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娜每天坚持到杜比巴的坟前祷告。那段时间,杜比巴正是在阴间最忙的时候,他的新到任的掌管是个严厉的黑人,他和他语言不通,他受不了黑人的变相管理,故在疏通关节这件事上颇费了一些周折——他也是为将来能尽早走出阴间大门好站在那里向他的分明村张望和托梦。这也是耽误了听取洪娜几次真实隐情吐露的缘由。杜比巴感到这是在阳世间从未有过的遗憾。而在阴间,杜比巴自慰说,由不了我啦。
洪娜心里舒服过一段时间。
穆斯林姑娘珠玛最后一次来问洪娜:慈母,到底比巴大叔生前的话还算不算数?
洪娜并不清楚详细内情,只模糊地回答说:算,当然算数。他只是肉体去了,灵魂还在的。
珠玛就半羞红了脸,说,慈母,就是我和里拉的婚事……我的父母已经打算请马阿訇写依扎布(用经文写的结婚证书)了,尼卡哈(证婚词)也将让他念。
洪娜这才吃惊地怔住了。想了想她问珠玛:你真打算嫁给里拉吗?这违背你们的信仰。
珠玛说:我想过了,我愿意;昨天才买的买合尔(信物)……至少比巴大叔和您都是分明村慈善出了名的。
洪娜解释道:不!珠玛孩子,你要嫁的是里拉,与我和杜比巴都没关系,你要想清楚一些,我并不希望有新的问题诞生。我已经害怕了。
珠玛深思了片刻,坚持说:慈母,我想清楚了,尽管里拉也有越轨的行为,对我来说,他虽是卡伏拉(逆教徒),但他并不大犯哈拉木(禁忌),所以,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会成为汉人中光荣的出色的一个!有比巴大叔那些善良的基因传给他,不会错……我看中的就是这个。
洪娜听到这里突然浑身抖索起来,她的脸色苍白,双眼发直。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珠玛赶上来扶住叫道:慈母,你怎么啦?
洪娜虚弱的声音说:珠玛,我……我……你找里拉再谈谈;我想一个人躺会儿。是真的。
珠玛扶着洪娜躺好后,扫了一眼屋子里落了尘土的简陋的设置,轻步走了。临走,她说:慈母,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就直言,千万不要当我是外人,你当我是外人,我心酸,也难过。
洪娜微笑的很苦涩,点了头后又闭上了眼。
蓝空有叽叽喳喳的小鸟飞旋,是惟一出声的活的体现。从分明村版图的左下角出走,向西南方继续延伸脚步,那些足印就越来越模糊了,因为草丛越来越密,渐渐覆盖了不知道只走过去过几个人的路面。小鸟并不觅食来,还是因为太荒凉的缘故。这里埋了一个杜比巴,所以谁都知道不会成为开山造林的植被场所(或许以后会,这里就不提以后了)。有只火红色的狐狸曾经来过,是在无人的时候。那时间万赖俱寂,一切显得因过于寂静恐怖异常,狐狸没有像人那样产生过多的其它想法,它用嘴嗅嗅杜比巴那堆由黄土已快要变成黑土的坟,大概也并没有嗅出这座沉积生硬的土堆有什么诱惑的味道,便叫了几声悲切的语调,蹲了蹲,屁股后面向坟堆露了一股难闻的气息,走了。
第二天,洪娜依旧来到杜比巴的坟前,坐下来(恰好就坐在狐狸昨夜蹲过的地方,但她并不知道)。一串很遥远的却很清晰的事迹又逼来心间,洪娜唉叹道:杜比巴,我只要你发怒,快些把我的魂灵也勾到地狱去!里拉已过了十八岁零七个月,是个大人了,根本不需要我!杜比巴,你听到了吗?
