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小偷,我可逮到你啦!”他看见了手的主人,一个胡子拉茬的老头。老头气愤、激动,下巴都在抖动。
他鄙夷地甩开老头的手:“躲开!你有毛病啊,是医生不留神让你跑出来了吧?!”
他推车要走,老头死死攥住车子后坐,然后大叫:“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他很快被围住了。“揍他龟儿子!”人群里有人起哄。他有口难辩,被众多墙一样的胳膊推推搡搡,来到派出所。
他做记者工作,和所长早就认识,民警把那个老头数落了一通。老头说自己丢的车子,和他的一样。老头是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他的车锁后,才确定他是偷车贼,然后猎人般守候他。最后,他的自行车还是被留在派出所,所长委婉地告诉他要拿发票去领取。他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但告别时还是和所长握了手。
他向家里走时,已经下午,他饥肠辘辘,头昏眼花。
罐啤已经被挤丢,他也不打算上班了,于是钻进一家排挡,开始喝酒。桌子上摆满了空酒瓶时,他才起身埋单。
他扶着楼梯上楼,心里有了微醉的麻木的快意。
打开冰冷的防盗门,走进去,他忽然感觉异样:屋子里的陈设十分陌生:地板是红色的瓷砖,而他家是白色的!他看见客厅墙上挂着一个女人的彩照,女人他见过,是他楼下的邻居。
他恍然醒悟:他的钥匙可以打开邻居的房门!他住五楼,而女邻居住下面!
他悄悄关好房门,然后回到自己家。头开始大,越来越大,他来到悬崖边,一脚踩空,掉入梦境。梦里,他又看到妻子抱怨他的眼神。她说:“我不愿意过这种所谓平淡是真的生活了,青春只有一次,生命只有一次,我不想将来后悔。”
“给我时间好么,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他哀求。
“算了,你不必为我改变自己,我很庸俗,你别把我想得太好……”
早晨醒来,他站在阳台上,低头看见那个女邻居走出了楼口。她体态很好,长发披肩,好像没有结婚,也不知道做什么职业,性格又怎样,大概和自己年龄仿佛……
报社的同事渐渐知道他离婚的消息,大家微笑着安慰他,有些人还羡慕地说,恭喜啊,你又获得自由了,你又获得机会啦。
这天下班,他上楼,女邻居正打算把两个大袋子提上楼,他走上前,说:“这么沉,我来帮你好么?”
女邻居先是惊讶,看清是他,脸上露出笑容,他看见她的牙齿玉一样的润白。上楼的过程,他故作轻松地和她攀谈,只遗憾爬四层楼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谢谢你,我知道你是记者,我很爱看你的文章。”她站在门口,拿出钥匙的时候,又一次微笑着说。他看见她掏出的钥匙和自己的大小形状几乎一样。
这天完成采访任务很早,他上楼回家,来到四楼,他忽然浮起个念头,他想到女邻居家看看。轻轻敲门,果然没人,他转动钥匙,闪身进去。他们的房型完全一样,这让他紧张陌生的同时,又觉得熟悉亲切。脱下鞋子,走进卧室,他看到卧室果然是张单人床,只是比一般的床要宽大些。床头的台灯是个白瓷的裸体少女,粉色的灯罩就是她的帽子了。他退出来,站在客厅,打开一个书橱,里面有些时尚杂志和文学名著——还是无法判断她的职业。今后,可以和她聊些文学话题了,他想。抽出本他家也有的海子的诗集,打开,他翻到他喜欢的那首《活在珍贵的人间》,坐在沙发上又读了一遍。他打开一个抽屉,发现女人满抽屉的香水、口红之类的化妆品。看来她很爱美啊。
后来的几个月,他会偶尔去她家“串门”,慢慢的胆子大了,他会拿走一本书,翻看几天后再送回去。她爱喝红酒,他有时候竟然会在她的冰箱里放一瓶新的,然后用杯子倒一点,细心品尝。女主人吸烟,他偶尔也拿起她的拆开的香烟点燃一支,品品味道,然后打开窗户,从容地让烟味散尽。他开始迷恋上了和她这种独特的交往方式,那个让他伤心的女人也沉入水底一样,被暂时忽略了。
他们还会在楼道擦肩而过,但是,她只是宛尔一笑,等他想说话时,她已经走过去了。
这天下午,他又坐在了她的沙发上,打开本书,安静地阅读。忽然,他听到自下而上的脚步声。他踱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
女邻居正走上来,她身后跟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女主人掏出钥匙的时候,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忽然从女人腋下伸出胳膊,抱住了女人,女人急忙看看四周,推开男人的手。他隔着猫眼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这个人是他曾经报道过的本市杰出的民营企业家。
他手里的书掉在地上,惊惶之间,他看到门口女主人红色的拖鞋旁,有一双很大的蓝色拖鞋。
男人的拖鞋。
机关“隐士”
我刚分到机关工作时,就觉得老方很怪。第一次上班,科里几个人对我这个新同志都很热情,纷纷和我握手寒暄,惟独老方很冷淡地站在远处,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
我开始留意他。我发现老方每天来得很早,来了,就曲着膝盖站在院子里一棵大杨树下,双掌拢在胸前,像搂抱着什么东西,神态似禅师入定般安详;在科室里,总见他沏完一大杯茶后,在屋里转悠,特别奇怪的是老方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洗一回手,弄得脸盆里溢满了肥皂泡,而他的神态却是焦躁不安的。
“老方这人——?”我私下向小张打听机关的事,便忍不住问。
“老方?这是咱科的隐士,局长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局长,不过人倒有点水平,就是太傲。”
“他好像不太爱说话啊?”我问。
“他不爱说话?!咳,有机会在酒桌上你就领教了。”小张有点故弄玄虚。
“有一次喝完酒,”小张说,“老方喝多了,好不容易被我们劝回家,半路上被马路边的一堆沙子绊倒了,他立刻趴在沙子上打110,也不说出了什么情况,非让110立刻赶到。结果110来了,他质问警察谁放的沙子,有个警察认识他,知道他喝醉了,就劝他回家,他就是不走,非要把沙子的主人找来。当时他叉着腰,活像个大领导。后来,警察把他连自行车一起抱上了汽车,送他回家,他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继续打电话给110,问警察沙子清走了没有,呵呵……,这个故事,成了咱们单位众所周知的笑话!”
