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人暂无事。”贾登科道,“祖总兵,你怎能置国难于不顾,自加罪名啊!”说着递上袁崇焕手书,祖大寿一把夺过,匆匆展读,手就哆嗦起来,读罢跪倒捧信大哭。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收了泪起身,摇头道:“不是大寿置国难于不顾,大寿随督师驱驰赴援,不就是尽臣子之责么?不想城上百姓詈为贼,投石击死数人,督师救驾有大功,却因功获罪。我随督师出关入援,亦当分罪,我若不走,不但自身不保,这辽东兵马也要送与别人了!”
“祖大人,孙大人也有一信。”石柱国说着呈上。祖大寿伸手要接,石柱国又附耳道:“是圣旨!”祖大寿吃一惊,手停在半空,转而明白了石柱国的意思,公开说有旨,便既不好接,也不好不接了,于是接过,打开细看:
袁崇焕谋叛,暂解任听勘,只罪一人,与众将士无涉。祖大寿及何可纲等,血战勇敢可嘉。前在平台面谕,已明令机有别乘,军有妙用。今乃轻信讹言,仓皇惊扰,亟宜憬醒自效,或邀贼归路,或直捣巢穴。但奋勇图功,事平谕叙。
下面才是孙承宗的信,寥寥几字:“速上章自列,且立功赎督师罪,而己当代为剖白。”祖大寿收起信,摇摇晃晃爬上马,昏昏乎乎进了城。祖大寿行军常将年逾八十的老母带在军中,这次驰援因是急行军,老母由亲兵护送随后慢行。因关内已被金兵攻占,便滞留山海关。
祖大寿进了城先去给母亲请安。见儿子回来,老母亲猛吃一惊。屈指一算,儿子随袁督师入京勤王,连去带回不过半个来月,怎么这么快?是班师凯旋,还是战败而逃?见儿子满脸泪痕,神情恍惚,便认定是逃回来的,立时沉了脸:“你跪下!”
祖大寿老实跪下,祖大乐也跟着跪下。
“败了?逃了?”
“不是,儿子打了胜仗。”
“哼!敢哄娘了!你以为为娘耳聋眼花,心里也糊涂了?娘心里透亮着呢!你这副德行,像打了胜仗么?又为何回得这么早?”
“是……是……是因为大帅被皇上下了大狱了!”祖大寿说着又哭出声。
“袁督师被逮了?为什么?”
见大哥哭得伤心,祖大乐代为回答,将刚听来的经过讲了一遍。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信呢?”祖大寿将信递上,“念!”祖大乐接过念了一遍,老人边听边点头,“谢天谢地,督师还活着!”再转向祖大寿,声色俱厉道:“你想置督师于死地么?”
祖大寿抬起头,瞪大眼:“母亲怎么这么说?”
“督师下狱,皇上下旨抚慰你,你却率军跑了。你说,在皇上眼里,辽东之军是朝廷的,还是袁家的?你不是害督师么?”祖大寿这才想到袁崇焕身上去,向后便倒。“哎呀!”大乐手疾眼快扑上去扶住大寿。老太太却声色不动:“督师信中怎么说的?‘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你是天、地、百姓、督师都得罪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马上回去,从背后袭敌,打几个胜仗,再去面见皇上认错,督师或许还有救!”
“儿子这就回去。”
满桂接到口谕,心就掉到了腿腋子,他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当然明白袁崇焕有功无过。现在的局面,只可求守,不可求战,但皇上这是在迫他出战。他上疏分析形势,指出敌劲援寡,未可轻战,但崇祯一再令中使督催。
满桂心里后悔了,当初与袁崇焕共守宁远,丙寅之役,艰难之时,自己不该首主弃城,遭袁崇焕叱责后,不该与袁崇焕生隙。至是入援,不该令部曲大掠近郊,伪称袁兵,鼓起百姓怨怒。皇上一次召见时,不该搬出毛文龙,起皇上疑窦。皇上二次召见时,不该袖手旁观,说几句好话,袁崇焕也许就不是这个结局。城下之战,满桂心服了。
自己五千人,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家打了个一塌糊涂。袁崇焕也是五千人,同样以一当十,居然鏖战两个时辰,后虽有秦良玉相助,也是以一当五,竟大获全胜!今天的情势,怎能没有袁崇焕!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出战,力竭而死;不战,步袁崇焕后尘。两相比较,前者留芳,后者遗臭,其实就是一条路。没奈何,只得誓师拔营。
黎明时分,满军将士列队于宣武门瓮城内满字大旗下,人手一大碗酒,满桂走到旗下,面向众人,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半晌才开口:“弟兄们,我得跟你们说实话,我们五千人要去迎战金军数万人。你们个个都是百战之身,当然知道此战毫无胜算,但战死也要战,不然,我们这支百战之军的名声就全他娘毁了,也无颜再见家乡父老!
