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臣平乱
宁远城中清冷得很,大街上只见三三两两的军人,极少百姓走动。门脸店铺都落了门板,只有酒楼茶社妓馆还在干着营生,坐客也只是三五成群刚刚拿到饷银的官军。
袁崇焕还是先前那身打扮,只是佘管家那剑背在了背后。
他俩先在城里转了一圈,见还算平静,便选了一家较大的茶社进去。袁崇焕道:“店家,沏一壶雀舌毫来。”
伙计闻声过来。“对不住您啦,那等高级茶小店有几年不曾进了,甭说百姓喝不起,现如今就是总爷们怕也喝不起了。小店现有的上好花茶就数明前绿了。”
袁崇焕道:“好吧,沏一壶来。”
“……军爷,这明前绿也是上等花茶,是清明采摘的绿茶和伏茉莉窨制的,价钱可不比雀舌毫便宜多少——”
袁崇焕道:“不必啰唆,沏上来就是,少不了你的银子。”
旁边大桌上刚才还在吆五喝六的大兵都静下来,扭过头来看他。茶端上来,还配有一碟桂花糕和一碟干果。袁崇焕刚端起喝了一口,一个汉子拿着个茶碗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一只脚就架到了条凳上:“这位兄弟是个差官吧,打哪儿来?”
袁崇焕抬眼看看,是个瘦猴:“山海关。”
“我这眼力不错吧?”那人端起袁崇焕的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满碗,抿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儿,“香,香!咱爷们儿从未喝过这么香的茶,谢了!你两个人出外,怎就只带把剑?”
“有何不妥么?”
“大是不妥,若是遇到个拦路的挡道的,那娘儿们作耍的玩意儿管屁用!真要交起手来,还得是这个,”说着递过一把刀来,“别看老了些,可喝饱了北兵的血呢!咱是半卖半送,给些碎银就得。”
“你要卖刀?”
那人把两肘抱到桌上,脖子伸长了:“实不相瞒,我们这儿四个月没发饷银了,一天只有两顿稀粥喝。前一阵儿弟兄们闹了一场,把个巡抚老爷给绑了,这才发了一半儿。咱也知道巡抚老爷是东挪西凑借来的,是那皇帝老子不给,后面的就没着落了,家里还有张嘴儿的呢,不卖怎着?你老哥是个有钱的主,这等好茶连个价都不问,就算帮爷们儿一把,如何?”
“你卖了刀,北兵来了,你拿肉脖子抗人家的铁家伙?”
“还有长兵器呐,皇帝老子不给钱,咱凭什么拿脑袋抗?”瘦猴有些不耐烦了,“你买是不买?”
袁崇焕也把两肘抱到桌上,低声道:“你告诉我带头闹事之人,我就买你的刀。”
瘦猴嚯地窜起,同时抓刀在手,一指袁崇焕,厉声道:“你是麻登云的探子?”旁桌的人一听这话,呼啦围了过来。瘦猴伸了伸脑袋,“你是来探听虚实的?”袁崇焕点点头,旁边就有那捋袖提拳要上前的,佘管家噌地站起站到袁崇焕前面挡住,袁崇焕推开他。那瘦猴也一横胳膊止住他人,再道:“麻登云意欲何为,发兵戡乱吗?”
袁崇焕摇头微笑:“何必发兵?在下一人足矣。”
瘦猴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军饷只发了一半,另一半尚无着落,你们是否打算再绑巡抚,逼他交银?”
一听这话,几人互相看了看,竟一时无话了。
瘦猴一看不是话由,用刀柄一指袁崇焕,“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还是同你找个地方耍吧。”说着一摆头,旁边几人就过来揪袁崇焕。
“慢!”随着喊声,一人扒开人群走近来,众人都给他让道。
袁崇焕瞧过去,是个高大壮实汉子,络腮胡子裹着满脸横肉,走到近前,抱拳躬腰:“敢问一句,先生可是袁大帅?”
袁崇焕本就没打算隐瞒身份,他离开辽东不过年余,没换防的军官哪个不认识他?他点点头:“袁崇焕。”
话一出口,胡子咕咚跪下了,紧接着咕咚咚跪倒一片。袁崇焕以为他们是在为刚才的冒犯赔罪,抬了抬手说:“都起来吧,本帅不怪你们。”停了好一会儿,并不见一人起来,袁崇焕又以为他们是在为索饷闹事获罪担忧,便道,“身为军人,又处两军交战的当口,纠众哗变,以下犯上,罪不在小。但边事日紧,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可暂且搁过,疆场用命,戴罪立功,待本帅奏明皇上,或可宽宥,起来吧。”
“大人,”胡子终于开口了,“巡抚毕大人已经死了!”
“什么?”袁崇焕噌地跃起,“你们杀了他?”
“不是,事情本已平息,不想他却自尽了!”
