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吁了口气,总算完了:“朕还有——水旱连年,民不聊生,是上天早有不满了。朕想祭天,祈求上苍佑我黎民,你们议个吉日吧。”
几人都是一愣,便都看向三朝元老王永光,王永光便道:“我朝历来祭天大典都在冬至日,已是成例了,陛下看——”
“冬至?现在才三月,冬至在十一月,太远了,选个近些的日子——夏至如何?”
“不可,”刘鸿训一拱手,“陛下,夏至乃是由长转短,由暖转寒,由阳转阴,非吉日啊。冬至则相反,由短转长,由寒转暖,由阴转阳,是更新之始,大吉之日。”
“——好吧,就冬至吧。”
任贤用能
“周侍郎,讲章可备好?”午门外下了轿,刘鸿训一路走着问。
“是,备好了。”周延儒道,“二位大人,侍讲有何规矩?”
刘鸿训微微点头,道:“经筵和日讲要行五拜三叩首的见礼。皇上很重日讲,尊师重道,我朝历代圣祖都难比当今圣上。先时只有经筵要备讲章,日讲是不备讲章的。自圣上即位,日讲也要备讲章了。日讲之时,如我等侍班官员只能在旁侍立伺候,而讲官则和皇上共坐一条案,先帝以前可是分坐御案、讲案的。”
“圣上为何如此重视日讲?”周延儒问。
“唉,说来也是心酸。神祖爷不上朝,也不为儿孙延师授教,所以光、熹二帝都学业不精。当今圣上就不同了,圣上天性好书,少时没有师傅,就自己用功,向身边内官请教,从识字开始,到遍览经史子集,举凡宫中所有,圣上大都读过,运笔为斤,自成大匠。与历朝历代帝王相比,凌铄千古,几无其伦。
“所以,给圣上侍讲,要精心准备,万不可掉以轻心,当心圣上留难需索。”说罢转向文震孟,“文起,周侍郎是首次侍讲,你再嘱咐一二。”
文震孟自杨维垣免职后已被起用,授左中允充侍读。
见刘阁辅如此说,文震孟想了想,道:“刘大人所言极是,圣上不比前代,既不敷衍,又不囿于讲章。圣上认为,帝王之学是大学问,做个满肚子先圣高义的饱学之士是不够的,必得经世致用才是。所以,圣上常常要问讲官对时势的看法,并要从圣贤之书中找寻根据,道与治世相挈,这是不可不预为准备的。”
周延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着已到了文华殿,刚到近前,便见王承恩出来道:“先生们来。”
三人随王承恩进了殿,周延儒随刘、文二人行了礼,听崇祯道:“先生们请坐。”周延儒大吃一惊,历朝历代,由太子而皇帝者,称开蒙授业之师为“先生”,这轮流值讲的翰林院书生竟也被皇上称为“先生”!周延儒是第一次见崇祯,他天启中以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崇祯灭魏忠贤后,又罢黜了一批,有了虚位,同时觉得朝上多是阉党,一时又难以分辨,便从陪都选调一批充任京官,周延儒便是其中之一,任礼部右侍郎。
他见崇祯身着一袭月白龙袍,果然是个清俊恬雅的翩翩美少年!
崇祯看那周延儒,三十五六年纪,眉清目秀,一身儒雅之气,心中也自喜欢,口中道:“你就是那个万历四十一年会试、殿试都是第一的周延儒?”
“臣是。”
崇祯点点头:“讲幄敷陈,寓规时事,才是真讲官。”说完又转向一旁侍立的刘鸿训,道:“上次经筵,朕问周道登,‘宰相须用读书人’作何讲,他竟答‘容臣到阁中查明回奏’,朕再问何为‘情面’,他居然说‘情面者面情之谓也’,愚蠢一至于此。还有徐光启讲《中庸》,朕问他,既说‘知天地之化育’,又说‘其孰能知之’,二者是一回事吗?他说不是,‘知化育’讲的是内知,‘孰能知’讲的是外知。这‘知’还有内外之分吗?太过迂腐。
“这样一些人修身齐家可,治国平天下则不可。所以朕想,自天顺二年所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制该变一变了。那些自幼入学,沉湎于举子学业,几经挫折而成进士,有幸授翰林院官,再被推入直文渊阁,由学士而大学士,一生不预政务,虽是文章奥博,却与民情相远,又与吏事相隔,坐而论道犹可,因时应变以济时艰却难。朕已想了多日,让治行卓着的地方官入翰林院,你看可为么?”
刘鸿训先是一愣,然后给了一个模棱的回答:“这是一大创举,非常制可比。”
崇祯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说起徐光启,朕想起一事。钦天监奏冬至那天有日食,徐光启也有此奏,那祭天大典还可行么?”
