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久劳边塞,不思故地乎?杭州西湖尽有乐地。”
毛文龙先一愣,继而大笑,再干一杯,叹息道:“久有此心,但文龙久在前敌,唯有我知道东江情势,了解鞑子用兵。再者,目今朝鲜文弱,等灭了东夷,可袭而据之,亦是文龙要做之事。诸事做毕,才是文龙归乡之日。”
“大敌压境,朝廷无暇远略。至于毛将军所做和要做之事,朝廷当有代劳者。”
“此处谁代得?”
“自然有人代得。”见毛文龙狂傲不逊,袁崇焕言语间亦带了火气,“功遂身退天之道,何况将军微功不多,劳师糜饷不少。审量其宜,能无履薄临深之感?将军就不惧雷霆之怒,斧钺之严么?”
毛文龙二目圆睁,手按剑柄道:“依督师所说,文龙不唯是多余之人,简直是有罪之人了!可皇上却不是如此说,何来雷霆之怒?督师有尚方剑,文龙亦有尚方剑,哪个敢加我斧钺!”
见毛文龙动了肝火,袁崇焕知道劝无用,激亦无用,只好强压下怒火,举杯道:“酒伤肝,将军喝醉了,才有这般大火气。将军虽是皇上信任之人,但辽东海外只你我两人之事,必同心共济方可成功。崇焕不过是提醒将军为而不恃,功而不居,我二人才能相协,事才可为。”
毛文龙松开按剑的手,向后一靠:“哼!被谗言,乏粮饷,缺器械,少马匹,如何相协?”
袁崇焕探身向前道:“只要将军同意整编营伍,服从节制,设置道厅,其他事都包在崇焕身上,如何?”
毛文龙先是盯了袁崇焕半天,才道:“文龙还是不大明白,请督师细说。”
“更定营制,另设移镇,分东西节制。设东江饷部,专责由宁远运达钱粮,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
毛文龙又仰尽一杯,慢悠悠道:“本镇哪有不服从督师节制的事?只是东江营伍俱为一家,恩义相连,不知督师如何整编,难不成要拆散我一家人?至于别设移镇,督师为统一事权,才把关内关外诸镇合为两镇,却要将东江一镇再分两镇,分明是督师要分本镇的职权。东江往登莱买粮很方便,所以设置道厅一节,不过是疑本镇冒领冒报。督师如此猜忌,何来相协?”
“此话差了。我大明二十一镇,哪个没有司粮草的道员?这是为向朝廷有个交代,好堵了人家嘴。至于分镇,是因宁远皮岛水陆遥远,仓促事起转调费时,贻误时间,至成大错。受命临敌,理当审时度势,攻防布阵随事更移。好吧,既然毛将军有疑虑,诸事暂缓。”袁崇焕端杯起身道:“这里现有多少兵士?”
毛文龙警觉起来,“督师何故问起这个?”
“明日阅东江将士骑射后本部院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前本部院要犒赏在岛将士!”
毛文龙才放松下来,也站起身道:“谢督师!加上我从皮岛带来的,共三千五百人。”
屠龙祭龙
袁崇焕的大帐设于双岛最高处的山上,转天吃过早饭,毛文龙就来见他,二人并肩站在山上观骑射。山下较场人喊马嘶,往来驰骋,骑术射技不论,倒也十分热闹。
阅兵毕,袁崇焕吩咐颁赏,毛文龙道:“本镇去叫孩儿们来向督师谢赏。”袁崇焕点点头,返身进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参将谢尚政进来道:“禀大帅,毛将军率东江将官谢赏来了。”袁崇焕正在写字,头也不抬,只道了一个“请”字。
毛文龙大步进来,一边抱拳揖着一边走,扯开高门大嗓道:“督师啊,文龙率小的们谢赏来啦!”
“好,好!给毛大人看座。”袁崇焕放下笔,“足数赏的么?”
毛文龙大咧咧地坐下,说道:“按督师吩咐,将官每人五两,校官每人三两,兵士每人一钱。”
“既如此,镇下各官何不俱来见?”
谢尚政听着,不等毛文龙回答就跑了出去,一帮高矮胖瘦老少不等的军官就脚跟脚进来了,齐齐地作揖躬腰道:“谢督师大人赏!”