袁崇焕颓然跌坐凳上,一股怒气直窜脑顶,毕自肃并非为部下逼死,实是被户部逼死!呆了一会儿,袁崇焕冷下来,也难怪户部,各处边镇哪个不欠饷?可辽东是大敌当前,岂不是自毁长城吗!他把眼光移到胡子身上,沉声道:“毕大人虽非尔等所杀,但逼死官长,也是罪在不赦啊!”胡子听了就趴了下去。
袁崇焕又放缓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
“小人叫张思顺,是个小旗长。”
“好,张思顺,你带本帅去见总兵朱梅。”
“回大人,朱总兵卧病在床呢。”
“病了?一个死了一个病了,那么现在谁代职掌总呢?”
“小人也不知道,好像大人们都不见了,只有吴国琦吴大人和郭广郭大人还能见着。”
“郭广?那个给你们筹措饷银的郭广?”
“是他。”
袁崇焕抓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伙计,结账。”佘管家赶忙把剩下的糕包起了,袖筒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掌柜的早走出来远远地站着呢,此时忙上前道:“不知是大人您赏光登了咱这小店,哪能收您老的账,就算小的孝敬大人了。”
袁崇焕似笑非笑,把银子推向掌柜:“再拿些点心给弟兄们。”又对张思顺道,“你带本帅去巡抚府,派人去叫他俩来见本官。”
吴国琦和郭广正在家里吃饭,闻召赶到巡抚府。
二人都是袁崇焕被黜之后来辽东的,都是头一次见到袁崇焕,一见之下不免失望,简直一个猱猴!
“卑职参见督师。”
崇焕微微一笑,先在当中椅子上坐了:“二位请坐。”然后转向郭广,抬袖撮手,“此次兵变,多亏将军左右弥合,方始化解,袁某代毕大人谢将军了!”
一句话就把郭广心中的不敬扫光了,忙低头躬身回礼:“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领受!”
“二位将军,”袁崇焕正颜止笑,“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国琦端起茶一饮而尽:“唉!朝廷四个月未发饷银,兵士便有些口没遮拦了,毕大人看出了苗头不对,就上疏朝廷。他说,‘辽事战局无期,给养装备不足,兵无养分外之精神,何来至敌忾之果敢?’可未等接到朝廷答复,就被四川、湖广籍兵给围了,毕大人无法,只得再向户部请饷,不成想户部拒发,毕大人焦头烂额,向兵士要求宽缓时日,这下不得了,请愿的士兵立时哗乱,其他各营纷起响应,毕大人和朱总兵、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等统被绑到樵楼上拷打。郭将军闻讯赶去,答应立刻筹措银两,他们才罢手。”
“郭将军,你筹了多少银子?”
“卑职多方告贷,才聚了二万两银子,川湖兵嫌少不干,卑职无奈,再向商民告借,好歹弄了五万两发了,这才散去,但后面的跟不上,还得闹起来呀!”
“带头闹事的查出了吗?”
“还没有细查,但出头露面的是两个小旗长。一个叫杨正朝,一个就是给您领路的张思顺。”吴国琦道。
“是他?那他还在茶馆酒肆中逍遥?为何不办?”
“办?他们不办了我们就已经磕头了!事发之时,卑职就命参将彭簪古、都司左良玉提兵弹压,救出毕大人,但他二人竟坐视不管,回说本营也在闹事,无法分身。如今是兵不像兵官不像官,他们不再闹已经谢天谢地了!”吴国琦道。
袁崇焕心中一动:“不先安抚劝导,就要弹压?”
吴国琦稍一犹豫:“事起仓促,不得不备。郭将军出面安抚,卑职就暗中安排了。”
袁崇焕端起茶慢慢喝着,许久,从袖中抽出一纸黄绢,“二位请看这个。”说着将纸推到二人面前,加重语气道,“圣上密旨!”
二人一激灵站起,头朝下就要栽跪下。袁崇焕伸手扶住:“不必,圣旨不是给你我的,这里又无外人,坐下慢慢看。”
吴国琦展卷在手,郭广凑过头来细读起来。密旨是给兵部的:
宁远川兵索饷,何遽逞逆干犯?尔部曰“援辽之兵皆乌合之众,原无急公效死之心,一有警报,借口缺饷以掩奔溃之实”,同城中岂皆人人与乱?有能缚叛开门官兵,重加升赏,同党能缚戎首,既宥前罪。尔部马上传与新旧督臣,速为戢定,毋使东走!
郭广摇摇头:“兵部怎能如此信口雌黄,推诿责任?”
“皇上似也不满兵部说词,”袁崇焕一指密旨,“事关重大,不可轻泄。”
“卑职知道。”二人齐答。
“二位有何高见?”
“还有什么说?照旨意办就是。”吴国琦道。
“郭将军看呢?”