“我们的身后就是皇城,祖脉在此,唯有一战!只有拼死力战,才有死中求生、反败为胜的希望!袁崇焕就曾做到了。即便战死沙场,总比被朝野唾骂,累及家人子孙强!弟兄们,喝了这碗酒,用我们的血,给各路勤王之师树一个榜样!”说完,将酒大口灌下,放下碗时,已是泪流满面。全军将士齐声呐喊:“以命换命,拼了!”举碗饮尽,一齐摔碎,上马出城。
刚出了城,前队麻登云带来一个满身泥血的人:“将军,金声败回了!”不等满桂问话,金声扑地大哭,“完了,全完了!”
“什么完了?”
“金兵自良乡回军了,在卢沟桥与我军相遇,我军全军覆没!”
“意料之中,”满桂一脸不屑,“申甫呢?”
“战死了!”
“哼,秃驴还会打仗?他那些发明,不过是火鸢一类。秦砖汉瓦,居然拿来充作新式利器!”
金声大怒:“你、你怎能这么说!申甫战死,全军皆战死,无一人逃亡,亦无一人投降!七千人啊!他们为国为民为君父慷慨赴死,壮烈捐躯,你竟如此无礼!”
满桂先是一愣,似被镇住了,想想确是自己无礼了:“嗯,乌合之众,能舍命争敌,一死报国,也是可悯可敬,本镇失言了,这里给金大人谢罪了。金军还有多远?”
“快到永定门了!”
“好,全军列阵于永定门外,列栅置炮,准备迎敌!给金大人备一匹快马,送金大人回城禀报皇上。”
刚在永定门外立住,前队又回报,有一队明军人马迎面而来,但不见主帅大旗,不知是哪路人马。“定是哪路援军到了。”孙祖寿道。
“不管他是哪路,既是王师,一定接到了圣旨,拦住它,与本镇合兵击敌。”半路得一支生力军,满桂心中高兴,催马迎上去。
两军相接,黑云龙高叫:“你们从哪儿来,主帅何在?”
“本帅在此!”一声呼喝,兵分两旁,闪出一条路,一员虎将催马过来,“满将军,久违了!哈哈哈哈!”
一见之下,颇觉眼熟,愣怔一下,“啊!”大叫一声,只觉五雷轰顶,“阿巴泰!”
“不错,正是本将军!”阿巴泰一声“冲”字刚出口,明军装束的金军已掩杀进满桂军。明军被打个措手不及,顿时大乱,又分不出敌友,根本无法还手,只有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皇太极立马高丘,从辰时至酉时看完了这场十几个回合的大战。他亲眼看见满桂身先士卒,陷于重围仍骁勇无比,身被数箭,一把大刀仍旋风般飞舞,碰着的死多活少,无奈金兵里外数层,涌浪般逼着,阿巴泰、豪格两人轮番战他,都是上将之才,满桂如何能持久?终是力不能支,坠落马下,几十条枪一起捅下去,把个满桂捅成了个马蜂窝。
烟消声寂,尸体铺满旷野,滩滩血水流出道道沟渠,晨风刮过,卷来阵阵血腥气。阿巴泰、济尔哈朗、豪格、多尔衮押着两个伤痕累累、五花大绑的人走上山坡:“大汗,满桂和三十余明将战死,这两个兵头儿被擒。”
“松绑!”皇太极大声喝道,随即又挂出胜者之笑,“二位将军是何许人?”
“要杀便杀,何须多问!”
旁边岳托扬起拳头:“败军之将,还敢狂言!”一拳擂在黑云龙胸上,把黑云龙打个趔趄。
“不得无礼!”皇太极阻道。
麻登云一瞪眼:“哼,使诈而已,小人行径!”
