是不大好。唉,那国事是忙不完的,该歇着就歇着,那内阁是干什么吃的,就不能自己拿个主意?凡事都要皇帝一一过问,养他们何用?大臣们只要不干坏事,不坑百姓就是好臣子了,其他事不必太较真儿。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子骨,这国家谁撑着?不值的。像你神祖爷,三十一年不上朝,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崇祯歪头一笑,说道:“老太妃说的是。不过,皇兄正是因不理朝政,才让那魏忠贤专了权,几乎倾了我朱家天下。如今可比不得神祖爷时,内有饥民造反,外有强夷压境,不能不问呐。”
“这倒是。不过不可累过了,这身子才是最关紧的。”刘老太妃说着转向周皇后,“你们多关照下人,要伺候周全了,该提个醒儿时就提个醒儿。”又看看周皇后的肚子,“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吧?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但愿诞个皇子,让我大明早早就后继有人,我也就能舒心闭眼了。”
周皇后忙道:“太妃老娘娘说哪儿的话,您老人家还要看着重孙结结实实长大呢!”
刘老太妃道:“那不成了老妖精了?呵呵。好了,都入席吧。唉,咱们虽是天家,但一大家子人,一年才聚得这一次,怪不易的,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呢。”
九个人围了一张滚边雕龙紫檀木圆桌坐了,崇祯端起透明绿的龙泉青瓷马上杯,道:“孙儿先敬老太妃,祝老太妃福寿绵长,愿列祖列宗保我大明江山永驻。”说着一啜而尽。放下杯,却不动箸,扭头问道:“朕要的饼去买了吗?”
“来了来了。”传膳太监端着一大盘茶碟大小的火烧进来。
崇祯两眼放光,不等太监放到桌上就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嗯,香!是这味儿,你们都尝尝。”又转向传膳太监,“多少钱一个?”
“回万岁爷,不贵,”跟着进来的高起潜忙答道,这饼就是他买的,“十个子儿一个。”
“什么?”崇祯停止了咀嚼,看着高起潜,“你敢糊弄朕?你以为朕不知道?”
高起潜当然知道崇祯门儿清,当年他多次跟着信王便服出府满京城闲逛,信王就爱吃这一口。他早想好了答词,谄笑着道:“我的爷,这些年年景不好,东西都贵了,市面儿上已经不是您当年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时见的两文钱的价儿了,现在是五文钱一个,还比那会儿子的粗呢,个儿也小了。奴婢告诉那掌柜的,这是御品,得精工细作。现买的精白面,小磨香油,奴婢跟那儿盯着他们做的。”
后面的话崇祯没听进去,自己也就一年多没出去遛,物价儿竟翻了一倍半!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刘老太妃看出了崇祯心思,给他盘子里夹了一块半翅鹖鸡,叹一声道:“今儿是过年,皇帝就松泛松泛吧,别老琢磨大事了。唉,可怜见的,这般年纪,就要担起一个国家,又是饥民闹事,又是鞑子打仗,没完没了的,也没人能帮衬他,看把他累成什么样了,真难为他了。”说着就流下老泪。
别人也都眼白泛红。“老太妃说的极是。”懿安提袖摆沾了沾眼边,拣起象牙龙凤箸也给崇祯盘里夹了一块鹅肫掌,道:“万历时,虽有奸臣严嵩,更有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忠臣能吏。天启初,有叶向高、刘一燝、韩爌等智臣,还有杨涟、左光斗等一大批大忠大勇之臣,可惜皇上不作劲,被那老贼魏忠贤斩尽杀绝了。如今是边关无勇将,朝堂无能臣。”
“边关有一个袁崇焕,朝堂有一个老韩爌。”崇祯还盯着酒杯,“朕并非在想国事,是在想家事。”
这话出所有人意料,都转脸来看他,等他下文。他却半晌无语,默了一阵,又端起杯一口灌下,再抬起头来,已是泪下双腮,再说出一句话来,更是震惊四座:“能见母亲一面,宁可不做这劳什子皇帝!”
此语一出把众人都打蒙了!谁也没想到他此时竟想起了老娘亲!就都放了箸。默了片时,刘老太妃道:“我老婆子没生养,却尽享含饴弄孙、膝下承欢之乐,真是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啊!”
崇祯看看刘老太妃,再看看傅太妃:“母亲长得什么样?”
刘、傅二太妃互相看看,刘老太妃道:“老身只见过你母亲两三面,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个美人儿。傅懿妃应是记得,那时应是常见面的。”傅太妃是崇祯父光宗的妃子,接上道:“是,那时我与毓圣皇太后常处在一起。要说相貌,美貌自是不必说的,我是笨嘴拙舌,再是形容不出。不过,见着皇上,就似见着毓圣皇太后一般。”说到这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灼然一亮,“皇上真的想见毓圣皇太后?”
崇祯身上一凛:“难道能见不成?”说完觉得好笑,眼神暗下去,“梦中都不可得,除非地下相见。”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身上一寒,面面相觑。傅太妃倒是笑了:“我宫里有一丫头,面貌酷似当年的毓圣皇太后。她刚来时,真唬得我一惊!皇上要不要见见她?”
崇祯霍然而起:“酷似?果然酷似?”
