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贼尽趋郧境,势甚披猖,必围城!臣以庸菲之材,处骈赘之任两载,拮据缮城、积粟、制器、练兵,如贫家有升斗之储便谓可支凶岁,破落藩篱稍葺若可杜绝穿窬(凿穿或爬越墙壁进行盗窃),而孰意遭此非常之变,奚啻杯水之救车薪!臣不愧死,亦应愤死,然臣一身亦何足惜,所惜者圣上之封疆尔!此所以泪尽而继之以血也!臣唯有延颈待尽,束身俟捕而已!
“张凤翼,被你言中了。”崇祯自言自语道。
张凤翼在农民军趋赴南阳时就上疏说:
贼之祸深矣,自秦至晋,又自晋至豫、至楚,几乎半至天下!到一处即焚劫一处,祸害已是不堪。而焚劫一处,也即占有一处,亡命之徒闻风响应。若贼占郧阳,则将率天下而尽为流贼,尚有安治之区乎?
崇祯心想三月灭贼的严旨是泡汤了:“他们为何都聚集郧阳?”
“郧阳是一片大山,峰峦叠嶂,古木参天,生人进入,如无向导引路,便难分东西南北,根本转不出来,自古以来就是盗贼薮渊。”张凤翼道,“更重要的是,郧阳是荆襄山区的中心,四省交界处,东北可通河南之淅川、内乡,西北可通陕西之平利、兴安、洵阳、山阳,西南可通四川之大昌等地,南面可通湖广之荆门、远安、夷陵,东南可由汉水直赴襄阳,是个攻、守、跑皆利之地。”
“呃,朕想起来了,可是那个从太祖爷朝廷就多次用兵的郧阳?”
“正是。洪武五年征南将军邓愈对郧阳用兵一年,把不肯臣服新朝的流民几乎杀戮殆尽。成化元年河南人刘千斤、石和尚在房县造反,朝廷派兵围剿,十一岁以上的男子皆被斩杀。成化六年,刘千斤部下李胡子再反,总督项忠残酷屠戮,杀人达数十万。”
“就是这样,仍无法阻止流民聚集啊。”崇祯忽然想起,“从山西到河南,必走垣曲至济源这段。这里冬天是从不结冰的。贼众怎么过的黄河?”
“是。这段的关阳、长泉,是黄河河身最狭窄处,水流湍急,冬天并不结冰。但今冬就百年不遇的结冰封冻了。十万反贼兵分三路过了黄河,高迎祥、罗汝才、张献忠、马守应、惠登相、刘国能等本来已是走投无路了,一过了河就是跳出了天罗地网。”
“唉,天不佑大明啊!”
崇祯此话一出,三人全跪下了。张凤翼道:“但左良玉反应迅速,不等诏命,率先过河追击,汤九州、邓玘、李卑等也已渡过黄河,夹击农民军。汤九州风雪夜突袭南阳府舞阳县吴城镇,大败威逼偃郾城、开封府、归德府的过天星,追出六十里,斩杀四百人,再追至汝宁府遂川县横山镇,一路又杀六百人。
“左良玉在南阳府叶县保安驿擒获一条龙、上山虎、展翅飞、小李广,乘胜追击,挥兵直入南阳府泌阳、汝宁府信阳。张应昌在灵宝、平山擒获一盏灯。京营亦在刘令誉的督战下在泌阳牛蹄村斩贼千人。河南境内的贼寇全被肃清。贼盗是在河南境内无法立足,才杀入湖广、陕西,四川的。”
“可他们要在湖广立足了!过去的不说了,只说以后的!”
徐光启向前一步道:“臣还是奏请统一事权,重臣开督府,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诸省军务,统摄诸道兵讨贼,使各督抚道无可推诿、观望。”
崇祯这回没拒绝,想了一会儿道:“何人可任?”
“臣还是荐洪承畴。”徐光启道。
崇祯起身,背手踱步:“洪承畴,洪承畴……不行,陕甘三边至关重要,再被贼据,碍难收拾,洪承畴不能离开。”
温体仁立刻示意张凤翼,张凤翼道:“臣荐延绥巡抚陈奇瑜。”
“关陕一带,陈奇瑜与洪承畴齐名。”温体仁马上接道,“陈奇瑜部擒斩贼首一百八十余人,延绥一带诸渠魁殆尽,向之斩木揭竿者,今日荷锄归来。其功不在洪承畴之下。”
“朕知道。陈奇瑜是哪年进士?”
“万历四十四年。”张凤翼道。
“丢了郧阳,蒋允仪该杀……”
徐光启着急了,竟拦了崇祯的话:“陛下,蒋允仪并非无能之辈,任上颇有德政,在当地士民中甚有口碑。丢失郧阳主要是兵力单薄。郧阳兵力不及其他府郡十分之一。”
“颇有德政?”