刘鸿训想了想,道:“臣以为不妨事。钦天监说日食在巳时三刻,徐光启说在未时三刻,而大典在午时。”
“朕是说是否不吉利。”
“尧时天有九日,秦时曾现二日,汉时天曾赤血,历朝历代不分兴衰都有日食月食。臣以为天地造化并不合人事,陛下不必另择。”
崇祯点点头道:“钦天监说是日全食,徐光启说琼州以南全食,京师偏食二分有奇,大宁以北不食。所奏为何互异?”
刘鸿训道:“据臣所知,钦天监是以《大统》、《回回》历所推,光启是以西法所推。臣听说,徐光启在去年就推出了今年的日食。”
“哦?西法如此厉害?这西洋历法真比我国的强?好,到时见个分晓再说。”崇祯说着将左腿架到右腿上。
文震孟眼睛看着崇祯的腿,突然正色道:“《尚书》有言,‘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崇祯赶忙将长袖遮于膝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将腿徐徐放下,咳嗽一声,转向刘鸿训道:“好吧,日课一会儿再讲,默成,朕先问你,袁宏勋等人显是阉党,又屡疏攻你,朕要重处,你为何三揭力救?”
“陛下,正因其不是阉党,臣才敢一力担待。”
“不是阉党?他说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夹攻表里之奸,有功无罪,而诛锄禁锢,自三臣始。这还不是阉党?”
“如若是阉党,就不敢如此说了。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首劾崔呈秀,确是有功。人言:杨维垣为铲逆首功,倪元璐为廓清首功。”
“哼!你以为他是在攻你吗?他是在攻朕!”崇祯说着起身走到平日批阅奏章的御案前,翻了一阵,抽出袁宏勋的奏疏,读道:“‘军国大计,未暇平章,惟亟毁《要典》,谓水火元黄,是书为祟。今毁矣,水火元黄息也否也?未毁以前,崔魏借之以空善类,既毁以后,鸿训借之以殛忠良,以暴易暴。’这是什么话?《要典》是朕要毁的,毁《要典》也是倪元璐提出的,与你何干?这分明是借攻你而骂朕!”
“陛下,天下之人都知道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袁宏勋处身朝中,日侍圣上,怎会不知?岂敢含沙射影?臣以为‘一入黄扉,扬扬自得’二句倒确是说出了袁御史等对臣的不满,止谤莫如自修,这也是臣要引以为戒的,而绝非指桑骂槐,所以臣才敢请陛下留人。目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一攻辅臣,便受处分,无异自塞言路,谁还敢上弹章?朝中都是唯唯之臣,不是大明之福,还望皇上三思。”
这番话入耳入心,崇祯想想也是,气便消了:“话虽如此,也要教训一番才好,免得日后再挑事端,朕总不能日日应付这些嚼舌头闲嗑牙的。”王承恩匆匆进来,“皇上,袁大人到了。”
“哪个袁大人?”崇祯脑子里还勾着袁宏勋呢。
“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袁崇焕大人。”
崇祯腾地站起:“哦?他在哪儿?”
“正在外面候召。”
“快传他进来!”王承恩刚转身,“慢!把袁宏勋、高捷、史范、张道浚给朕叫来!”
刘鸿训想今日日讲怕是要免了,便道:“陛下,日讲是否暂停一日,臣等先告退?”
“文、周二卿先到侧室少憩,你不要走,朕要让袁宏勋给你赔个不是。袁宏勋不是说你不谋军国大计吗?袁崇焕来了,正可一谋。”袁崇焕大步走上文华殿:“臣袁崇焕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崇焕自天启七年被迫辞官,回了落籍地广西藤县。
崇祯对袁崇焕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一见之下,大失所望。这位宁远之战先败努尔哈赤、锦州之战再败皇太极、一举扭转辽东战局、一洗大明屡战屡败之耻的大功臣生得瘦小黧黑,凹睛凸颧,塌鼻肥唇。
崇祯定了定心,脸上挤出笑意:“快起来,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坐下说话。”又对刘鸿训说,“你也坐吧。”说着将袁崇焕上下一番打量,才又道:“你是进士出身?”
崇焕起身回话:“回陛下,臣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
崇祯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韩爌是你的座师?”
“是。”
“魏忠贤弹劾你‘暮气’,逼迫你辞官,你却为魏阉建祠,果有此事么?”
