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道:“如杨鹤言,则贼已半灭,余贼已是穷途末路。妥善安置,可使余贼望风来归,朝廷可省银饷,百姓少受涂炭,胜于征讨。”
温体仁忙道:“首辅大人说的极是,臣意也是如此。”
“可省银饷?那糊口之资从何而来?”
“陛下问的是,”何如宠道,“陕甘灾情严重,百姓尚不能果腹,数万人如何取食?措置不当,死灰难免复燃。”
“还不是要朝廷掏银子?”一说到出钱,崇祯就脸挂相。
“陛下,其实正如兵部职方司郎中李继贞疏中说的,若以数万金钱救活数十万生灵,而农桑复业,赋税常供,所获不止数十万。抚非抚贼,而是抚饥民之从贼者。已从贼者有限,未从贼而势必从贼者无穷。如能尽心赈济,对就抚者推诚安插,则依贼之民自散,化贼为民,贼之党散势孤而自败。”
依杨鹤陈述,抚胜于剿,既然招抚,掏银子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崇祯心中权衡来去,沉思良久,终于道:“康侯说得对,就依你们吧,这银子只有内帑出了。御史吴甡迁陕西巡按,携帑银十万两往陕西赈饥,招抚流盗。”
何如宠心中一沉,忙道:“陛下,陕西米价如今是七钱白银一斗,一两银不过维持一人五十日,十万两银不过维持十万人五十日,杯水车薪啊。”
“你以为内帑银能养活全陕百姓吗?”崇祯挑着眉看了眼何如宠,顿了一下又道,“那个曹文诏,朕记得也是随袁崇焕入援畿辅的,怎么去了陕西?”
何如宠答:“曹文诏是熊廷弼旧部,袁崇焕知他勇力过人,是员骁将,任为游击。袁崇焕下狱后,曹文诏随祖大寿返山海关,后随孙承宗收复四城后,被马世龙任为参将,调往陕西。曹文诏不光骁勇,而且足智多谋,屡建奇功,陕西有一民谣流传,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还只是个参将么?”
“已加都督佥事。”
“这个参政洪承畴为人如何?”
周延儒原是南京职官,当然不认识洪承畴,何如宠道:“似是个人才。年初时贼人王左挂、苗美趁各镇军赴援京师,突袭杨鹤坐镇的韩城,杨鹤无将,情急之下,令洪承畴率兵进援,洪承畴从未带过兵,头一回领兵就斩杀贼众三百余人,解了韩城之围,其后屡战屡胜,已是杨鹤不可或离之人。”
“罢了那个胡廷宴的巡抚,由洪承畴接替,曹文诏迁延绥东路副总兵。抚靠杨鹤,剿就靠他们了。”
辞陛出来,周延儒庆幸杨鹤的折子来的是时候,今天是赶上皇上高兴,不然自己就不知是何收场了。不想第二天发回的御笔钦点的卷子,却是一甲一名陈于泰,一甲二名吴伟业,一甲三名夏曰瑚。
周延儒知道虽然陈于泰文章也的确才情流溢,出类拔萃,但还是略逊于吴伟业。就因为自己放榜前赞了吴伟业,皇上终不能把疑心去干净,所以才给了他个榜眼。
招安绿林
宁州城头,旌旄遍竖,仪仗排开。巳时刚过,大道尽头腾起一片尘土,不一会儿便滚到眼前,六十余匹战马踏蹄嘶鸣,骑马之人个个表情严肃,却遮不住眉间的豪气和一身野性。
神一魁手下大头目张孟金看看城门,又看看城头,自言自语道:“有点儿不对头啊!”
另一大头目黄友才也有同感:“是啊,城门大开,除了俩把门的没个鸟人,是不是给咱做的套套啊,把咱都闷里边,一勺烩了?”
与神一魁并马而立的茹成名闻言立刻拔刀出鞘,左右看看:“烩咱爷们儿?他只要亮出刀枪,俺就先冲进去削了那糟老头的瓢瓢!”
神一魁抬手止住他,不屑地一笑:“量他不敢!来听他絮聒的不是咱一家,还有王左挂、张献忠他们。这方圆几十里内就有各家义军数万人,他敢把咱烩了,得先摸摸自己的脑壳壳!大开城门,不设重兵,是向咱们做样子,表示他不疑咱们。”
正说着,张献忠、王左挂也先后到达。三人见过礼,神一魁有感于茹成名等人心疑朝廷,遂向张、王道:“二位的弟兄们都甘心受抚么?”张献忠哼一声,向身后一挥手,道:“你们谁不甘心,说!”
张献忠是个魔头,谁敢说个“不”字?王左挂却摇摇头道:“我的弟兄走了七百人,被李自成带走了。”
“李自成是谁?”神一魁问。
“是一员猛将,可惜呵!”
“他不愿降么?”张献忠问。王左挂点点头。张献忠赞道:“倒是条硬汉子!哪儿去了?”
“听说投了王自用了。”
“就是那个杀了王嘉胤的紫金梁?”
