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默然良久,道:“招抚可成,当然大好。但御夷当恩威并济,不可专持羁縻,以遗后患。”
刘鸿训插言道:“虎酋知王大人将至,自退六百里。”
“哦?退到什么地方了?”
“……臣不知。”
王象乾道:“臣闻报退去直北沙漠中。”
崇祯面露喜色:“卿年虽逾八旬,精力尚壮,仍使敌闻名丧胆,朕心喜悦。卿抚于西,袁崇焕御于东,恢复功成,皆卿等之力。卿回去准备吧,早早赴任,朕等卿的捷报。”
日本还子
崇祯心中高兴,信步出屋,到外面被风一吹,更觉清爽,遂吩咐道:“去坤宁宫。”
周皇后听到传报迎出来,见到崇祯,晃晃着就要屈膝行个万福:“妾……”
崇祯紧趋几步一把扶住:“朕说过几次了?你身子不方便了,免了那套俗礼,你怎么就是不听?你再如此,朕就不来了。”
周后笑笑道:“不能失了规矩,更不能从妾这儿破了规矩。”
崇祯扶她进了屋,回身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待皇后坐了,又道:“你说是规矩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
皇后不解:“怎就说到江山社稷去了?”
“你要是折损了朕的皇儿,这江山社稷传给谁去?”
皇后嘻嘻一笑:“行个礼儿就折损了?”又嗔怪道,“皇上怎知就是个龙儿?”
崇祯仰头叹了一声:“唉,如果上天还怜惜朕的苦心,定会送朕个龙儿。”说着就去解皇后的裙带。
皇后大惊,忙扯紧了衣带:“皇上要干什么?”
崇祯诡笑:“你别怕,朕只是要对儿子说句话。”说着就把耳朵贴在了妻子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听了一会儿,“他为何折腾不止?怕是难耐寂寞,要出来吧?”皇后咯咯笑了,柔情似水。“嗨,他踹了朕一脚,还未睁眼,就要造反么?好,有帝王气概,朕现在就封你为太子!”说完哈哈大笑。
见丈夫盼子心切,周后不无担心:“看来,如果是一女,妾身就是大明罪人了!”
“就便是公主,日后也必得皇子,苍天终不负朕。只是朕的女儿,必得像田妃那般,琴曲棋画样样精通才好。”
周后立刻收了笑,脸已阴了:“妾生儒家,非生烟街柳巷,只知诗书蚕织耕劳之乐,不晓勾抹弹挑伎戏之工,棋画犹可,琴曲非闺中可得,无以教儿女,不知田贵人从何人授指法?”
听这突然一问,崇祯倒僵住了。周后却不看崇祯,继续道:“妾听宫人说,田妃即使酷暑热食,或行烈日中,也是肌无纤汗,枕席间皆有香气。哪有这种人?该出汗时不出汗,岂不要憋出病来?那香气能留于枕上,自然也是身上熏洒过的。妾等以身事君,是妾等之责,以色事君,妾不取,皇上也应留意呢!”
崇祯脸上更僵硬了,周后还是不住口:“田妃生长南方,入宫后也不注意皇家风范,将江南的风俗也带进宫来,衣物鞋类都是南人装束,皇上不但不制止,还让江南年年贡进……”
不待皇后说完,崇祯拨头走了。王承恩紧跟上几步:“皇上,今儿个是立秋了,该去慈宁宫请安了。”
“噢,朕是忘了。晚膳移慈宁宫。”
慈宁宫掌太后玉玺的神宗妃刘昭太妃性情谨慎仁慈,对诸王都十分疼爱。崇祯来到慈宁宫,早有人报知太妃,崇祯径直进了帘内,“老太妃可好,前些时地震,没伤着吧?”刘老太妃拉起崇祯上下左右一通观瞧:“没伤着我家皇上?好,好!”
