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殇
这是伏季休渔后,开捕的第一天。溽热的暑气没有散尽,秋的气息隐约可闻了。大金的新渔船像只活力四射的小马驹,急匆匆冲出了渔港,不知疲倦地在平静的海面上奔忙了一天。收到码头指挥塔台风警报的时候,大金已经收网,巨大的拉网匍匐在甲板上,像条快咽气的大乌贼。把鼓鼓囊囊的网底解开,哗啦哗啦,各种蹦蹦跳跳的大鱼小鱼就堆成了小山。大金雇佣的两个山东民工熟练地分拣,马口鱼、梭鱼、刺鱼、琵琶虾、梭子蟹、海螺,整整分了四十几筐。特别让大金高兴的,是今天捕获了二十多条大鲈鱼。儿子小宝已经把大鲈鱼敷上冰块。大金很高兴,这些鱼,至少卖八千元。如果每天运气都这么好,到数九寒天船上坞,银行的十五万贷款肯定能提前还清。
年近五十岁,才靠信用社的贷款排了艘属于自己的大马力机帆船,大金觉得自己前半生的运气实在太差劲了,他本来一直是村里拔尖的捕鱼能手,还在生产队的时候,不用他主动去争,队里的最好的渔船都是他做船长,大家说大金的眼睛可以透视,他能看到深藏水下的鱼群。那时候,大海像个聚宝盆,要什么有什么。码头上,麻蚶子堆得像庄东头的水塔一样高,本庄的村民,交两块钱,就随便装,能装多少麻袋装多少麻袋。那时候的日子,大金心情最舒畅了。后来,承包了渔船。第一年的收入,让大金都不敢相信,整整五万块!那可是个天大的数目啊。大金晚上做梦,都会乐醒喽。可第二年,他就为了搭救一条即将沉没的山东船,没来得及避风,自己的船眼看快到码头了,却还是被一阵罕见的狂风拍碎了。那时候的船,太小,太不结实了。后来,他拒绝了山东渔民事后的酬谢,独自还了几年外债,外债还清不久,老婆竟然得了癌,刚刚积攒的十几万全给了医院,也没有让老婆活下来。老婆的骨灰盒,大金偷偷放在了船舱底下,有空闲,他会坐在老婆相片前,和她唠唠嗑——他想让老婆在风浪里永远陪着自己。
千百年来,百里滩的风俗,船老大们出海,女人是不允许到码头送别丈夫的。祖宗们说,女人是不祥之物,出海打鱼,那是老爷们儿脑袋别裤腰上了,谁不图个吉利呢。可是,把自己女人的骨灰放到船舱,大金却一点不觉得晦气。多年的风浪,他对生命看得透透的了。女人们养育了百里滩的子子孙孙,为什么要避讳她们呢。而且,他和老婆那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啊。老婆走后的日子,只让他感觉日渐凄惶。
他觉得,老婆和他是天生的一对,小时候大金还拖鼻涕呢,两个人就很要好,每天睁开眼,就要互相寻找对方,两个小孩子几乎天天泡在一起,大人们经常看到他俩手拉手走来走去,常常开玩笑说:“你们小两口儿这是去干吗啊?你们太心急了吧,还没长大呀,就搞对象呀!”引得大人小孩们哈哈大笑,他俩却满不在乎,大金梗梗脖子:“她就是我对象。”那时候还小呦,后来大了些,才知道害臊了,可是,两个人更加难以分开,不论什么样的天气,两个人都是手拉手一起走着去邻村的学校。大人们说:“唉,这俩孩子,兴许前世就是对好夫妻啊!”唉,老婆如果还活着,该多好啊!她会把家里收拾得连粗犷的船老大进屋都想换拖鞋。她在家,大金出海回来,推开屋门,会扑来满鼻子饭菜的香气。过几年,她肯定还会为小宝布置火红的洞房,小宝给她生个小孙子,她肯定欢喜得要命,整天抱着……
驾驶舱散发着桐油与鱼虾混合的好闻的气味,大金开始转舵,他的船距离码头有三十海里,开风前,肯定可以到达渔港。那里,苍蝇一样多的鱼贩子在眼巴巴等他呢,他的船只要驶进渔港,几个胆子大的鱼贩子就会急不可耐跳上甲板——他们对大金的捕鱼技术从没失望过。
大金的目光在浊涛涌动的海面扫过时,耳边,电匣子传来的是沙哑的评书《三国演义》:“话说云长走进大帐……”