到了中秋节,科里分了点月饼、水果,科长通知大家晚上会餐。果然,几杯酒落肚,老方如同变了个人。科长说:“老方,唱一段!”
老方便涨红了脸看着我唱:“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声音高亢有力,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我们便附和着叫好。老方更加兴奋,对什么话题都有热情,而且,他确实词锋锐利,妙语连珠。从他的反常表现,我推测他内心一定很压抑,老方此时三十五岁,重点大学本科毕业,是科里学历最高、最硬,且年龄最大的科员。
喝完酒,老方已经东倒西歪了。我们叫了辆出租车,把老方推上车,然后互相握手告别,没一会,出租车竟然回来了,司机说问老方家在哪里住,老方就是不说。小张忙告诉司机老方的住址。大家快离开的时候,出租车又回来了,司机苦笑说老方不回家,非让把他再拉回酒店继续喝酒。大家哭笑不得,只好让我和小张一起“押送”他回家。
在机关呆了一年,我也被机关的懒散风气传染。老方常拉我周末到他家下围棋,我也乐于奉陪。我这才知道原来的老方工作很积极,写材料文笔好、速度快,刚毕业的几年,很快被局里列为入党培养对象。
有一次局里开大会,局长说:“你们年轻人要多为局里提些建设性意见啊,包括对我有意见,也可以开诚布公地批评嘛。”
局长的小汽车超标,群众私下都有意见,会后老方果真找局长提了这条意见。局长表面上笑呵呵地夸奖了老方一番,心里却很恼火,转天把科长找去训了一顿。科长回来,偷偷骂老方:“你真是太嫩啦!人家给个棒槌就当针(真),唉,太没斗争经验了!”
几年里,别人都入党提干了,惟独甩了老方,从此老方变了个人,喜欢上了茶道,迷上了围棋,手里常捧本《菜根谭》嘴里总说:“依阿权势,凄凉万古……”或者和科里的人们大谈《逍遥游》:“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但是,现实的精彩总是出乎人们的逻辑。我与老方成为棋友两年后,原局长调走了。我们的科长擢升为一把手。科长上任的第二天,就与老方关在局长室密谈了半天。一个月后,局里任命老方为副科长。老方变了。每天早来晚走,满面春风。为局长写稿常常通宵达旦,爱洗手的毛病也没有了。
一个周末,我像往常一样到老方家下棋。老方竟不在家。我问老方读初中的女儿:
“你爸干啥去了?”
女孩沉吟了片刻,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我爸,他……给新局长家换煤气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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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新鞋
早晨,娘喂完了院子里那几只蓬头垢面的小母鸡后,坐在炕头手里拿着报纸剪的鞋样发愣,他眼睛就苍蝇一样盯着娘的大手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鞋,两个乌黑蠕动的脚豆都探出头。他不敢问娘要为谁做新鞋,娘肯定回答是给大哥的或者给爹的——那只能让他更伤心。他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哥传给二姐后,才轮到他的。娘总爱怜地喊他“小拣破烂儿的”,他早习惯了,因为村里的排行老二、老三的,谁不拣哥哥姐姐的破烂呢。
去上学的路上,他啃着土喀拉一样山芋饼子,“踢里趿拉”地走着。天有些阴沉,娘给他小书包里塞了个塑料袋——他的寒碜的雨衣。他怕看见同学小莲,怕她盯着他的鞋子大惊小怪的样子。好多伙伴跑着过去了,他们的鞋比他的要好点儿,他们还回头招呼他快跑,他捂着书包,理都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