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张皇后腰肋酸痛,召宫人捶捏,那宫人早受客氏嘱,用力甚猛,竟至早产,越日而夭。慧妃生皇二子慈焴,魏忠贤劝帝大内演操,集三千武阉,镇日里征鼓炮铳喧天动地,竟将刚满月的麟儿惊死!三子慈炅亦仅存八月。“唉,如果留下一个龙种,何至有今日的尴尬!”
“其实这大明朝早是朽木一根了,”李永贞恶狠狠道,“前有嘉靖二十一年的宫女弑帝,后有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上下一槽烂了,早该改朝换代了!”
“你又来胡说!”魏忠贤瞪一眼李永贞,“就是小皇子登了大宝,就不是大明了吗?你们都记着,大明是咱们的立身之本,谁再怀揣着一颗大逆不道的心,咱家就将他赶出宫去!”
“宫女弑帝是咋回事?”魏良卿问。他是魏忠贤得势后才被忠贤从老家接出,荫佥书锦衣卫,对以前的事不甚了了。
王体乾看着他笑了:“说起来话长。”王体乾比魏忠贤多识些字,魏忠贤虽是秉笔太监,但从不秉笔,所有内阁票拟都由王体乾代看,从中亦学了不少学问,说起话来用词遣句还算精当。
“世宗荒淫暴虐,侍候他的宫人稍不如他的意,就施以杖刑,甚至对妃嫔也是如此,因此而丧命的竟多至二百余人。世宗也知自己蓄怨积苦,恐遭暗算,就在乾清宫各屋内都置了床榻,还有一屋数榻的,每夜都换榻而眠,甚至一夜之内移榻数次,就连贴身的宫人也摸不清他究竟睡在哪儿。
“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一月一天夜里,以宫女杨金英为首的十几个宫人密谋弑帝,就连曹端妃、王宁嫔也参与了其事。她们找到世宗的宿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皇帝,用绳索勒住他的脖子。不料慌乱之中,把绳索打成了死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勒死世宗。曹、王二人一看事态不妙,就撒腿儿跑了,禀告了皇后,想以此得到宽宥。皇后立即带人救下了气息奄奄的世宗。
“杨金英等十几人伏诛,曹、王二人也被处以磔刑。从那儿以后,世宗不敢再住紫禁城的寝宫了,搬到了西苑的万寿宫。”
魏忠贤心中不耐烦,没好气道:“不谈这些了,你们要是议不出个主意,就只好等着人家拿咱家的脑袋做溺壶了!”
王体乾亲见了新皇帝的行事,与天启有天壤之别,早是没了底气,见众人都缩头,知道事多不谐,既然不能举事,便当避祸:“我看,我等该援例乞休了。”
全体都是一惊。“乞休?”李永贞一拍扶手站起,“人家还没把我们怎样,自己就先尿裤了?”
王体乾跟崔呈秀心思一样,再不敢鼓捣生事了,斜一眼李永贞,说道:“尿裤?怕是就该拉裤了!这小皇帝的手段你还没领教?远处的,各镇监军都撤了;身边儿的,五城兵马、亲军禁卫都到了他手里,虽不能说情势颠倒,也是塌了半边儿了,你还想怎的?”
王体乾又转向魏忠贤:“话又说回来,我看也不必多虑,皇上疑心是有的,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厂公是前朝旧臣,又功高盖主,但现在小皇上还不敢就和厂公作对。再者,先帝有遗旨说厂公忠谨可用,小皇帝屁股还没坐热就敢违遗命?
“所以我等援例乞休,我看他还不敢就都准了。依我看,他只是要出那守灵夜一晚上的窝囊气,必要见个眉眼高低,心下才顺畅,如今顺当继了位,也该去了疑心,不然为何赐良卿丹书铁券?但是,新皇即位,宫中旧臣乞休是惯例,我等若不援例乞休,倒显得我在新皇面前拿大了,反倒惹他动疑。”
田尔耕毕竟是武将,没有文臣的思谋、中官的奸猾,但他知道魏忠贤一走,自己必然卷铺盖,便道:“皇上在潜邸时我们又没惹了他,见不得就要我们滚蛋。我看先不急着乞休,凡事依着皇上,勤快着办事,哄弄圆了,怎知道新主就不似旧主?”
许显纯与田尔耕是两个身子一个脑袋:“就是就是,皇上又没将我等怎样,你们着的哪门子急?照老法子走路,怎知皇上就不吃这个?”
“你懂个屁!”魏忠贤本就恼着,看他俩那大咧咧样子,这火就窜上了皮,“他登基那日,王体乾侍侧,本是惯例,他却一声呵斥把体乾撵了,这不是明白告诉群臣要与咱家为难吗?”