大海在他眼里,像个亲密忠义的关羽,又像个随时会背叛他的吕布,让他既爱也怕。大海是渔民们的聚宝盆,又是太多渔民的坟墓,渔民们好像命里注定要把从大海收获的最终归还给大海啊!大金把老婆的骨灰随船携带,也是怕万一罹难,自己和老婆找不到彼此,那样,他和她会永世孤单了。对于大金来说,生的寂寞远不如死的孤单更可怕。他无法忘记的是老婆咽气前说的话:“哥,我还没和你过够啊……”就这句话,让大金长嚎不已,肝肠寸断。
他又扫视了眼甲板上忙碌的儿子、伙计,还有那垂死挣扎的大鲈鱼。最大的,起码有二十斤,鱼贩子看见这些鲈鱼,非乐坏不可。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响了。
对讲机里传来“老蚶子”的求救声音。老蚶子的渔船马达烧啦。
老蚶子是大金的老哥们了。生产队的时候,大金是船长,老蚶子就影子一样跟随他。小宝降生,老蚶子毛遂自荐当了干爹。大金想象出老蚶子焦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大金排船的钱,还有借老蚶子的两万呢。问清他们的位置,大金用罗盘定好方向,开大了马力。渔船轰鸣,犁开巨大的浪花,船身开始温柔地起伏着。小宝钻进驾驶舱来,疑惑地问:“老爸,这是去哪里啊?”
“去拖你干爹的船,老蚶子的破船马达烧啦。”大金笑着说。
一阵清凉袭击过头顶,驾驶舱顶的红旗突然劈啪作响,起风了。这风好像早已潜伏在海面下头,没等人有丝毫准备,就呼地冒出来,很快,它肆意撕扯着,揉搓着,推拉着,拧绞着,好像非要把海面扫平。渔船开始颠簸,不断被风浪抛上扔下。
渔船转航两个小时后,来到老蚶子报告的位置时,海面上四顾茫茫,只有浪花翻滚,别的什么都没有。
大金拧紧了眉头,抓起对讲机,开始呼叫。
“奶奶的,船给风吹跑了,现在的位置我也不清楚……”对讲机传来老蚶子惊慌的声音。
“为什么不抛锚?!”大金吼道。
“抛了,锚绳断了!”
“我继续搜你,你开着对讲机,随时和我联系!”
可是,老蚶子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坏了,大金想,老蚶子的船也许油料耗尽了?对讲机没电了?老蚶子也是老鱼鹰子了,应该不会有大事的。
大金看看自己的位置,渔船距离码头有十海里。天已经黑下来,驾驶舱顶忽然响声一片。大雨点子石头子般噼里啪啦打在驾驶舱玻璃上,大金眼前立刻模糊了。对讲机突然传来了声音:
“我是海上抢险指挥中心,0723号,你收到没有?”
0723是大金的船的编号。
“收到收到!”大金回答,然后说出了自己的位置。
“在你东南方十海里有艘旅游船已经抛锚,船底开始进水,非常危险,你火速去营救!”
大金报告了自己正在搜救老蚶子渔船的事情,指挥中心回话,说正在联系两架直升飞机,让大金先火速去救旅游船。
富饶的百里滩,千百年来河流入海携带的淤泥不断覆盖、滋养,这里的鱼虾蟹贝味道格外鲜美,绝不牙碜,特别是螃蟹,咸鲜里有股甜香的味道,让人垂涎。再早些时候在船上,水蝎子(琵琶虾)哪有人吃呢,都扫到海里去了,只要大黄螃蟹、对虾;连小鲈板都没人逮,主要是鳎目鱼、平鱼、脍鱼。到了收对虾的季节,海边吃得满地红皮!这几年,百里滩名气大噪,城里人对海鲜的热情也不断高涨,节假日,来自本省和外埠的小轿车黑压压的围满了百里滩码头附近的“海鲜一条街”,玩命吃,都把大海快吃穷了,海鲜的价格一个劲上升,这还不过瘾,现在,他们还要自己坐船出海,想亲自品味渔民的“乐趣”。好多渔船都不务正业啦,专门拉这些想找刺激的城里人下海。大金对这个没有兴趣,他觉得,那些旅游船无非是在近海绕绕弯子,捕捞一些小杂鱼、小鬼夹子(一种螃蟹)、小鲅螺油子、小青蛤,简直和过家家一样,小孩玩意儿。有些旅游渔船,伏季休渔时候也偷偷摸摸出海,好多鱼苗都被糟蹋了,这样狂捕乱捞,大海将来怕只剩下海水了!