然后,洪娜躺下来,像二十年前的某个夏日,躺在还未拔节的小麦地里等待着杜比巴那结实的身体压下来一样,身下软绵绵的绿油油的小麦苗子被他们沉重的身体压榨得骨节脆响,全折断了……而现在,洪娜的脸上垂着泪滴,又一次述说着已经述说过无数遍的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残酷,我是从来就没有狠心做过违背良心的事,但我在我心爱的人身上做出了,做出了这一生都无法被你原谅的事,杜比巴,你恨我吧!我明白,你不会,你太善良。人有时候是不能太善良的。就像我,原来也是善良的,她们,露丽,珠玛,都叫我慈母,可她们并不知道我不慈善,连你也糊涂着,也不会想到我会对你做出如此狠心的事。可这……我是个多么让人厌恶憎恨的人哪!你以为用苦绿柏就能记住我,可你不清楚那些苦绿柏叶里夹杂着令你窒息的东西……哈哈,那是我加在里面的,不会有别人,因为我太爱你。我从心底里爱你也能毒死你,这很简单……你说你为什么不来阳世勾我的魂灵呢?我盼望着你到来,来勾我的魂灵吧!那些苦绿柏叶虽苦,却没有毒性,所以你还能多活一段时间的,还会给我说许多的话——不,也许你还会活得时间更长些,但是你要给我说什么呢?其实你要说什么我也是能猜到的,你是个十足的信仰徒,你要向我贯穿你的信仰观对不对?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了宗教信仰的人,他们总有条条框要圈住我们。杜比巴,你的信仰观太专横了,我以为,你是个对自由向往的人,可你——太虔诚你的宗教信仰了,我不是贬低宗教,我也了解宗教,但是吉鸿他们算什么呢?他们是一群疯子,是假借宗教旗帜来虐待我们幸福的。你不会知道的,永远也不会,你没深入过我的过去生活,那也是一段被迫害的时光,那些披着人的躯壳的假借神的名义来对我进行无理惩罚的信仰徒也说一切是神的旨意。可神就那么残忍无情吗?杜比巴,你太天真了,太信任神的代言人了,对这些人忠诚什么?对他们忠诚将来是要遭苦难日子的,这不是我在胡言乱语,是已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实存在,你还要推翻我的理由吗?如果人人都可以借助神的旨意来发布神的命令的话,那神还有何种尊敬的必要?那这个世道还会有太平日子吗?露丽那歌喉很好,唱的那么好听,但她不该只唱宗教歌曲,——你一定要笑我了,那你笑吧,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你,我有了一回宗教信仰,真的痛心疾首的背叛了一次自己。就是对你的安葬,你说过人死后要注重风水的,我也就搬开《十国春秋》看了王建葬父的故事,我信了,因而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和里拉争辩该用何种方式葬你,里拉认为我那不是有关宗教和信仰的,是迷信。说实话,我什么也不明白,是不是迷信我分辨不清。要不是拉兹布郎帮助我争不过他的。你的、也就是我们的儿子里拉——我也不想说他什么话,但他很有自己的主见,和你一样是个十足的信仰徒,这对我是一种悲哀,我无法不想起过去的凄惨日子——那也是被假借神的名义迫害过的。我痛心:为什么这一生都是神跟我过不去呢?神为什么就不惩罚那些假借神名为非作歹的人呢?我到何处逃身啊……你为什么救我?当然,若依我们的两相无猜,我们的生活应该以此更能长久,我们还会更幸福。可是……我看见你救了那两个回族青年后身体触伤的那么痛苦,还要被吉鸿无尽止的折磨惩罚,我就想毒死你,没有人像我这么深深地爱你,没有的!我把毒药就加在苦绿柏叶子的中间,就放在你的口中……我欺骗人的心里过意不去的是对露丽和珠玛,我愧对她们善良的心灵和那一声声“慈母”的呼唤,她们其实不清楚我是个毒死心爱的男人的罪恶女人……
那时,杜比巴躺在床上,他回味着这最后生命所带给他的美好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要远离阳世间了,于是他使劲抓住洪娜的手,企望得到有所获救的感觉。当黄土狂风再次推翻房子的威势来临时,他的心里开始颤栗地绝望起来,他甚至尝到了比苦绿柏叶子更苦的东西,如生着尖嘴利爪般伸向他的五脏六腹,吸他的血液,咀嚼他的肉体……他绝不愿意过离开洪娜的孤独日子,他因此大叫:洪娜救我!
——洪娜只看见杜比巴睁大了发白的眼睛,而且极其奋力地。并且嘴唇有翕有松的蠕动,却怎么也听不见他说什么。
只有一种心灵相通的信息在飞速地传递着各自的心里话,所以,尽管洪娜面前只是一具空的躯壳,但他们之间还能说话。洪娜心中有某类滋味,多少能找到一些慰籍。
你说,到了阴世间怎么找到你?
我说过,在阴世的大门口我会等你,至于那个大门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显明特征,我去看仔细了再托梦告诉你,千万不要走失了!
苦绿柏叶太苦,还是不要含在嘴里了。
不!再苦我也要含着,不那样,怎么能记起给你托梦呢?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你没有关系。
要是真的忘记了,就不托梦了,我到阴世也会努力地找你。我想象阴世不会比阳世复杂多少。
那不行!这要费多少时间呢?
我想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