“是,不可造次行事。”半天没吭声的崔呈秀此时却与王体乾想的不同,他还不想失去现在的大富贵,幽幽开言道:“为今之计,必得让皇上安心,才是上策。皇上视我为忠臣,情势便能大改观。援例乞休未尝不可,皇上也未必就敢都赶了去,但厂公、王公公不必急着辞任,我们可以另做样子。”下面的话对魏忠贤关系重大,他未敢贸然出口,抬眼看去,见魏忠贤凝神细听,并无反感的样子,便提了口气,壮胆说道,“建祠之事,有功高震主之嫌啊!”
在外臣面前,崔呈秀从不称魏忠贤“义父”。
“是啊,还有老祖太太仍居宫中,皇上心中必不见容!”不善言辞的魏良卿说。
这话王体乾、崔呈秀也想到了,只是除了魏良卿,别人谁也不敢说,但既然魏良卿提起了,就该说透,让老头儿明白兹事体大。崔呈秀看到魏忠贤立耳竖眉的样子,知他听进去了,便道:“先帝已去,老祖太太再住宫中,于礼不合,先帝大婚时外廷就几番啰唣,现在再不去,怕就要贻人口实,抢先发难了,请厂公慎思之。”
魏忠贤点点头。王体乾见他听进心了,就前话重提:“新皇入主,宫中旧人应辞职腾位,由皇上决定去留,这是成例。虽说如今情势不同,内廷势大,外廷势小,我不辞职,皇上还不敢就硬免了职,可这小皇上可是刚愎有加,终有不忍的一天,若到了被皇上指斥的一步……”
王体乾顿了一下,抬眼看魏忠贤,见他入耳入心的样子,就放胆说下去:“怕是万事俱休,衣锦还乡也不可得了。我看还是管事太监援例联疏乞休,看他准是不准。若准了,只有急流勇退,也还落个荣归故里。若不准,咱就从头收拾旧山河。”
魏忠贤踌躇了,这一跺脚八方地震的日子过惯了,怎么撒得开手,忍得下寂寞?心中涌上悲哀,完全是收缩防守,全无振作气象!魏忠贤心如死灰:“好吧,联疏乞休,不过,体乾先不要乞休,看看再说。小皇帝若真准了,宫里不能没有咱家人。”
“怎么,厂公也要乞休么?”李永贞道。
“咱家不乞休,小皇帝能放心么?”
“要真准了,岂不大势去了!”
“咱家看他未见得就敢都准了,再说还有体乾留下,你也不要乞休,宫中得有咱家耳目。”
正说着,李朝钦和涂文辅一头闯入:“厂公,有事了!”
几人全都“腾”地站起,这一惊一乍的真让魏忠贤受不了:“又怎么了?”
“事怪了!”李朝钦一屁股坐下,“文辅刚被皇上叫了去,皇上说当初内官演操何等雄武,可惜未得一见,想见见当年的场面。”
魏忠贤一时想不明白:“这又是玩儿的什么招数?”
“不知道,可是一时心血来潮?”
魏忠贤遛开了,半天没说话。往最坏处想,把这三千太监一锅烩了?他拿什么烩?他身边那点儿御林、侍卫连他都保护不了,锦衣卫在咱家手里,调五城兵马?那动静咱家能不知道?再说皇宫里杀三千人,那满紫禁城都是血了,他敢么?不,不可能。那他是要干吗?
转了三圈儿魏忠贤也没想出点儿亮:“哼,少年心性,顽童把戏,没事,就让他上眼吧。你去安排吧。记着,内外三重门都给咱家支应好了,有动静立马报来。”
这一天倒是风和日丽,当年演操的原班人马三千武阉齐集皇极门。刀光闪闪,红缨飘飘,恍得人眼迷离。
皇极门两廊站满了文武大臣,丹陛之上摆着龙椅。
辰时整,崇祯从皇极门里出来坐好。徐应元一看下面这阵势,立刻紧张起来,他生怕魏忠贤会来个借机逼宫,早作了布置,但见这下面黑压压一片,终是放心不下,遂小声吩咐王文政:“盯紧了下边儿,有那提着刀枪冲上来的,给我迎头顶住!”再转向高起潜、张彝宪,“如果有人冲上来,你二人架起皇上就往殿里跑!”又退到殿门口吩咐曹化淳,“要是皇上退进来,就立刻关闭所有殿门!”又叫过高时明,“你去午门外,告诉周文炳、周文耀,盯紧了这边儿,看出不对头就立刻冲进来!”这才放了心,回到崇祯身后,才向李朝钦点点头,示意开始,然后不错眼珠斜睨着魏忠贤等人,随时准备以身护驾。
李朝钦见徐应元点头示意,把手一抬,立时鼓声大作,旌幡招展,三千根木头桩子就动了起来。崇祯初时还笑模笑样的,看着看着便有些心惊了。这庞大的队伍开始蠕动时还显得有些笨拙迟缓,渐渐地,动作便麻利干净了,显见是日久生疏,一番轮胳膊抻腿儿后就恢复了状态。特别是捉对儿散打时,那招式显然经过指点,虎虎有生气。
崇祯心中一叹,皇嫂果然高明,这紫禁城真个是虎穴狼窝!想那魏忠贤当初演操决非戏耍,他是迟早要演一出屠皇城的!