“今儿是立秋,皇孙与老太妃共进晚膳。”
刘老太妃大喜:“皇帝且坐,老身亲为安排。”说着由贴身宫女搀扶着颤巍巍走出去。待转回来,却见崇祯斜倚在高脚茶几上睡着了。
王承恩见老太妃回来,想去唤醒皇上。老太妃伸手止住他,心中泛起酸楚,蹑脚走出,命尚衣太监取棉袍来,亲手给崇祯遮盖上。崇祯惊觉,睁眼见是老太妃,才想起身在何处,忙起身谢过:“皇孙无理甚!唉,如今比不得神祖时海晏河清。天下多事,两夜省文书,未尝交睫,今日早朝后又与大臣议事多时,困不自持,老太妃饶过吧。”
“……苦了我孙儿了!皇帝还是个孩子呀!……”刘老太妃只说得一句,便哽咽难言,潸然泣下。
席间,崇祯见老太妃还在唉声叹气,便想逗她高兴:“老太妃可知我朝出过一部忠义话本《水浒传》?”
刘老太妃道:“《水浒传》怎的不知,写的是宋朝年间的事,一百零八个强盗造反,又被招安了,写书的叫施耐庵。”
“老太妃可不知魏忠贤也出过一部‘水浒传’。”
“什么?魏忠贤还会写书?皇帝说笑了,老身还会不知那魏忠贤?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书是吏部尚书王绍徽所写,他仿《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将东林党人编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名为《点将录》,送给魏忠贤,魏忠贤便按名黜汰。”
“这倒有趣儿,皇帝说来听听。”
“也记不得许多,记得天罡星有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玉麒麟赵南星,智多星缪昌期,入云龙高攀龙,黑旋风魏大中,大刀杨涟,豹子头左光斗,急先锋黄尊素,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郧,霹雳火惠世扬,鼓上蚤汪文言;地煞星有神机军师顾大章,金眼彪袁化中,旱地忽律游士任。”
“老身不知别人,但知道叶向高是个好官。这些人后来怎样了?”
“大都死了。除了叶向高、钱谦益、文震孟,都死于魏忠贤之手,死得很惨。”
“哎,造孽呀!”
“魏广微编过《缙绅便览》,也是编排的这些人,斥为邪党。崔呈秀编过《同志录》,就是东林党名单,同时还编了一部《天鉴录》,是朝中不附东林之人的名单,一块儿呈给魏忠贤,魏忠贤便凭此升降,于是众人都学崔呈秀,蝇集蚁附,其门如市。”
“听说那杨涟是个带头攻魏忠贤的,也是个硬骨头。”
“是,杨涟首指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崇祯从王承恩手中找出杨涟疏,读道:
罪状昭然在人耳目,廷臣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不但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而不知有陛下,便是都城之内亦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陛下。陛下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么小丑,令中外大小揣揣莫必其命?
“杨涟在狱中还写了一篇血书。”又翻找出来读: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皇天后土,天下万事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这血书怎能传出大牢啊?难道魏忠贤不知道?”
“是一个看守杨涟的狱吏,看见杨涟破指书写,便夺了过来,本想交予阉党邀功的。回家后细读,竟大哭起来,便藏好了,直到魏阉死,竟出来为杨涟呼冤,交出血书。”
“唉唉唉,这就叫良心发现。倒是个可用之人。”
“是,孙儿已将他按功叙用。”
“皇帝拿这许多折子,还要回宫去看?”
“是。黄尊素、魏大中、杨涟、周顺昌等东林党人之子纷纷上书为父讼冤,真个是字字血泪,令人扼腕!唉,皇兄用非其人,致良才蒙冤,奸人误国……”
“事是如此,皇帝大强过乃兄,应该赠谥这些人才是。”老太后叹口气,“作孽呀,不说了。大过节的,说点儿高兴的事。”
“高兴事——”崇祯拍拍脑门,“有了,有一件大高兴的事。”
“唔?说来听听。”
“南海中有一大岛,名叫台湾。早在三国时期,孙权水军就已占据台湾,随后两岸相互移民渐多,至隋炀帝时开始通商,宋时正式设官。后来东夷海盗据过台湾,荷兰人也占了一块。有个大海盗名郑芝龙,他现在占了台湾,但近日他降了朝廷了,台湾又归附我大明了。”
“那台湾离咱这儿有多远啊?”
“距离福建不到三百里。”
不想老太妃又叹道:“唉,皇帝又多了块操心的地方。这心呐,可操老远了。皇帝可要派官去守着呀?”不见崇祯答应,老太妃细看,见崇祯已经放箸,又有些迷迷糊糊了,便向王承恩道,“扶皇帝回去,不要再批折子了,快些歇了吧。这么大个国,得有多少事,哪有个完?”