“本部院是代圣上行赏,要谢就谢圣上。”
众人又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崇焕突然正色道:“请尚方剑!”郭广高声答应,从剑架上取下尚方剑,立于袁崇焕身后,众人都愣住了。
袁崇焕道:“毛文龙,你知罪么?”刚还是一副踌躇模样的毛文龙神色大变,噌地站起,厉声喝道:“本镇何罪?”
“本部院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心腹之患。请设东江饷部,乃是边镇之例,朝廷制度,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亦很方便。昨日与你相商,你却必欲解银自往登莱籴买。设移镇分东西节制,定营制以确定编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俱不见允。终不然只管混账过去,废坏朝廷许多钱粮,不见一功,要东江何用?
“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促心相商,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上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脱去冠戴,绑了!”
一直站在毛文龙身后的杨正朝、张思顺一起上手,压肩架臂,把毛文龙按回座上,何可纲、郭广也上去,连座椅一起绑上。
毛文龙冲着目瞪口呆的部将大喝一声:“你们就看着吗!”音儿刚落地,谢尚政领着一群甲士掀帐挺剑闯入,四面围住。
众人相视失色,知难有为,有那去握剑柄的手也就垂下了。
袁崇焕冷笑道:“你有十二当斩之罪,知道吗?”
“你敢杀我?你一个边关督师,就敢擅杀边镇大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有尚方剑,老子也有尚方剑!”
“皇上赐你尚方剑,就是让你自立为国,不受节制,欺讹朝廷的吗?你的尚方剑就是用来滥杀平民冒功的!本部院的尚方剑,却是专诛大将的!”
毛文龙有些气馁了:“哪十二件?”
“听本部院一一数来。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军。你却专制一方,九年来军马钱粮不受经略、督抚管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于欺君,你奏报尽欺罔,杀降人难民冒功,二当斩。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大逆不道,三当斩。每岁饷银数十万,不以养兵,侵盗军粮,四当斩。擅开马市,私通外番,五当斩。亵朝廷名器,树自己爪牙,部将数千人悉冒己姓,副将以下滥给札付,走卒舆夫尽金绯,六当斩。剽掠商船,劫赃无算,自为盗贼,七当斩。好色诲淫,强取民女,不知纪极,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草菅民命,岛上白骨如莽,九当斩。辇金京师,交结近侍,拜魏忠贤为父,塑冕旒像于岛中,十当斩。铁山三败,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复辽东寸土,观望养敌,十二当斩。”
“哼!”毛文龙抻着脖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督师说这些,都是官场通病,并非文龙独有,以此定当斩之罪,当斩之人多得很,何必定要斩文龙不可?不见何人以这些罪被斩,不过是要夺文龙兵权而已!”
袁崇焕道:“哼哼!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你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扰登莱,害客商,掠平民,变人姓名,淫人子女,岂不该死?取文龙敕印、尚方!”
郭广应声出去,袁崇焕又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当不当斩?”
毛承禄战兢兢站出来,抱拳躬腰道:“督师所言是实,但家父虽无大功,应有微功,孤处海外,牵制番夷,皇上亦有褒奖。还请督师看在家父数年劳苦,或削或囚,饶过性命,卑职给督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不止,涕泗横流。
“你一口一个家父,是冒姓,还是真子?”
“卑职毛承禄,是毛文龙亲子。”
“哦,为父求情,理所当然。不过文龙一介布衣,以海外之故,官至都督,满门封荫,尽足酬劳,他却欺诳朝廷,无法无天,如此悖逆,怎能饶过?本部院立状五年平奴,所凭者祖宗之法,法行自贵近始,今日不斩文龙,何以惩后?皇上赐尚方正为此!我若屈杀文龙,尔等就来杀我!”众将听说是皇上旨意,无人再敢说话。
毛承禄膝行至袁崇焕前,泣道:“求督师网开一面,许家父戴罪立功。三月之内不能复寸土,死而无怨!”
袁崇焕冷笑道:“何需三月,只需交出三百万金,自有二卫之地交到你手里!”这话犹如霹雳惊雷,把个毛继盛炸得三魂出窍!