大阵之后是小阵对垒,小阵之后是单打独斗,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崇祯含笑点首:“嗯,不错,赏他们,都赏了!”
这群武太监一起跪下叩头谢恩。王永祚大声道:“刀枪就地放下,午门外领赏!”只听一片钢刀落地声,三千人齐涌向午门。王永祚等立刻将刀枪收拾了,三千人一出了午门,午门就轰然关闭!
众人都纳闷儿,这满朝大臣都在这站着呢,怎么会关午门?
魏忠贤顿时血窜脑门儿,暗道:“糟了,小皇帝要对咱家下手了!田尔耕这帮废物居然事先毫不知情!可现在已经是水缸里的老鼠,咬也咬不着,逃也逃不掉,等着被踩死了!”就慢慢抬起眼看崇祯。
崇祯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个舒服姿势:“宫中有内侍十万,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朝代如我朝有这么多内侍。如今外患未息,内乱又起,国库内帑入不敷出。自今以后,宫中暂不收选内侍。”
崇祯说完左右看看,脸上渐露出一丝喜色:“今早,内宫魏忠贤、李朝钦、裴有声、王秉恭、吴光成、谈敬、裴芳等呈奏乞休。忠心事主,勤勉有年,全身而退,是为楷模。朕准了,还要厚赐他们。但魏公公乃三朝老臣,先皇之股肱,功显威重,朕亦多有垂赖,不准。”
魏忠贤忙站出来拜下去:“谢万岁。”脸上却已不是了眉目。
崇祯看在眼中,心中得意,略一抬手,道:“有劳公公了,平身。”便等着忠贤起来,想看看众人有何反应,见众人闷头不语,便按他的谋划一路做下去,“今早接奉圣夫人呈子,请出外宅。夫人侍奉先皇有功,但皇兄薨逝,夫人居住内宫已失了名分,不合祖制。朕准其三日内出外宅,着其子锦衣卫指挥使侯国兴好生照应,不使窘迫。”
侯国兴慌忙着拜倒领旨谢恩,脸上已是失了相。崇祯瞟了眼魏忠贤,见他已带了样,便说:“公公看朕可处分得对?”
魏忠贤匍匐拱手:“皇上圣明!臣、臣有疏奏,”说着袖中取出双手呈上,“请毁各地忠贤生祠。”
崇祯接过一看,皮上写着《久抱建祠之愧疏》,翻开略一览,就摆了摆手:“那倒不必,只是不要再建了,劳民伤财,有违公公仁爱之心。已经批准的建祠费用照拨,其余就止了。”转头对徐应元说,“拿笔来。”徐应元忙捧了上来。崇祯拣起饱蘸了朱砂,在魏忠贤的折子上批道:“建祠祝厘,自是舆论之公。厂臣有功不居,更见劳谦之美。准辞免,以成雅志。”
崇祯扔下笔,点点头道:“既是公公说了,杨邦宪、刘述祖所请就不准了。至于陆万龄、曹代,明是抬举公公,实是欺世盗名,怙恩邀宠,不可不究,着有司訇讯!”
魏忠贤两腿一软,不自主跪下去,小皇帝要杀鸡骇猴了!罢了,既不能攻,以退为守吧:“臣、臣还有奏,臣并请辞去东厂总督之职。”
王体乾大惊,魏忠贤突出此招,并不在谋议之内,辞了东厂,再无实权,掌印太监按序在秉笔太监之前,这不是置咱家于俎上吗?赶忙跪倒:“臣亦请辞内宫掌印之职。”
崇祯站起身:“二位公公请起。朕治陆、曹的罪,是因他二人要置公公于赵高之上,并不关公公的事。”说完转身进了皇极门。
“置赵高之上?谁是赵高?”魏忠贤问崔呈秀。
“秦二世的丞相,曾指鹿为马,众皆附和,无人敢纠其说,威在二世之上。”崔呈秀答。魏忠贤心中悚然而惊!
众人正要散去,忽听午门外一片声喧嚷,就都挤过去看,却见午门紧闭,从门缝看出去,只见重兵三层。
正纳罕间,听见门外周文炳高声叫道:“都听着了,圣上有旨,内官过滥,人浮于事,要裁撤内廷冗员。尔等服侍有年,今日放归,方才已领了月饷和遣散盘缠,不必再进宫了,回家去吧!”
门外的三千武阉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立时炸了营!这是给赶出宫了呀!自己一个半残废,回家能干什么?便有人喊:“请皇上开恩,我们回家得饿死呀!”周文炳冷笑一声:“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想要朝廷养你们一辈子,给你们养老送终吗?”立刻又有人叫:“宫里还有我们的家当呐!”
周文炳不再说话,把手一挥,官兵就压了过来。众人没辙,知道再抗也没用了,还要受皮肉之苦,只好散了。想到这许多年辛苦攒下的银子都留在宫里了,就有人哭出了声,立刻就响成了一片,直到随着这群人出了皇城四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