日本大阪城大手门外,数十名日本武士双手持刀向前,双腿微屈劈开站立,神情紧张。十步开外的樱树下,六十名身着大明铠甲的壮汉插手抱胸,与日本武士对峙着,旁边放着十几个大箱笼。
门内的天守阁是一座镶铜镀金的八层建筑,白墙绿瓦,每个飞檐翘端用金箔妆饰着老虎和龙头鱼身。
会客大厅里,两个一身明朝戎甲的年轻人正在观赏屏风上的绘画。只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屏风后转出数人。两个年轻人还没弄清哪个是德川家光,只听其中一人道:“这是日本狩野画派的绘画。”
在前的年轻人见说话的人身着印有德川家纹的礼服,便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施礼:“郑芝豹拜见将军。”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
“阁下是郑芝龙大首领的兄弟?”
“是。”
“请坐。”德川家光伸手示意,自己也坐下,“本将军知道你是为郑将军家眷而来,本将军也知道这天守阁外有六十名虎视眈眈的中国武士。但是阁下也一定知道,幕府政令如果对中国人网开一面,日本人就会大为不满,说本将军对中国强人尚且屈服,对明廷更要称臣了,让本将军颜面扫地啊,那今后本将军的话就没人当真了,就要起内乱了。所以,幕府政令不容更改。”
“幕府政令是禁止日本人离开日本。田川虽是日本人,但她嫁与家兄,理当随夫,也就是中国人了。至于福松,是家兄亲子,虽然生在日本,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将军有何理由不许中国人去中国?”郑芝豹问。
“阁下此说不确。田川嫁与令兄,也还是日本人。无论是中国男人娶了日本女人,还是中国女人嫁了日本男人,都可以留在日本,本将军绝不干涉。如果离开,也可自便。但日本人,无论男女,都必须遵守本将军的规定。”
郑芝豹微微一笑,向后一挥手,郑芝鹏快步上前,将一幅卷轴双手递给德川家光的家臣。
家臣在德川家光面前展开画卷,只见卷上画着数十艘巨舰,破浪而来,炮铳齐发,岸上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尸体横陈。
“此是何意?”德川家光问。
“芝豹先是求见平户当局,请求准许家嫂、侄儿去中国。但他们以幕府政令不敢违抗为由,拒绝遣返家嫂、侄儿。不得已,芝豹只好求见将军。眼下平户岛古江湾口外洋面上,五十艘十橹苍山铁大战船面向港湾一字排开,所有炮铳指向岸上。想必将军也知道家兄的海上实力,就是明廷官军和荷兰舰队也是屡败于家兄。如果将军执意不肯送还家嫂、侄儿,我十万大军只好诉诸武力了。”
德川腾地站起:“你威胁我?”
四名家臣趋步上前,手握刀柄,怒视郑芝豹!
郑芝豹嘿嘿一笑,靠向椅背,说道:“将军何必生气呢?家兄的实力将军不会不知吧?北到朝鲜,南到吕宋,西到中国福建,东到贵国,这大片的海洋之上,有谁能与家兄对抗?大明水军屡战屡败,就是那红胡子的荷兰人也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现在家兄已受抚,是大明的南海守军。将军想想,以日本现在的力量,能否与家兄对抗?能否与中国抗衡?”
德川家光凝视着画卷,眉头渐渐皱紧。
郑芝豹看着德川,对郑芝鹏说:“抬进来吧。”
郑芝鹏出去,不一会儿那些大箱子就抬了进来。
郑芝豹起身向德川道:“这是家兄送给将军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德川走过来打开一个箱子,是满满的一箱黄金。又打开一个,德川愣了,是一箱火铳!
郑芝豹又道:“这都是澳门造的荷兰火铳,最新的。”
德川脸色缓和了,想了想道:“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令兄的公子——他叫什么?”
“汉名郑森,日名福松。”
“唔,他可以去中国。至于令兄的夫人,她是日本人,不能违令,这样我也好向国民交代,如何?”
郑芝豹想德川幕府确是有为难之处,目前只能如此,便道:“好吧,但以后在下还是要接回家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