小宝和两个民工已经躲在船舱里,刚才的一切他们都听到了,两个民工惊恐地蜷缩着身子,蹲在角落,手里死死抓着船上惟有的两件救生衣,焦躁不安。
大金开始转舵,小宝冲过来抓住大金的手,喊道:“不能转舵,爸爸!”
大金瞪了小宝一眼,打开儿子的手。
“你不救,小蓝会恨死我的!”儿子绝望地望着大金。
“哦?”大金突然想起,老蚶子的闺女小蓝最近和小宝好象很腻乎。这小子,打渔技术长进不大,搞对象却有点天赋。
大金叹了口气:“儿子,相信爸爸,老蚶子会没事的,那艘船快沉了,会死人的啊!”
儿子毕竟刚出海两年。关于渔民的故事,他知道的太少。大金本来不想让儿子再干这个行当,可这小子天生是船长的好材料,下网、起网,手法熟,时机准。就是偶尔沉不住气,脾气还是躁,嫩了点。他不懂得,渔民出了海,命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了,无论遇到谁出事,旁近的船一定要出手相救,这也是祖宗的规矩。不这么做,老天都不容你!
外面的风更加疯狂,雨水也更加沉重坚硬。大金打鱼三十年,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恶劣的天气。
船又掉头了。渔船像在淤泥里挣扎般艰难。桅杆上忽闪着的弱小灯光是惟一让四个人感觉一丝安全的东西,大金表情镇定,内心也很焦急。
“老蚶子,对不住了,如果是你,你也会一样的。”大金心里念叨着。
渔船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荡得人心里发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小宝和两个民工开始大口地呕吐,他们毕竟没有经过这样的颠簸啊。
“老板,我们还是上岸吧……我们也有妻儿老小啊!”
说话的民工一脸恐惧,嘴唇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树叶。
大金摇摇头:“伙计,没办法,我们渔民,可以怕死,可以躲难,就是不能见死不救!”
不知道时间如何在流逝,漆黑的恐怖之夜,时间似乎也要凝固了。
当大金听到海风吹刮过来的微弱的声音的时候,他用灯光在海上搜索,他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在瑟缩的灯光里,他看到了十几个穿着救生衣的人影手拉着手,围着桅杆,树立在海水中。每个浪头拍来,他们就凄惨地惊呼。
“快,抛绳子!”大金冲小宝他们高喊。
可是,风浪太大了,大金的船根本无法靠近那已经快沉没的旅游船。如果靠得太近,自己的船也会被撞得粉碎。
“把渔网抛下去!”大金忽然灵机一动。渔网有百米长,这应该是个好办法。两个偷偷穿好救生衣的民工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金眼睛冒火:“你们胆敢不听,我先把你们扔海里去!”
