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彦就更不信了,但没十分把握,还不敢造次:“既然说不了话,就请点起火把,照照面吧。”累了三天的兵士们又饿又渴,好不容易赶到了,只巴望着大嚼一顿,大睡一场,不想却被这老小子左盘右问,只是不开门,早就火窜脑仁儿,只是袁家军一向纪律严明,主将不发话,谁也不敢放肆,只好憋着。
赵率教理解朱国彦,吩咐点上火把。但火焰灼烤,不能离得太近,又城高数丈,离得太远,朱国彦看不真切,心中冷笑一声,大声道:“卑职还是辨不得。不过既是赵大人,当然知道守土之责重大。私情事小,国家事大,将军不要怪卑职无情。兵不厌诈,深夜叩城,卑职不能不防鞑子冒充大人兵马。既然无法辨识,卑职当然以国事为重,只好委屈大人,待天明认真切了,才好迎大人入来。到时卑职自会为大人洗尘谢罪。得罪了!”说完,径自回府。
这一来三军便忍无可忍了,七荤八素破口大骂起来。赵率教叹口气,扬手止住,道:“抓紧时间吃点儿干粮,咱们奔遵化。”
“大人,朱国彦守得住么?”有人问。
赵率教打量一下城墙:“他挡不住八旗兵,但顾不得了,八旗兵已近在咫尺,不等天亮就会到这儿,咱这四千人马与人家几万骑兵城外决战,岂不白搭性命?只有守住遵化一条路可走了。”
好歹吃了点儿干粮,四千人上马绝尘西去。
杀官扯旗
刘懋接手整理驿务,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裁撤驿站,力度极大。连接西北和中原的交通要道河西走廊,自古就是军防要地,地处其间的银川驿站也被裁掉了,十几个驿卒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
大多数人家中无地,就靠驿卒俸银供养全家。有地的也早不种了,西北连年灾荒,地中早已寸草不长,除了饿死的和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凡是还能站着的,不是逃荒要饭,就是聚众为寇。这十几个人也似乎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
看着驿站大门上的封条,十几个人围在门前,叹气流泪揩鼻涕。
“李大哥,你说,咱们该咋办?等死吗?”
“唉,老天逼咱,皇帝老子也逼咱,既然谁也不拿咱当人,咱就自己找活路吧。李大哥,吃大户咋样?”
“啥?也当强人去?”
“强人咋了,我告诉你,现在满世界都是强人。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何等快活!”
“高杰,你是光棍儿一条,我这一家老小咋办?”
“别争了,”被称作李大哥的人打断众人话头,道,“俺有一条路,不知哥儿几个愿不愿走。”
“大哥你说。”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
“当兵打仗。”
“打仗?跟谁打仗?那些强人?那可都是些跟咱一样的庄稼人,我还想做强人呢,不去!”
“不是打强人。我听说辫子军打进来了,皇上召各路军马去打仗,甘肃巡抚梅之焕正招兵呢,你们愿不愿去?”
“跟鞑子开仗?”几人面面相觑,谁不知道鞑子铁骑厉害!
“大哥你呢?”
“我要去投军。”
“李大哥,你有一身好武艺,敢情不怕。咱们去跟鞑子干仗,不是送给人家切瓜瓜?”
“我李自成不过是个马夫,当兵吃粮,是求一条生路。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赤条条无牵无挂,战死总比饿死强。你们不去我不勉强,李过,你跟叔去。”
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但年龄相差只一岁多,痛快答道:“行,侄儿听叔的。”
“嗯,我也是。反正全家都死光光了,讨饥荒也是个死,这身皮囊就交给皇帝老子了。我去!”高杰道。
众人想想也是,终于达成了一致,凡是没有家室之累的,都决定跟了李自成去当兵。可当他们投了梅之焕的驰援军,却发现上当了。
每天只有两餐,每餐只能填半个胃。最让李自成后悔的是,欠饷不发。如今又要拖着疲惫之躯跑上千里去救皇帝老子。一路上,年轻气盛的骂骂咧咧,年老体衰的唉声叹气。
进入陕西境内之后的一天,李过找到李自成:“叔,快到家了。”
“嗯?你咋知道?”
“到金县了。”
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米脂在金县东,相距一百多里地,奔京城方向正要经过米脂,他问侄儿:“你想咋?回家看看?休想吧!”