郭广沉吟一下,说道:“如此行事,必激祸端,不遵上谕,又吃罪不起,卑职愚钝,全凭大人安排,卑职遵令就是。”
袁崇焕又转向吴国琦:“四边各镇均有欠饷,为何独独宁远兵变?”吴国琦沉吟片刻道:“卑职想,辽东与各镇不同,各镇多为当地兵员,虽欠饷,尚能自慰,更怕牵连家小。辽东临大敌,从各地抽调兵丁,各籍兵员都有,因欠饷无以养家,又不通音问,日久生躁,又无后忧,便闹起来了。”
“其他各籍兵员都跟着闹了?有没闹的吗?”
“有,十二营都闹了,只有都司程大乐所领一营不与。”郭广道。
袁崇焕起身踱步,走了俩来回,说道:“你们去把杨正朝、张思顺叫来。”
“……大人,已经过了晌午了,卑职这就去叫人备饭,吃了饭再办差吧。”吴国琦道。
“本官刚在茶肆吃了点心,你们去吧。”二人不敢再劝,转身出去。袁崇焕对佘管家道:“桂花糕呢?”佘管家忙从怀里掏出递过去,袁崇焕三下两下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噎着了,赶紧端起茶壶咕嘟嘟灌下,用拳头在胸口上又捶又捣又揉,佘管家赶忙去拍崇焕背,好一阵子才喘过气来。刚坐下歇会儿,外面响起一片嘈杂吵嚷声,袁崇焕一怔,正想起身,郭广一头撞了进来。
“大、大人,杨、杨正朝、张思顺来了!”
“叫他们进来。”
“还来了几百号人!”
“什么?——他们要干什么?”袁崇焕噌地站起。
“他们说,愿与杨、张同死!”
袁崇焕“啪”地一拍桌角,横眉怒目道:“谁说要处死杨、张?你们乱传军令该斩!”
“卑职没这样说。”
袁崇焕不再理他,蹽大步往外走,但见大门外已被围了个铁桶一般。他一露面,刚还鼓噪不休的场子立时安静下来。
袁崇焕在台阶前停步,双手后背,两只凹眼横扫一圈,良久,突然道:“你们都愿与杨正朝、张思顺同死吗?”
全场人都是一愣,静了片刻,有一人喊“愿意!”立时响应之声由疏而密喊成一片。这时前面一个旗官打扮的人向前跨上一级台阶,转身面向众人,举起两手一挥,全场便就安静下来。
袁崇焕心里暗惊,此人职卑位贱,却有如此号召力,怪不得能闹出这么大乱子!此人不除,甭说掌军抗敌,自己恐怕也要落个毕自肃的下场!这人转过身来,向袁崇焕一抱拳道:“大人,在下便是杨正朝。闹饷之事确是在下带头,要杀要剐随大人处置。只请大人放过弟兄们,他们都是受在下蛊惑胁迫。
“他们还要随大人杀敌立功、保家护国呢。大人要驱逐鞑虏,报效朝廷,也得依靠他们不是?我们老十三营都是大人调教出来的,想必大人还记得,当年这宁远城下,我以一万之兵拒敌十万之众,个个骁勇善战。大人如果一意严惩,人心一乱,恐怕大人就无可御强敌之兵了!”
袁崇焕心中又是一惊,这杨正朝不但说话条理分明,而且既担了责任,又邀买了人心,果然是个有勇又有心计的人。他还没答话,张思顺开口了:“我俩都是大人当年带出的兵,大人要处置,我们无怨言。但大人要公平,不然众弟兄不服,便无人肯效命疆场了!”
袁崇焕嘴角挂上冷笑:“公平?你们聚众造反,以下犯上,殴打官长,逼死上司,无可杀之罪吗?”
张思顺一梗脖子道:“难道那当官的就无可杀之罪?难道大明律是刑不上大夫?”袁崇焕是连着三惊:“你是说毕大人也有当斩之罪?”
“毕大人无当斩之罪,却有失察之过!”
“怎么讲?”
张思顺迈上一步:“请问大人,朝廷给我们的月例是多少?”
袁崇焕略一想:“客军月粮一石,月盐二斤,折银一两,折制钱二十钱。主军月粮五斗,月盐一斤。你是小旗吧?月粮一石二斗。”
“再请问大人,通判、推官月俸是多少?”
“都是五石。”
“一家三四口,二十个钱勉强糊口,人口多了就不足养家了,而实发到手的只有十五六钱,那差额哪儿去了?一连四个月不发饷,家里早就没法过了,可那当官儿的却照旧肉山酒海,难道他们能变米变面变酒变肉?”
下面响起一片附和声:“就是贪蠹了当兵的血汗钱!”“六七万军士,七八月时间,被当官儿的贪了多少?请大帅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