王左挂再点点头。忽听得三声炮响,随着一声“总督大人到”,城门楼子里开出一队武士,当中一轿,轿后四马,马上之人两文两武,文官一着从二品锦鸡补服,一着三品孔雀补服,武官着从二品绣狮补服,再后是城中军民父老齐挤出来观看。
轿子在众人面前停下,下来一人,鹤发枯容,身着二品文官的锦鸡补服,众人齐齐滚鞍下马跪倒:“给总督大人请安!”
杨鹤春风拂面,虚扶一下道:“诸位快快请起!”众人起身,其中一个汉子尤其惹眼,高出旁人半头,宽出旁人半肩,扫帚眉,铜铃眼,狮鼻虎口,颏下一部密札札乱蓬蓬的黑髯直连到鬓角。
杨鹤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条汉子!”
洪承畴道:“他就是号称八大王的张献忠。”
张献忠听见洪承畴端出自己,一把扒拉开前面的王左挂、神一魁,抢上一步,一抱拳道:“张献忠拜见总督大人。”
这一嗓如同被窝里敲锣,震得杨鹤脑袋发蒙,不由得倒退一步:“好、好!”便看向其他人,“哪一位是神一魁?”
神一魁听见杨鹤问到自己,便也上前一步,抱拳一揖:“神一魁参见总督大人。”
杨鹤上下一打量:“嗯,也是一条好汉!”然后退一步,一侧身,“宣旨!”听这一声,神一魁、王左挂、张献忠带头跪下,身后百余人就都跟着趴下了。身着三品文官朝服的吴甡跨步到中央,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剿逆抚顺,谕旨屡颁,神一魁伏罪乞降,渠恶既歼,胁从可悯,自当申明大计,曲赐生全。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此!今特发银十万两,酌受灾处次第赈给。晓喻愚民,胁从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钦此!
吴甡宣罢,杨鹤右手高举,掌心向上,指向城楼,正色道:“城楼之上,虚设御座,有如圣上亲临,行五拜三叩首谢恩礼!”
众人抬头看,果然城楼正中搭建了一座看去金碧辉煌的龙亭,亭中一把高大的太师椅,蒙着明黄缎子,亭两边各立着一面杏黄旗,一面上书“圣寿无疆”,一面上书“太平有象”。
杨鹤带头跪下,众人随了杨鹤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行了谢恩大礼。杨鹤起身,缓缓道:“圣上说,寇亦我赤子。尔等沾了朝廷雨露,领了浩荡皇恩,要体察圣上仁爱之心。尔等既已受抚,便是再做良民,朝廷既往不咎,只要设誓具结,便授给免死牒,安置延绥、河曲,或归伍,或归农。”说到此,声调一变,“还有高迎祥等一般贼寇,拒不受抚,诏命巡抚洪承畴、总兵杜文焕、贺虎臣、副总兵曹文诏协力严剿,务期荡平!再有捕获,定斩不赦,诛灭九族!”说完再放缓语气,“诸位可听清了?”
众人齐答:“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尔等随本督前往关帝庙焚香立誓!”说完转身上轿。神一魁一声吆喝,众小头目一齐抢上争抬杨鹤轿子,城中百姓蜂拥,欢声雷动,一派盛世景象。到了关帝庙,案上已摆好猪、鱼、蛋三牲祭品和一大海碗酒。杨鹤居中,众人在他身后站好,每人手擎一炷香,吴甡居侧,喝一声“跪!”众人跪下。
吴甡唱道:“我等弟兄,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愿他年当报效朝廷。从今而后,共享荣华富贵,隔河山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倘有二心,名山大川、群神先公,神明鉴察,枪孥戮之,五雷殛之,家族诛之,罔有攸赦。”他唱一句众人随他唱一句,有如念经。
唱毕,一名亲兵捧过酒来,一名亲兵拎过一只鸡,横刀一抹,割破喉管,滴血入酒,随后杨鹤接刀在手,割破左手中指,把血滴入酒中,他人依次而行。杨鹤接过酒碗,先向地上洒一些,再喝上一口,递给神一魁,再依次而行。
誓毕,杨鹤向众人道:“本督在总督衙门备了薄酒,为众位洗征尘,也为众位备了房子,今天可歇在宁州,所以,众位可共醉一场!”
回到总督衙门,杨鹤下轿进门。神一魁等人纷纷下马跟着,杜文焕蹽步上前,与杨鹤齐肩走,低声道:“大人,您真的相信这些贼人是真心降我?”
杨鹤扭头看他一眼:“你以为呢?”
“下官以为,这些家伙是伪降!神一元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神一魁连陷合水、庆阳,宜川、韩城尽遭荼毒,西安、凤翔危急,正是得意之时,为何要求抚?不过是因甘陕三年大旱,颗粒全无,攻城略地也不能得食。他们是要朝廷的银两粟米,以存实力!但贼性难改,待元气恢复,必东山再起,到那时便更难收拾了。今日贼首都聚齐了,不若趁酒醉之时,一起解决了!大人若同意,下官这就去布置。”
杨鹤跺脚道:“胡说!杀了这些人,就没有贼人了吗?你现在杀了这些人,他们那几万人马上就得反,你吃罪得起吗?数万大军数年搜剿,卧雪眠霜,半作沙场枯骨,又耗去了多少钱粮?内有巨贼,外有强敌,国家不堪重负,朝廷又在加赋,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还不是一个‘反’字,岂不是越剿贼越多?干戈扰攘,何时是个了?