“是。”
“但不是带兵之才。”崇祯道,“郧阳如此重要,蒋允仪不可再任,谁来接蒋允仪的郧阳巡抚?”
这回徐光启抢了先:“臣还是荐卢象升。”
“嗯,卢象升,是个人才。”卢象升在崇祯三年一手组建了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天雄军,专事与农民军作战,崇祯早就十分欣赏,“虽然是文士出身,却是武艺娴熟,气力过人,善骑射,是吧?”
“是,不光如此,象升还娴将略,能治军。每临阵,必身先士卒,历年考成都是治行卓异,是勇、武、谋兼备的不可多得的将才。”
“好吧,陈奇瑜进兵部右侍郎,总督五省军务,统筹剿贼诸事,视贼所向,随方剿抚。蒋允仪漫无备御,以致贼至,辄被蹂躏,殒将陷城。本当重处,念兵事方殷,姑着待罪恢剿自赎。卢象升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兼军务兼抚治郧阳。兵部如何措置?”
“拟檄令陕、郧、豫、楚四抚臣督率本部兵马驰赴郧阳。”张凤翼赶紧道。
“好,速办。还有,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唐世济说,流寇大抵可分四类:乱民、驿卒、饥黎、难氓,前者当剿,后者当抚。此言甚是。告诉陈奇瑜,要分别剿抚,斟酌处理。”
“是。”温体仁跨前一步,“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三月十五日殿试之期就要到了,臣等拟好请陛下过目的两道策问题目,不知陛下是否看了。”
崇祯从案头上拿起一个折页递给温体仁:“朕看了,太过书生气,于时事则不及。朕另拟了一道策问。”说着叹口气,“近来文章俚浮成习。什么是好文章?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那才是真文章!”
温体仁小心打开:
所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古道。何术而可?东虏本我属夷,地窄人寡,一旦称兵犯顺而三韩不守,其故何欤?目今三协以及登莱等处各有重兵,防东也。敌不灭,兵不可撤,饷不可减。今欲灭敌恢疆,何策而效?且流寇久蔓,钱粮缺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流贼渐逸川广,海寇时扰浙闽,剿灭不速,民难未已,兼之水旱频仍,省直多故,作何挽回消弭?尔多士留心世务久矣,其逐款对答毋讳,朕将亲览焉。
两个身着蒙古服装的汉子跟着多尔衮走进大政殿,双膝跪下道:“科尔沁满珠习礼、巴敦拜见博格达汗。”
“请起来吧。”皇太极的表情善中有威,“朕召二位台吉来,是因为朕在二征察哈尔时,二位台吉以少敌众,力战林丹汗,攻入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等地,实在是英勇无比。朕虽已有赏赐,但尚未表彰,天下人怎知草原雄鹰的矫健?朕要让整个蒙古都知道你们的英勇和忠诚,让林丹汗、喀尔喀却图台吉胆寒!满珠习礼。”
“奴才在。”满珠习礼近前一步。
“朕赐你‘达尔汉巴图鲁’封号。”
满珠习礼再跪下叩头:“谢大汗!”
“巴敦,朕赐你‘达尔汉卓力克图’封号。”
“巴敦叩谢圣恩!”
“平身,赐坐。”二人再谢恩。待他们坐下,皇太极道:“阿鲁科尔沁达赉楚琥尔告诉朕,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大典,自封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移动成吉思汗之陵,西渡黄河至大草滩,在永固城拥众落帐。此事不讹吧?”
“是真的。”满珠习礼道,“但奴才动身前获知,林丹汗死了。”
“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他的福晋苏泰与其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率领察哈尔和鄂尔多斯部众自大草滩返回了鄂尔多斯。”
“好,征伐察哈尔,此其时也!你们听好,全蒙古只有林丹汗和却图台吉不愿归顺朕。林丹汗自封全蒙古的可汗,就会有一些蒙古部落叛朕归顺他了。他死了,儿子还在,却图台吉还在。不收察哈尔,蒙古难太平,还可能被明廷利用以攻我,故朕决定三征察哈尔,这次一定要彻底收复察哈尔!你们有何建议?”
二人互相看看,巴敦道:“大汗,林丹汗称全蒙古大汗后,漠北土谢图汗喀尔喀却图台吉,率所部四万之众迁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这样林丹汗就有十万之众了。林丹汗和却图台吉又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了联系。伐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能纠集十五万以上人马呀!”
“未必,”满珠习礼道,“奴才听说林丹汗死后,喀尔喀却图台吉率部进了青海。”
皇太极笑笑:“如此说来,朕有七万之兵便能平定察哈尔。”
“大汗可是成竹在胸了?”