袁崇焕转向毛文龙:“你还有何话说?”毛文龙亦信了是皇上要杀他,正色道:“文龙唯知尽忠报国,绝不肯偷身自免,所畏者,唯国家三尺。”说着背着椅子跪倒,“现是圣意,文龙不敢求免,但绝无三百万金换二卫之地之事!还请督师代达圣聪。”
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本部院自然会报知皇上。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东江一块土非皇上所有!本部院若不能恢复全辽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遂西向顿首请旨道,“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请罢起身,“将毛文龙推出帐前斩了!”谢尚政答应一声,一挥手,上来四人将毛文龙架了出去,众皆股栗,大帐中鸦雀无声。
“报,毛文龙已诛!”片刻之后,谢尚政手托尚方剑进帐复命,身后一名小校双手擎一托盘,盘中一颗血淋淋人头。
袁崇焕看了一眼道:“传首各岛!”再转向众人,“今日只诛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等各官照旧供职,各复原姓,报效国家,罪不相及。东江各营整编,二万八千岛兵分为四协,由陈继盛、毛承禄、徐敷奏、刘兴祚分统。”说着从郭广手中接过毛文龙的敕印、尚方剑,“东江一切事权由陈继盛代管。陈继盛接印!”
陈继盛慌忙趋前跪倒双手接过。袁崇焕双手扶起陈继盛,还没拾回魂儿的陈继盛正不知所措,就听袁崇焕道:“你要盛殓毛将军,备齐礼仪,众将轮流守灵,明日本部院要在此为文龙举大祭拜奠。”
众人呼啦抬起头来看向袁崇焕,袁崇焕已经走出大帐。
灵棚之外,三千五百士兵身着白袍围了数层,陈继盛率百二军官身披重孝立于棚前。天刚启明,远远看见袁崇焕几人徒步而来,皆素服素带。相见毕,袁崇焕带领众人跨进灵棚,见一具红木棺椁置于正中,四角燃着四颗巨大的白蜡,棺前案上立一灵牌,上书“东江总兵毛公文龙灵位”,棺后帐上数百朵白花围着一个丈大的黑色“奠”字,没有一副挽联。毛承禄、毛文龙次子毛承祚、徐敷奏、刘兴祚四人守在棺椁四角。见袁崇焕进来,四人一起跪下。
袁崇焕扫一眼光光的四壁,心中叹息一声,向着灵位揖一大躬,接过陈继盛递过的香束点燃,再鞠三躬,插入香炉,又接过宰杀洗净的牛犊羊羔等三牲祭品置于案上,便屈膝跪下,郭广递上祭文,袁崇焕展卷在手,声音低沉,语带悲切:
毛公在天之灵明鉴:昨日崇焕斩汝,乃是朝廷大法,不得不尔;今日崇焕祭汝,乃是僚友私情,至真至诚。你我同为边帅,甘苦备尝,我岂不知为将不易,为帅尤难?众口难调,怨谤不少,成败难定,惊疑殊多,期间辛酸难言之处,谁能知晓?唯毛公与崇焕差能略言一二。而毛公此去,回归无路,崇焕失一知心之人,能不哀哉痛哉?唯愿毛公英灵早到仙班,助崇焕克敌灭虏,使苍生早脱苦难,以慰皇上夙夜焦劳之心。当此之时,毛公大愿得偿,崇焕亦自裁以谢毛公!
读到“能不哀哉痛哉”,袁崇焕已是簌簌泪下,断续不能成句。读罢连磕三个头。毛文龙部将听罢更是嗟叹不已,就有人哭出声来。
郭广、陈继盛一边一个将袁崇焕搀起,袁崇焕将祭文在香火盆中烧掉,转过身面向众人道:“你们跟随毛大人多年,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竟无一人送上一副挽联。我知道你们是怕我怪罪,崇焕就如此无情意无心肝吗?”说完走出灵棚。众人见袁崇焕出去,转身跟出,郭广追上陈继盛道:“陈将军留步。”陈继盛止步回身,郭广低声道:“大帅昨日水米无进,思与毛大人相交,竟是如此结局,伤悼不已,一夜无眠。今早我进帅帐,见帅案上放着一首七言,是大帅手迹。我就袖来了,你看看吧。”说着从袖中抽出,陈继盛接过展读: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椿树凋零又一秋。
陈继盛读罢哽咽道:“是我害了毛帅呀!”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郭广道,“将军是在怪咱吧?不听节制,又私通沈阳,本就该杀。只愿将军深明大义,从此不再同室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