皇太极捻髯大笑:“治国在信,治兵在诈,治国无信必亡,治兵无诈必败,古来如此。将军饱读兵书,当然懂得,如今说是小人行径,遮羞而已。哈哈——”说得二人无话可答。
皇太极对阿巴泰道:“明军尸首好生掩埋,做上标记,不许有一具曝尸。满将军和明将的尸首要擦洗干净,装棺,运去京城,交还给大明皇帝或将军的家人。”又扭头对岳托道,“二位将军当是体力耗尽,取马扎来,让二位将军坐下说话,也算你给二位将军赔礼了。”岳托气哼哼去取了来,倒弄得两个被俘之人有些手足无措了。“请坐。”二人也确是疲劳,互相看了一眼,向皇太极浅浅一揖算是告谢,就坐下了。
皇太极也坐下,道:“二位将军有何打算?”麻登云冷冷一笑,目不斜视道:“自然没打算活着。生不能报皇恩,死便死了。”
“朕可没打算取二位性命,也没打算劝降二位,但更不能放二位回去。一则不想放虎归山,留我大金后患;二则明君冷酷多疑,滥刑枉杀,二位回去,凶多吉少,朕不能误了将军性命。”皇太极站起来,“满将军已败过了,崇祯为何还要他出战?为何不派袁将军?”二人低头不语,表情尴尬惶惑。皇太极看在眼里,知道袁崇焕必定出事了,心下大安,回头吩咐道:“就在这儿安营吧,送二位将军去休息,不许慢待,不许搅扰,朕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二人站起就走,济尔哈朗拦住去路:“我大汗待二位比那崇祯如何?”二人不语。济尔哈朗接着道,“满将军以少敌多,遂败不耻,不算无颜。二位连个姓名都如此遮掩,未免心胸忒窄了,像个娘儿们!”
皇太极道:“这话前半对,后半不对。不过,二位将军不说出身份姓名,朕如何搬来二位眷属?如不取来宝眷,明帝鼠肚鸡肠,怕是有诛族之虞啊!”二人相互看了看,然后黑云龙作了个大揖道:“我乃昌平总兵黑云龙,他是蓟州总兵麻登云,战死的将军中有孙祖寿。”
皇太极笑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多尔衮又说话了:“敢相动问,袁军为何走了?”
皇太极摆摆手:“二位如果不愿,可以不答。”
黑云龙看了眼麻登云,叹口气道:“袁督师下狱了!”
“带军走的是祖大寿。”麻登云说完甩袖而去。
看着他二人背影,皇太极笑道:“他二人已经降了。”
自金兵入犯,明军无敢与争锋者,皇太极知道袁军一走,其他明军是不敢离开京城一步的,所以放心大睡。正酣然入梦,多尔衮闯了进来:“陛下,岳托被偷营了!”
皇太极矍然而起,头一句话是“谁干的?”说着披衣下地,“他们得手了?”
多尔衮道:“是,杀我一千八百余人,夺走牛马无算,明军却不曾损一人一骑。”
“哦?除了袁崇焕,明人还有如此干将?有多少人?”
“偷袭成功立即撤走,想来不会多。”
“有多久了?”
“刚刚接报,不到刻把钟。”
“这要让他们安全撤回,可是大长了明人气焰,灭了我大金威风,明军就会气势陡长,以后就不好对付了。追,你和岳托现在就去,务必追上全歼!”
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多尔衮和岳托就回来了。“追上了,全歼,共是一千二百人。”多尔衮禀报道。
“一千二百人就杀我一千八百人!”
“不止了,我军又损失数百人。”
“哦?又是个厉害的对手,何人领军?”
“不认识,确是个厉害对手,力已竭了,就是不屈,还在挥刀乱砍,只好杀了他,尸首带回来了。”
“让黑云龙、麻登云认一认。”
二人被带到尸首前,一见之下,麻登云面现悲色,扑上去一把抱住:“刘兴祚!”听到这声呼唤,多尔衮倒吃了一惊,问道:“刘兴祚?是那个东江的刘兴祚?”自努尔哈赤至今与东江大小之战数十次,双方将领彼此早已熟悉。
“不是那个刘兴祚,这是孙承宗的标下。”
“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呀!”皇太极感叹道,“厚殓了,与满桂等一起给崇祯送去。立即休息,明日一早攻城!”
第二天一早情况却起了大变化,天未放明,阿巴泰就唤醒了皇太极:“祖大寿回师了!”
“哦?又回来了?”
“是,已经收了永平、遵化,正向京城进发。”
“请范先生。”皇太极边说边穿好衣服。阿巴泰去请,范文程很快来了。皇太极道:“祖大寿夺回了遵化,即是切断了我一条重要退路。先生说该当如何?”
“撤兵。”
皇太极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撤!”跟着进来的豪格、岳托急了,岳托眉毛都立了起来:“不能撤!明军已无大将,祖大寿离此还有二百五十里地,等他赶到,京城早已被我拿下!”
“是啊,”豪格也道,“机不可失,时不我待,陛下,攻城吧!”
皇太极看了眼范文程,深沉而又得意地笑了:“城中痴儿,取之若反掌耳。”随后又收了笑,“但明廷疆域辽阔,就全国而言兵力尚强,拿下京师,也难守住。到那时,便是我们困守孤城了,更何况还有城中百姓的反抗,我们可真是内外受敌了。只有简兵练旅,以待天时。现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