“朕得了天佑兵、天助兵,如虎添翼,这是上天有意成就朕的大业,天意不可违。”
“天佑兵,天助兵?”二人不解。
皇太极对多尔衮道:“你说与二位台吉。”
多尔衮走到二人面前,清了声嗓道:“去年七月,孔有德、耿仲明已夺了明廷辽东重镇旅顺。旅顺是明廷在辽东半岛上最后一块尚存之地,孔有德探知明总兵黄龙出兵鸭绿江,旅顺空虚,便发兵围攻。
“黄龙连战皆败,独守孤城,最后火药矢石俱尽,部将李惟贤、项祚临、樊化龙、张大禄、尚可义等皆战死,黄龙穷途末路,拔剑自刎,孔、耿总算报了杀弟和海上邀击之仇。旅顺为我所得,与旅顺互为犄角的广鹿岛便成了孤岛了,岛上明军人人自危。守将尚可喜也是毛文龙部下,手无重兵,后无援军,自知必亡。经孔有德、耿仲明联络,今年初便率其数千属户,携带辎重,投了我大金。那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战将!大汗封孔、耿军为‘天佑兵’,封尚可喜军为‘天助兵’。”
皇太极接过话道:“我女真人的死穴是不惯水战,没有水军。五百年前,我族先人举兵伐宋,取了大半个天下,只因不习水战,让那宋高宗逃到了舟山岛上,做下个南宋小朝廷。
“如今,朕是火炮水军俱全,明军再无优势,此乃天又降大任于我女真,必要夺了那汉家天下!现在,东路已无后顾之忧,只有察哈尔是我心头大患。扫除了察哈尔,便再无人能阻我夺取大明江山了。”
皇太极一拍扶手站起:“满珠习礼、巴敦,代朕传令蒙古各部,九月初,敖汉部索诺木杜棱、奈曼部衮楚克巴图鲁会于都尔弼城,内喀尔喀诸贝勒会于辽阳城,喀喇沁和科尔沁部会于绰罗郭勒,阿鲁科尔沁部达赉楚琥尔、四子部台吉伊尔扎布墨尔根、阿鲁伊苏特部台吉齐桑达尔汗、噶尔玛伊勒登会于西拉木伦河北岸,各出兵一万五千,待朕令下,共击察哈尔,活捉额哲,崇祯将彻底失去长城外的屏障!”
满珠习礼、巴敦一齐起身道:“奴才遵旨!”
“多尔衮、岳托、萨哈廉、豪格将兵一万分两路往鄂尔多斯,一路从上榆林出发,一路从沙哈出发,这样可获得大批战马储备。”皇太极停了一下,“还有,如果再有人如当初科尔沁部奥巴那样,以足疾为由未赴所会之地,可就不再是罚驼十峰、马百匹了。”
送走二位台吉,皇太极对众人道:“林丹汗已死,其子额哲远不及其父,此次进兵不会太费周折。朕想,如若不致师老军疲,便即挥师南下,再到北京周遭走一圈,掠些人畜回来,也让那北京小皇帝总提着心,不敢有东顾之想。”
“好——”众将击掌拍桌,一片叫好。
“尔等要做好充分准备。”众将齐声应是。皇太极又蹙眉背手踱步不语,其他人也就都噤声恭立。好大一会儿,多尔衮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还有心事?”皇太极“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圈道:“朕在想,如今我国人口,已不是父汗收复女真四部时可比,如今我有汉、蒙古、达斡尔、锡伯、朝鲜等诸多民族,朕一直倡导诸等民族一视同仁,一体关爱,以收民心,以顺天意。唯有人心所向,天下可图,霸业可成。再有,明崇火德,尚赤,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火克金啊。”
其他人还没琢磨明白,范文程慢慢踱到皇太极近前:“陛下是想改族名,重定国号?”
皇太极看住范文程,眼睛冒光:“水克火,先生以为可否?”不等范文程回答,多尔衮一步上前:“陛下,数典忘祖之事不可做!”
“数典忘祖?你倒是大有长进。从哪学的这汉人成语?”
多尔衮正不知如何作答,范文程道:“是臣教的。陛下命臣教习福晋们,臣不敢违命,却又多有不便,臣便请贝勒爷同去。”
皇太极“嗯”了一声,转向多尔衮,问道:“你懂什么?我族名改过多少次你知道吗?”多尔衮不言语。
皇太极又转向范文程:“范先生,我族历史先生怎么不教他?”范文成咳了一声,说道:“女真在先秦时叫肃慎,汉、三国时称挹(yì)娄,南北朝、隋、唐时改称勿吉、靺鞨(mò hé)和满洲,辽以后才称女真。不过,”范文程转向皇太极,“此乃大事,关乎国运,容臣等再思再议。”
“好,召集王大臣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