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年一笑,也不答话,向前便走。孔有德一使眼色,几名士卒随上,将刀架在万年项上。李九成一挥手,五百精骑跟上,将万年拥至城下。朱万年抬首看,见徐从治、杨御蕃都在城上,厉声道:“我堕贼计,誓必死!贼精锐尽在此,急发炮击之,勿以我为念!”
徐、杨城头听得真切,潸然泪下,却不忍发炮。朱万年不见动静,顿足大呼:“徐大人,杨将军,勿失良机啊,否则悔之晚矣!”“矣”字出口,首已落地。徐从治大愤,挺立城头,下令开炮狠打,城上士兵见朱万年被杀,也红了眼,一通猛轰。李九成开炮还击,一炮击中从治,不抚不降、只知击贼的徐从治竟殒命。叛军也被击毙击伤近半,双方才各收兵暂退。
冤家路窄
甘肃总兵杨嘉谟、固原总兵杨麟、延绥总兵王承恩、宁夏总兵贺虎臣和临洮副总兵曹文诏奉命在指定时间脚跟脚来到富州,免不了向新任总督洪承畴一番道贺。洪承畴苦笑着摆手:“只怕是向阎王老子进了一步。我等可是一根草绳栓的一串粽子扔到海里了,被寇盗包裹了,被朝廷捆死了,沉了一个,其他的也别想再浮上来。”
贺虎臣哈哈大笑道:“大人可比的有趣,为何是粽子?”
洪承畴轻叹一声:“粽子,宗子,祖宗的荣辱,子孙的祸福可都在咱们身上啊!”众人都不说话了。洪承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免了客套,言归正传。杨大人抚贼失败,圣上震怒,我等只有一条路好走——剿杀!诸位说说,此路如何走?”众人互相看看,还是没人说话。洪承畴看向杨嘉谟,点名道,“杨总兵,你先说说?”
杨嘉谟抱拳道:“全凭大人安排,我等遵令就是。”
“本督是个书生,花拳绣腿的功夫,纸上谈兵的能耐,各位可都是刀丛肉海中滚过来的马上英雄,杀贼还得靠各位。”洪承畴又看向杨麟,“杨总兵,你来说说。”
杨麟道:“标下以为,擒贼先擒王,群贼无首,便好各个击破了。王嘉胤亡,目下最大的贼寇便是宁塞遗贼了,当先击此贼。”
洪承畴点点头:“杨大人说得不错,但神一魁龟缩宁塞,不过几千人,他的部众红军友、李都司、杜三、杨老柴却屯驻镇原,四处劫掠,十分嚣张。先击哪个?曹将军看呢?”
曹文诏不善言辞,说话直出直入:“标下想应先击镇原贼。”
洪承畴微笑点头:“目下陕西境内人数最多、兵势最盛的不是宁塞贼,而是镇原贼。本督与曹将军不谋而合。拿图来。”
一名副将取来图铺展开,洪承畴指着道:“镇原之北有一处低洼开阔之地,名西隩。各位将军从四面逼镇原,留出北面,待将贼众逼入西隩,四面合围,勿使走脱,全部斩杀!这西隩就是贼人的大坟场、乱葬岗!本督明日便赶赴庆阳,与诸位共歼此贼!”
洪承畴正说到激昂处,一名亲兵跑进来道:“大人,圣旨来了!”
几人“唰”地同时起身,跟着洪承畴向外紧走。刚出大门,几匹马已到了跟前,当中一位一身大太监装束。洪承畴天启七年出任陕西督粮道参政,崇祯身边的太监一个也不认识,只听说过名字,遂迎上道:“洪承畴见过公公,未及远迎,还望公公包涵。”
那太监也不答话,跳下马道:“洪承畴接旨!”说着展旨在手。
洪承畴后退几步,一甩袍袖,双膝跪下,几位总兵跟着一起跪下。“臣洪承畴接旨!”
秦中荒盗相仍,残困已极,歼除余党,赈恤灾民,洵属目前要着。计安重地,自不得顾惜小费,致遗后患。秦省发赈留饷,朝廷轸念已至,详筹善后,务期盗孽尽消,饥民复业。还会督抚鼓励道将,速图剿定,以奠岩疆,方称朝廷至意。
“臣领旨谢恩!”
公公将圣旨交到洪承畴手里,才露出笑模样:“洪大人请起。”
洪承畴起来,向身后道:“快去给公公等收拾出一处干净房间。”一抬手,“公公请。”二人并肩进门,“承畴任刑部主事时,先帝身边的公公也认得几个,您却是眼生,想必是圣上在潜邸时的旧人。敢问公公贵姓?”