“分毫不爽的,除非是双生子,像这样相像的,也是少有了。尤其那眉睫和脸颊,竟是酷肖。”
崇祯慢慢坐下,真神游走了半日又回到身上,才缓缓说道:“朕不见了。过了年,叫朕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来认,如果也说像,叫武英殿中书梁祝描摹成像。来——”崇祯端起杯,“朕敬傅太妃!”
傅太妃忙忙地站起来举杯:“妾身怎敢当皇上敬酒!妾身经不得酒劲儿,也只好干了。”说完仰尽。崇祯也干了,脸上现出笑靥,道:“看见老太妃和太妃,还想起一个人来,郑老太妃现居何处?”
这一问,众人又是一愣!郑老太妃就是神宗最宠爱的妃子、福王生母郑贵妃。神宗尚存的妃子只有刘、郑二人了。
众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刘老太妃看看左右,道:“提她做什么?她是个朝臣众手所指的人,神祖爷时她屡次要害你父皇,尽人皆知。她住寿安宫,整日不出屋的。难道皇帝想见见她?”
“见倒是不想见,只是毕竟是神祖爷的妃子,奶奶辈儿的,别屈了她,好好地送了终年才是。”
刘老太妃道:“这你放心,有我的就有她的,伺候的丫头一个不少。只是我也不想见她。咱们做妃子的,就是伺候好皇上爷们儿。忒毒了,就没好下场的。”众人忙随声承应。
“不光如此,”崇祯沉下脸来,道:“还要约束好外戚!”这一声虽不高,却十分阴狠,众人都是一震!“自己倒是不毒,可那亲娘老子兄弟子侄却是目无国法,仗势欺人,荼毒百姓!”
没一个人敢再言声。刘老太妃盯了崇祯一会儿,道:“好好着说话呢,就扯到了这上头去,难道有哪家外戚让皇帝生气了?”说着把眼扫众人,众人也都互相转圈儿看。
周皇后见都不说话,便问道:“真有外戚生事了?”
崇祯没回答,只是低头看地。大年三十,本是一团祥和气氛,让崇祯给搅了,大家都觉尴尬。田妃忽然心里一动:前些日子母亲来京住了些日子,说起家里变化之大,实出自己意料,当时就嘱咐了母亲不可忒过分,皇上是个较真儿的人,真有言官弹劾,女儿也未必救得了。难道皇上说的是自己娘家?只听周皇后道:“听皇上的口风,似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不过,我皇是个清心寡欲之君,又是历来严于律己律人,妾等怎敢放纵外戚?就不怕皇上整肃后宫?所以怕是皇上误信了传言。”
“地方官的密折就放在朕的案头上,是传言么?一个小小的御史无凭无据敢告皇亲国戚的状?他不要命了?”
“皇上且息雷霆。”一直没说话的懿安道,“地方官虽不敢乱告,也难保不是偏听偏信,访察不细,中了小人圈套。也有这一等人,甭说女儿进了宫里,就是女儿进了相府侯门,也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地方官受了辱谩,自然要寻他个不是,添油加醋、添枝加叶儿纠他,把个雀儿说成鹞鹰。也有那外戚,骤然间鸡犬升了天,行事霸道了些个,被人叼了短儿也是有的,未必就干了国法。事涉皇亲国戚,处分理当谨慎。当然,果然犯了我大明律法,还是要依律公断公处。还请皇上细察。”
崇祯自打翻了身怀六甲的周皇后,心里一直懊悔,早想惩罚一下田妃,以慰皇后。但自看了扬州御史的劾奏,便就不仅仅是想安慰皇后了:“你们是要朕拿出实据来?”眼就看向了田妃。
田妃从崇祯眼神里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战兢兢小声问道:“皇上……真有实据?”
“有实据又怎样?”崇祯整个身子转向了她。
刘老太妃说话了,道:“即使皇帝有实据,也多半是那外戚仗势胡为,并非是内宫怂恿,处分了外戚也就罢了。”
崇祯还盯着田妃:“朕可看明白是内宫怂恿呢!”
田妃低了头,道:“皇上……是说……妾身?”
“正是!”崇祯高喝一声。田妃扑通跪下,说道:“妾父兄果然犯了王法,是妾管束不严,就请皇上惩处妾吧。”
“好!”崇祯一拍桌子蹭地立起,震的桌上杯盘碗碟叮咣乱响,“就照你说的办!王承恩!”王承恩应声挑帘儿进来,崇祯一字一顿道:“将田贵妃谪迁启祥宫省愆!”
田妃叩下头去,抽泣道:“还请皇上……念在他们是初犯,从轻发落,妾……代他们谢恩!妾今后一定严加约束。”
崇祯鼻子哼了一声,冷冷道:“祖宗法不可私!”
崇祯测字
闹了这一出,大家兴致全无。
刘老太妃道:“今儿晚上守岁,娘儿们咋过啊?”
内宫的当家人自然是皇后,大家就都看向周后。
周后一笑,道:“自然是看戏喽。”
“哦,哦,老身可打熬不起了,散了吧,你们去吧。”刘老太妃起身道,大家就都起身。
“我也歇了,你们闹去吧。”傅太妃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