袁崇焕心里咯噔一下,忙起身回道:“其时举国如是,臣已遭阉党忌恨,再逆潮流,恐性命难保,除此臣再无附阉之行。建祠事乃臣一生大误,唯陛下发落,臣无二言。”
崇祯咧嘴一笑:“不必起起坐坐,就坐着说。朕看你建祠是刘玄德闻雷失箸之举,因为你曾上疏反对朝廷派太监监军。朕听说你的红夷大炮炸死敌兵无数,也震死了你的唐通判,故辽东有民谣:‘苦了唐通判,好了袁崇焕。’”
“陛下真是无所不知,区区民谣竟达天听。红夷大将军长二丈余,重三千斤,能洞裂石城,威力无比,点燃火线后须立即躲避。臣不知唐通判不晓放炮之法,命其亲自发炮,不想竟被震死。”
“唉,可惜!朕还听说你任兵部职方主事时,单骑出阅关外,曾言‘与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可有此事?”
“是臣狂妄无知。”
刘鸿训在旁道:“袁大人守宁远时,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
“朕知道。高第尽撤锦右诸城守具,移军关内,元素曾言‘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终以万人击溃十万敌兵。”
袁崇焕心中又感动又惶恐,血脉奔突!皇上如此清楚他的根底,可见下了工夫,还以字称他,显然对他寄予厚望:“陛下知臣之深,令臣惶惧不安,臣何德何能,受陛下如此宠遇。”王承恩进来道:“皇上,袁宏勋、高捷、史范、张道浚四位大人来了。”
“叫他们外面候着!”崇祯吼了一声,转向袁崇焕道,“卿可听好,朕委卿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即日到任,明日未时初刻平台见朕,朕要听你的平辽方略。”
袁崇焕唯唯退出。
崇祯向王承恩道:“叫袁宏勋他们进来!”
四人战战兢兢进来跪倒,一句“臣等叩见圣上”还未说完,便听崇祯道:“尔等疏劾阁臣,指的件件事都是朕要做的,尔等是劾大臣,还是劾皇帝?”
四人刚抬起头来,就又磕下去了,再是理直气壮,也被皇上这几句话噎回去了,只说得一句“臣等罪该万死”,就再无词以对了。
还是袁宏勋胆儿大些,道:“臣等怎会不知陛下是一代令主,只是陛下不可能诸事躬亲,便给了臣下以可乘之隙。臣等劾的是阁臣。”
“劾阁臣?朕看你就是劾朕!你说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有功无罪,你为三人呼冤鸣不平,是朕罢了三人,岂不是朕有罪了?”
袁宏勋以头触地,道:“臣绝无这等怨望之心!”
“哼哼!”崇祯转向另三人,“尔等奏疏句句为阉党说话,现在怎么不说了?为何前倨而后恭?”
三人只是叩头不止:“臣该死,臣死罪!”
崇祯看着他们不停地磕头,也不言声。
刘鸿训看不过意了,小声道:“陛下要看着他们把头磕傻了么?”崇祯站起身:“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脑袋留着有何用!”
四人几乎吓瘫了!袁宏勋抬头道:“陛、陛下……为……言官劾阁臣……就、就要杀臣?”
崇祯笑了,接着又板起脸道:“无可杀之罪,却是可恨之人!默成再三护持尔等,看在默成的面子,朕不治尔等的罪,还不谢过刘阁老!”几人站起转向刘鸿训,刘鸿训赶忙摆手:“不可不可,指摘朝臣过失,也是言官职责所在,当与不当,自有圣上裁夺,同朝为官,各位大人是为朝廷责鸿训,鸿训也是为朝廷保各位,不可言谢。”
几人还是向刘鸿训深揖一躬。“多谢大人!”袁宏勋道,“大人宅心仁厚,感格天心,我等不及大人。”刘鸿训也忙不迭地还礼。
崇祯一摆手:“下去吧!”等四人退出,殿中只有君臣二人,崇祯道:“言官交章弹劾来宗道、杨景辰。崔呈秀母死时,来宗道曾为之请求恤典,杨景辰曾为《三朝要典》副总裁,三次上疏为魏贼歌功颂德,可是真的?”
“……是。”刘鸿训犹豫了一下。
崇祯有些不高兴,冷着脸道:“是就是,有什么可犹豫的?朕也看出来宗道有意袒护阉党。有附阉劣迹的人,要让朕早知道,朕不能用这种人,朝堂上这种人多了,是要翻案的!朕早就要吏部、督察院大计天下吏,折腾月余,竟无阉党,这不是糊弄朕吗?就是因为内阁、吏部、都察院,从上至下各衙门都有阉党,把持权力,互相遮护。长此以往,朝政必将再乱,国将不国,君不是君!”
“臣明白了,”刘鸿训躬腰答道,“大计天下吏乃圣上第一新政,致不了了之,可见阉党根基尚固。”
崇祯喘口气:“还有周道登,也遭纠劾,说他鄙浅庸劣,朕也觉得他一无可用之处,当个教书先生怕也要误人子弟。”扭头叫道,“王承恩,传旨,来宗道、杨景辰、周道登罢归!李标为首辅。”
崇祯说完抬了抬手:“请二位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