“在下高时明,正是在信王府时当的差。”进了正堂,洪承畴让了高时明正座,上了茶,自己侧陪,几位总兵下手站着。高时明喝了口茶,“洪大人,您可真是胆大,先是为杨鹤喊冤求情,接着就伸手要饷银二十万,又跟着要求截流陕西税银二十万,再跟着又要求将明年的应征饷银二十万两截流。当年万岁爷宠信袁崇焕那会儿,都没给过宁远这许多。您说,这天下的总督还有比您胆儿大的么?”
“公公说的是,承畴是忒张狂了,但这是有杨大人的前车之鉴呐!抚局之败,就败在没钱安置流贼啊!五六年来,盗寇横行,破城屠野,势若燎原,莫可扑灭。盗众我寡,盗饱我饥,内鲜及时之饷,外乏应手之援,若非亟增大兵,措大饷,为一劳永逸之计,恐官军骛于东,贼驰于西,师老财匮,揭竿莫御呀!眼下各处灾荒,米料草束腾贵数倍,平贼后还须赈济,措给耕牛种子,督开荒地,无一不取给于钱粮啊!”
高时明边听边笑边点头:“万岁爷何等聪明,怎能不明白这些?所以尽管兵、户二部都入不当出,皇上还是逼着熊明遇、毕自严拿出二十万,洪大人所请截流也都照准了。”
“圣恩高厚,承畴唯有鞠躬尽瘁,将贼剿灭干净,才好慰圣心!”
“说得好,就凭大人这一身胆,定能剿灭贼盗。”高时明打个哈欠。洪承畴忙起身道:“公公一路劳顿,请先歇息一会儿,承畴再给公公接风。”
送出高时明,几位总兵随洪承畴返回大堂。
贺虎臣道:“大人为杨鹤大人上了折子?”
“兔死狐悲吧。”
“大人可真是胆大!”杨嘉谟道,“大人是如何说的?”
“随我来。”洪承畴向外走,几人不知去哪儿,只好后面跟着,“别忘了本督的部署,明日到位,待本督的号令。”几人齐声称是。
到了书房,洪承畴翻出一份折子副本,道:“自己看吧。”说完扔到案上,踱了出去。杨麟拿起打开,几人都凑上去看:
杨鹤莅任以来,小心谨慎,尽日俱为地方筹划,随事皆从封疆起见,即有一二招抚,亦剿抚并用,时势不得不然。惟是穷荒益甚,盗贼愈繁,东扑西生,此灭彼起。神一魁之变,实在是时势非常,出乎意料之外。杨鹤在系,臣心万不自安,恳请陛下从宽发落。
镇原之北西隩一场大战,大小十余战,官军全胜,斩杀农民军数千人,杜三、杨老柴被杀,红军友、李都司走脱。曹文诏与杨嘉谟紧追不舍,直追至唐毛山。曹文诏从子(兄弟之子)游击曹变蛟一骑先登,官军鼓噪随上,一通滥杀。除了红军友、李都司又趁乱得脱,这支最大的农民军几乎被斩尽杀绝。这是自王二白水起事以来朝廷的首次大胜,洪承畴立刻向朝廷驰报“西隩大捷”。
李都司引了可天飞、独行狼去围攻合水。
合水告急,洪承畴命曹文诏火速驰援。
曹文诏不敢怠慢,提军连夜奔赴合水。将至天明曹军才赶到合水城外。农民军当然早有准备,李都司率千骑来截曹军,他哪是曹文诏对手!不到数合,便被击溃。
曹文诏麾众再进,一马当先直抵城下。忽听一声胡哨,敌兵四起,漫野而来,将曹文诏与曹军隔开,曹文诏单枪匹马被团团围住。
城上守兵见得真切,惊呼道:“不好,曹将军陷没贼中了!”言未已,但见曹文诏立起马上,一支长矛上下翻飞,左挑右搠,贼兵触之即倒。城上守兵还在发呆,曹文诏脚下已倒了一圈。城上官军精神大振,鼓噪杀出,两下夹击,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可天飞、独行狼、李都司等只得鼠窜逃去,十停中已去了七停。
曹文诏已乏,正准备收兵入城,贺虎臣、杨麟的先锋军赶到,曹文诏大起精神,复合军追击,直追至甘泉县虎兕凹。
可天飞方才造饭,不期官军天降,吃足了苦头的可天飞等哪还有力气对抗天朝大军?只有逃命的份了。
也是可天飞命苦,兜头碰上了曹文诏。可天飞无奈,也只能提刀迎上,哪是对手,略一接触,就被斩于马下。
李都司见不降只有死了,只得下马乞降。偏是独行狼又逃了去,投奔郝临庵,遁匿耀州锥子山。曹文诏哪肯罢休,把个锥子山死死围住。
农民军垂垂待毙,几个小头目便起了反志,杀了郝临庵、独行狼,函首出降。洪承畴令降众解甲缴械,把大小头目四百人聚拢了,一起杀死,余皆遣散。
洪承畴随后入平凉,设伏斩杀不沾泥。曹文诏入庆阳,设反间计除掉红军友,在延水关追杀混天猴。
随后,洪承畴细心筹划,先堵农军粮路,再下胁从免杀令,以瓦解农军人心,从此便势如破竹,连下绥德、宜川、清涧、米脂,先后斩杀点灯子、扫地王等大小股农民军头领二十余人,罗汝才、老回回、张献忠、高迎祥、李自成等迫于官军挤压,先后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至此,关中魁渠只剩一个龟缩在宁塞的神一魁了。冤家路窄,杀了神一元的副总兵张应昌又被派去端神一魁的窝。张应昌将兵围了宁塞,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神一魁一眼打上城下的张应昌,破口大骂:“姓张的你个娘日的,爷爷拼了一死,也要取你的狗命!”