“本督主抚,当然要给一些赈济,让他们卸甲归农,自食其力,其后省去多少负担!贼性难改,但贼性也不是天生的,是被那些贪官污吏逼的!忠信可行于蛮貊,朝廷以德报怨,划地安置,若衣食可足,又何必再反?再说,所划各地,周围都有官兵监视,想反就反了?哼!”
杜文焕劝道:“大人不可掉以轻心!这些贼人,个个都是强悍刁蛮之徒,神一魁兄神一元为我所杀,岂能甘心臣服?其众一万一千人驻宁塞,守备吴弘器那点儿人岂制得住?……”
“你给我闭嘴!”不等杜文焕说完,杨鹤低吼一声,大步走了。
杜文焕长叹一声,洪承畴过来小声道:“大人一心成就抚局,你不可再劝了。”
“怕是有朝一日,他要栽在这抚局上!”
洪承畴也叹一声:“解散安插言之甚易,行之实难。以数千之众,村落尽成丘墟,无居无食,何以度生?押回未必尽回,散又无处可散,诚是千难万难!栽便栽在这上面!”
这顿大宴直吃到暮霭四合,一群醉汉才被领着踉踉跄跄各归各房。神一魁已大醉,混混沌沌进了屋,进门摸到炕便倒。正睡得死,被人叫醒,睁眼看,是自己的护兵,神一魁大怒,一掌打去:“日蛋蛋的,搅老子好觉,老子剁了你!”
护兵被打得转个圈儿倒在地上,脸上立时起了五道檩子:“是……是外面有个大人找你。”
“谁?”
“他自称是总督大人。”
神一魁先是一蹦老高,随着又倒下了:“谁他妈寻老子开心,撵他走,老子要睡……”
“本督可没工夫寻你开心。”随着话音儿进来一人,神一魁睁开眼瞄,果然是杨鹤。立时发出一身白毛汗,酒就全醒了,一骨碌爬起,就要单膝下跪,被杨鹤双手扶住:“不必多礼,将军请起。”
神一魁爬起,心里发毛,又不得要领,一面道“大人请坐”,一面把眼睃门外。
杨鹤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本督今晚与将军同卧可好?”
神一魁一惊:“大人今晚要宿这儿?”
“有何不便么?”
“可是不便,小人身上腌臜。”
“哈哈哈哈,你是心里腌臜!”
神一魁悚然一惊:“大人这话怎讲?”
“你已睡了一个时辰了,想必刚才的酒已经消了,腹中也有些空了,再饮一局如何?”
神一魁已受了惊,哪还敢饮:“不不不,酒宴上轮番劝饮,已是消受不得。”
“那好,你坐下,本督与你说话。”等神一魁坐下,杨鹤突然拉下脸,“神一魁,你兄神一元死于官军之手,你怎肯实心归顺朝廷?不过是吃着朝廷禄米,养着自己实力,有朝一日,你还得反,是也不是?”
神一魁着实吃一大惊,这是来索命的,抚局不过是骗局!但很快又气沉神定了,既然落了套,只能扛住,见机而行了:“大人既然如此说,小人只有引颈受戮了。”便低下头伸长脖子。
“哼哼!别在本督面前放出这无赖手段,现在杀你,胜之不武,要取你项上头颅,只在两军前取。现在你听好了,朝廷欲将你部编入官军,授你守备之职,驻守宁塞,从此为朝廷效力。你可愿意?”
神一魁心下释然:“小人受抚,就是要改过自新,效命朝廷的。”
杨鹤点点头:“但按规制,守备辖兵四千,所以你须裁撤七千人,发给饥民印票,遣送回乡。你是否实心悔罪输诚,就看你允是不允,行是不行。”
神一魁低头沉思,然后道:“大人责小人是吃朝廷禄米,养自己实力,那么小人怎知大人不是裁撤之后要兵围宁塞,斩尽杀绝?”
“好个糊涂的神将军,这里将你斩尽杀绝,那边王左挂、张献忠不得立马就重上梁山?本督口衔天宪,又与你解衣推食,你却如此信不过本督,嗯?”
“如果不信大人,小人如何肯来?”神一魁顿了一下,道,“请问大人,什么是‘口衔天宪’?”
“就是本督与你们说的话,都是圣上的意思。”
“小人知道总督大人是真心招抚……可小人正是不知道朝廷是否真心……”
“难道朝廷也如尔等,言而无信,行而不果,不诚不义?你视朝廷如贼么?”
“小人怎敢?但小人虽是流寇,也知道个眉眼高低。小人看那杜总兵、曹总兵,看小人等却是不惯,十分瞧不起,小人如何安心?”
“招抚是圣上旨意,他人何敢多言、专断?受抚的又不是只你一部,你尽可放心。”
神一魁一拍大腿:“小人信大人,十日之后,小人向大人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