“我不是要回家看看,我是想跑!”
“啥?你当这是哪儿?这是驰援京师!开小差是杀头的罪!”
“叔,这不发饷又吃不饱还得去送命的兵有啥好当的?咱跑吧?”
李自成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又道:“那这些天不白干了?”
“白干总比送死强吧?”
一个想法在李自成脑瓜仁儿里渐渐形成:“要跑也得把饷要来!”
“叔啊,老兵说已欠饷三年了,延绥、甘肃、宁夏等军镇都这样,咱咋要得来?”
“哼!饷都被当官儿的龟孙填了肚肠肠了!不能这么就便宜他们!咱闹饷!”
两个人分头去鼓动。这些兵早就憋胀了肺,一点就炸。听说金县知县正在请带队的参将王国吃饭,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县衙门口就聚集了近千号人,声言不发饷就不走了。
喝得半醉的王国闻报大怒,大步出来,喝道:“你们要饷?要个鸟毛毛!老子这没有!告诉你们,皇上是限了期限的,不能按时赶到京城,巡抚、总兵大人的脑袋就没了!你们带头闹事的吃饭家伙儿更得割下来!是要钱还是要命?都回去,准备出发,再闹就地正法!”
看看一时无人说话,李自成怕这群人被镇住,以后就再也闹不成了。他心里早打好了一把算盘,把这群人逼上梁山!遂向李过使个眼色。李过排开众人走上前,道:“大人,作战得拼气力,我们都饿得半死,咋打仗?我们去给皇上卖命,送死,皇上总得让我们娘老子活吧?不发饷,咋养活娘老子?让我们全家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王国盯着李过走过来,骂道:“好你个龟孙孙,敢跟老子撒野!你就是带头闹事的吧?你不想去送死是吧?好,老子就成全你,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给你收尸!你不是想要饷吗,老子先给你发这个饷——”说着举起马鞭照着李过脑袋抽过来,但还没落下,腕子就被另一只手掐住了,悬在半空,扭头一看,一个壮汉,冒着毒气的眼盯着他,被他抓着的手腕骨头嘎嘎作响,“妈的,反了你们啦!”
眼冒蓝光的壮汉正是李自成,他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现在就发饷,不拿到钱我们就不走。你要敢动粗,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收尸!”
“真他妈要造反呀!老子先赏你个全尸,再把你吊在这衙门口……”王国仗着酒劲儿,使劲一抡胳膊,挣脱开来,马鞭顺势抽下来。李自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往怀里一收,王国一个趔趄栽过来,松开手,李自成反手抽过来。王国从后脑勺直到尾巴骨立时起了一道血痕,“来人,来人那——”李自成知道现在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一把拎起王国,拔出腰刀,向前一送,直入心脏。
王国一声不吭向后仰去,胸前血水突突直冒。
李自成走上台阶,面向众人,大声道:“弟兄们,崇祯小儿要我们饿着肚子用身家性命去护他那个北京城、那把龙椅子,却不管我们爷娘妻子儿女的死活,就是有点军饷,也被当官儿的装到狼心狗肺里了。
“我们的爷娘早就饿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连树皮观音土都没得吃了,我们的儿女连哭的劲都没了。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狗官,值得为他们送死吗?咱们土坑坑里刨食,要交粮纳税,人家开仗了,咱们要去拼命送死。天下太平,是百姓苦;天下大乱,更是百姓苦。我们的苦日子还有头吗?要祖祖辈辈苦下去吗?今天我杀了这狗官,可你们都是聚众闹事的,都是问斩的罪过!你们想想还有退路吗?生路在哪儿?”
众人早被李自成的举动惊呆了。沉静了半天,高杰道:“李大哥,你说生路在哪儿?”
“现在,到处都是揭竿而起的义军,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庄稼汉,他们是为活命而与官军作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咋就不能打出个不怕官府的天地来?生路只有一条,投义军!”
“说得好!”一个大汉蹿上来,“这些狗官儿早该杀,皇帝小儿也早该杀!李大哥,我跟你去投义军!”
李自成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眉如鹘,眼如鹰,鼻若豹胆,口似虎盆,身长六尺,熊背蜂腰,两个肩膀虎头肌隆起疙瘩,果然是条好汉!
“你叫啥名?”