张应昌呵呵一笑:“神一魁,你与杨鹤设计杀了茹成名,怎么又反了?毫无礼义廉耻,真是盗贼本性!”
听了这话,黄友才、张孟金一起看向神一魁。
神一魁顿时面现尴尬之色,随之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放你娘的臊屁!”却又不知如何辩白,只窘在那儿。黄友才看在眼里,疑心大起。自茹成名被杀后,黄友才就积了满腹狐疑:神一魁部是陕甘最大的一支义军,其时攻城略地,正在势盛,神一魁又与官府有杀兄之仇,但神一魁不思报仇,却带头降了。因他的受抚,王左挂、张献忠才觉着势孤,随着受了招安。
受抚后义军被遣散大半,他却不争,任由官府摆布。没了人,谁还把你当个人?他是糊涂,还是别有用心?那一日神一魁被杨鹤召去,密商了一天,回来就叫三人去向杨老头谢恩,茹成名有去无回。得知茹成名被杀,神一魁一无悲,二无愤,反说茹成名是咎由自取。
由于黄友才、张孟金力迫,神一魁才勉强再举义旗。
说是又造反了,却是既不争军,又不争城,只龟缩宁塞不动。黄友才正摸不透神一魁的心思呢,听了张应昌的话,心下大白,认定茹成名被杀是神一魁下的套,暗下了心思,神一魁走投无路之时还得降,到时我二人便与茹成名一样,被他做了送人的见面礼。
张应昌本就是存着一颗挑拨离间的心,又道:“神一魁,陕甘大小贼盗或死或逃或降,已被洪承畴、曹文诏赶尽杀绝,王左挂、独行狼、混世狼、可天飞都已授首,只剩你这不堪一击的弹丸之地了。掂量掂量你这条命还值几个子儿吧。”
“哼哼,莫哄你爷爷。那死的、逃的、降的都是小股,怎不提张献忠、高迎祥?”
“哈哈哈哈,张、高二贼已经溃不成军,逃入山西了。”
黄友才心中陡地燃起希望:“紫金梁、曹操、老回回呢?”
“紫金梁王自用、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应当然更是站脚不住,也溃窜山西去了。”
黄友才心中暗暗叫好,只要还有义军在就行,但必得试试这个神一魁才成:“头儿,已是走投无路了,如何才好?”
神一魁看看黄友才,又看看张孟金,道:“你们说呢?”
黄友才心中冷笑,他果然又想降!口中却道:“神一元大头领都不是姓张的对手,何况咱们?再说关中已尽失,咱们只有四千人,硬打岂不是找死?”
张孟金大不以为然:“洪承畴可不是杨鹤,他是来剿的,不是来抚的。况且陕甘已平,更没来由抚了。主抚的杨鹤尚且杀了茹成名,何况主剿的洪承畴?即便降了,姓洪的岂能放心?这张应昌是个杀人魔王,今日降了,明日就把咱切了!”
黄友才心中大奋,张孟金没想透,神一魁只要将咱俩的脑袋送与张应昌,自然就保住了他那颗脑袋。只要张孟金不愿降,事便可为,遂向城下叫道:“张应昌,你可愿招抚我等?”
张应昌哈哈大笑:“招抚?抚你何益?还想捞个守备?梦你婆娘去吧!想活命,就投降;不降,就出来送死!”
“降不降你,容我们大头领思量一晚,明日复你如何?”
张应昌心中暗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向后一挥手:“回营。”当晚便布置妥当。
果不出张应昌所料,三更时分,一队人马从城中潜出,及近了张应昌大营,发声喊杀入,却是座空营!
黄友才心知上当,叫苦不迭,伏兵四起,黄友才、张孟金哪是张应昌对手,加之心中又悔又急,乱了方寸,只一个回合便被斩于马下。
张应昌遍寻神一魁不见,随手拎过一个小喽啰一问,果然是被黄友才杀了。张应昌挥军入城,见神一魁横尸府中,笑道:“这点儿损招都看不出,还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