大金把船开到旅游船的侧风头,放下了沉重的铁锚。民工一点点吃力地扔下渔网,渔网被风浪吹涌着,很快被那十几个人抓住。
“一个个来!”大金叫道。
可是,人们死死攥住渔网,却没有人敢攀爬。
大金着急了,用手指着其中一个小伙子:“你先带头,给大家示范!其他人先松手”
小伙子鼓足勇气,蚕一样蠕动攀爬起来,当他的身体忽然沉入海水,大金命令伙计把渔网上绞,小伙子被拉出水面,然后小宝抛下绳子,小伙子终于被拽上船帮。
人们陆续被拽上了渔船,可是,当大金收了锚,要起航时,船像被踩住尾巴的猛兽,怎么也不动了,渔网一瞬间迅速拉直绷紧——渔网被那艘沉船缠住了。
船上的人刚沉浸在获救的喜悦里,一下子又都惊呆了,船上立刻鸦雀无声。大金的船小心地围绕着沉船绕圈子,可是,渔网越缠越紧,巨大的海浪不断把大金的渔船乱抛乱甩。
“老板,快砍断网绳吧!”一个胖子爬一样过来,惊恐地哀求大金。
“躲开!你知道这渔网多贵吗?!”小宝喊。
“小老板,多少钱,我……我赔你。”胖子说着做从湿漉漉的裤子兜掏钱的动作。
“砍断网绳!”大金怒吼着,一把打开胖子的手。
民工迟疑了一下,慌忙摸索着找来菜刀,船帮上传来当当地闷重的声音。
船头忽然轻松的翘了一下,巨大的渔网瞬间没了踪影。
就在这时,一声“咯啦”的声音过后,渔船上一片漆黑,一片死寂,只有风裹挟着雨水的拍打声了。
大金心里一沉,急忙掏出腰间的手电筒。凭经验,他知道,电机一定烧了。
他慢慢摸索到船舱底下,顺着手电光,他看见螺旋桨已经被渔网死死包裹住,而且,他的脚冰凉的感觉分明告诉他,他站在水里了,船漏了!大金预感,霉运又要降临在他身上了。他急忙用手本能地摸索漏洞,很快,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船舱的水,是从开裂的船板渗进来的。
大金恍惚地爬出船舱,定定神,对看着他的众人说:“大家不要慌,我的船也漏了,大家千万系紧救生衣,我们再想想办法。”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风似乎也小了一些,大金忽然感觉全身疲惫,腰部断了一样疼。他真想躺一会啊。
人群里传来咒骂声,抱怨声,几个人的争吵扭打的声音。大金听出,有个人在从别人手中抢夺着什么东西,这个抢东西的人似乎是小宝!
大金的手电筒照过去,果然,小宝正和一个民工撕扯着救生衣。
“小宝!你给我住手!”
大金越过去一拳头打在小宝脸颊上。小宝痛苦地蹲下,啜泣着:“我害怕,我还没和小蓝结婚呐……我不想死啊………”
“孬种!人家的命就不值钱吗!”
“大家帮忙,把船上能扔的东西全扔掉!”大金继续呼喊着。他率先去拖拽一个最大的塑料筐,小宝跑过来,和他一起配合。很快,大家把那些筐鲈鱼抛下船帮。鱼筐沉没时扑通扑通的声音,让小宝更清醒了,小宝大声招呼民工,开始把其他的盛杂鱼、海螺的竹筐也抛进大海。然后,大家把可以丢弃的东西都扔掉了。每扔掉一件东西,大金的心就疼一下,唉,真像梦境一样,瞬息万变。本来,他此刻应该早已把接近万元的现金清点好,在开怀痛饮后,嘴里散发着香甜的酒气,舒舒服服的酣睡呢。
负重的减轻仍然无法阻止船身的下沉,渔船像陷入无底的泥潭,越是挣扎,就越是难以自拔。
船继续缓慢下沉,雨也停了,几颗星星冒了出来,奇怪地闪着眼,大家平静了,不知所措地平静了。
有两个人掏出手机,绝望地拨着号码,手机其实早被海水浸泡,人们绝望无助,早就失去常态了。大金嘱咐大家,一会儿船沉没时,一定别惊慌。大金刚说完,人们都咧着大嘴嚎哭了。哭声惨烈,让人揪心。尤其是那个胖子,咧着大嘴,边哭边絮叨:
“我银行里那是好几百万啊,奶奶的,都便宜那个小妖精啦,老天爷啊,我还没活够本啊——早知道这样,我把钱都造光了啊——”
大金鄙夷地啐了一口:
“呸!”
…………
“嗡……”
“嗡……“嗡……”
——什么声音?
当这嗡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一架直升飞机已经在他们头顶盘旋。飞机的门打开了,一个人探出头,在向下俯瞰。
一会,一个软软的绳梯从天而降,船上的几个人拼命挤上前,抓紧了梯子,小宝断呵一声:“慌什么,怕死鬼,谁再乱抢,我把他踢海里去喂鲨鱼!”看到儿子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大金心里有些温暖的感觉。
人们慢慢也冷静了,在小宝指挥下,次第攀爬。直升机旋起的大风,吹得大金头发火苗一样舞动,他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大金看着小宝最后爬上了绳梯,缓慢接近机舱了,此时,他只能站在驾驶舱顶了。他心痛地看着海水像大狮子撕咬猎物一样,吞噬自己心爱的新船,这船,是他所有的希望啊。他怎么舍得离开呢?飞机上的人呼喊着他,他没有理会。起码,他得和自己的渔船多待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