“刘宗敏,打铁的。”
众人想想也是,留在军队里即使不受处置也得战死,回家要饿死,于是一片声嚷,纷纷站出来,约有五六百人。
李自成在心底里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既然是去投义军,总得有个领头儿的。弟兄们都是一个心眼眼,咱们就推个头儿吧。我看这位刘大哥是条汉子,就让他来做首领吧。”
刘宗敏先是睁大眼张大嘴,然后使劲一拍巴掌:“说啥呐!这事本就是你带的头,这狗官也是你杀的,你就是咱的山大王了!”说着转向大伙儿,扯开嗓子嚷道,“咱们都听李大哥的,有不服的吗?”
下面刀枪高举,一片赞同之声。李自成抱拳揖了一圈儿:“咱们时间不多了,官军得到信儿,就要调集大军来剿咱了。我李自成就先权充个带路的,以后有了高人,咱们再换。现在要做一件事,”说着举刀指向衙门,“官府都是一班贪官蠹贼,咱们肚脐眼贴着后脊梁,他们却在吃酒吃肉。这县衙里的银子,不也是从咱穷汉子身上刮的吗?咱们去投义军,总不能再瘪着肚子,就让这县太爷的银子权充咱的军饷吧。”说完转身走向县衙大门,众人一声呐喊,涌了上来。
那知县本是跟了王国一起出来的,到门口看见这阵势没敢往外走,躲在门后看着,此时早已是走了真魂!见李自成奔自己来了,转身往里跑,却是迈不动步,被李自成赶上,抓着脖领拎起:“把你衙门里的银子全都拿出来!”知县忙不迭声答应,可抬头看,衙役们早跑光了。
李自成一挥手:“弟兄们,挨屋搜!可有一条,谁也不许揣兜兜里,那是咱大伙的钱。”说完把知县扔到地上,“刘宗敏,县老爷交给你,叫他去拿银子。”众人听后,四散奔去。
不到半个时辰,各路弟兄陆续回来,金银细软堆了一小堆儿。
李自成略扫一眼,道:“好,装袋袋,马驮了,咱们走!”然后看了眼知县老爷,对刘宗敏道:“交你了。”
刘宗敏哈哈大笑道:“好,老子先开荤!”说完抽刀在手,寒光一闪,手起刀落,知县大人的脑袋就滚到台阶下去了。
李自成带着队伍先奔了老家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这是他在投义军前要先办的一件事。大明立国以来,陕甘茶马交易活跃,李自成曾祖父李世辅以养马为业,祖父李海、父李守忠谨守家业,家道渐饶,自成还曾被推为里长。但一连几年大旱,把陕西折腾穷了,茶马交易也淡了,李家遂中落。官府逼租,但地里颗粒无收,农户们交无可交。官府催逼得紧,李自成不忍穷逼农户,便向当地大户举人艾万年借了高利贷,替农户们交了租。债期届满,艾举人逼李自成还债,李自成如何还得上?艾举人家丁一条索把李自成绑到县衙。知县晏子宾与艾举人早有勾连,遂把自成绑在树上,打个半死。农户们闻讯赶来,向晏子宾求情,晏子宾终是不饶,结果恼了众农户,一哄而上,砍断绑索,簇拥着送李自成逃出米脂。今天他带兵回老家,就是要还了这笔夙债。
骑在马上的李自成忽然长叹一声:“果然被那老家伙说中了。”
李过不解,问道:“哪个老家伙?”
“私塾先生。”
李过想起来了,李自成十六岁时曾与李过同入私塾,秋日蟹肥之时,一日学生向先生进蟹,先生命作咏蟹诗,李自成赋成一首:
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玄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月暗偷营。
双螯恰是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饵,捉将沸釜送残生。
先生看了他的诗大吃一惊,道:“异时虽有好日,终是乱臣贼子,不获令终。”
“叔,还记得先生让你对的那副对联吗?”李过说着吟出上联,“雨过月明,顷刻顿分境界。”
李自成略一想,便豪气冲天地吟出下联:“烟迷雾起,须臾难辨江山。”又抬起马鞭横着一扫,“江山本就是抢来的,这朱家江山已经破败不堪了,正是烟迷雾起之时,何事不可为?败了是乱臣贼子,胜了就是王侯将相!”
李自成屠了举人艾万年全家,杀了知县晏子宾,一把火烧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