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把文秀拦在了门外,文秀苦苦哀求,告诉警卫这件事人命关天,警卫才把文秀怀里的信接了过去。盯着有人把信送进远处的神秘莫测的大楼,文秀才松了口气,希望一下子变得热切而滚烫,她甚至想象明天丈夫就会回到自己身边,她会向五年前一样为常远汉章做一桌好菜,然后笑眯眯的看着两个人喝酒,听他俩随便说什么话,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幸福。
五年前,日本人投降,汉章又回到百里滩,凭一身好武艺,汉章设场教徒,很快声震四方。国民党警察局长看中了汉章的身手,想让他出任巡警队长,汉章如果拒绝,恐怕在百里滩又无法立足了。就在汉章准备再次远走他乡时,常远却在一天夜里神秘地出现在了汉章家。兄弟见面自然分外惊喜。常远告诉汉章,他已经是唐市中共地下党一员,他对汉章说,你当巡警队长,能保护老百姓,总比坏人当好,而且唐市的地下党正好要通过百里滩偷运武器盐粮,这真是难得的好机会,你的一身本领应该报效国家。汉章豁然开朗。师兄弟喝酒至后半夜,常远才悄然离去,而文秀一直心情激动地守在一边。以后,汉章身着一身国民党警服没少遭到老百姓白眼,但汉章为常远运输了大量的物资,从未出过差错。但是,由于常远与汉章一直是单线联系,解放后,他俩又没了来往,这正是汉章断送性命的原因。
镇反运动一开始,汉章就被捕了,老百姓群情激愤,翻身的喜悦使他们早已忘记动脑思考了。汉章很快被定为反革命,而且“罪大恶极”。现在,文秀知道,也许只有常远出面才能救汉章了。
文秀一直等到晌午,警卫出来回话时,文秀像一块滚烫的山芋,浑身激动地散发这热气。警卫转告说,常副主任说了,他并不了解沈汉章是否反革命,这事他实在管不了,他让你回去。说着,警卫塞给她一沓钱,说,这些钱你收下,常主任说也许用得上。
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全身,文秀惊呆了。木了许久,文秀放声痛哭,这样的结果是她万万无法想到的啊。
回去的路上,文秀的马车多了一口黑漆漆的松木棺材,除了为丈夫收尸,她还能做什么呢?
汉章被枪毙前,他要求与文秀见上一面。文秀告诉他常远的事,谁知汉章倒很平静。他说,哪个朝代都有冤死的,算我一个也不多!然后,他又告诉文秀,为他买副好柏木棺材——把我母亲的骨殖也放进去,我要为母亲尽孝。此言一出,闻者无不掩泣。
执行的时候,百里滩万人空巷,能亲眼看看枪毙人,老百姓都跟过节一样,各个喜笑颜开。汉章被押到海边,围观的人们像一条长龙蜿蜒跟随,然后像一扇篱笆一样围拢在海岸上。汉章一直面朝大海站着,有些花白的头发棵棵直立。他仰视着天空,耳畔回响着宣布他罪状的在海风中变得微弱的声音。第一声枪响后,汉章身子晃了晃,然后慢慢坐到地上,他缓缓转过身,向寂静的人群扫视了一眼,然后,又扭过了头。人们没有从汉章脸上读到恐惧,他们觉得,汉章似乎要出远门一样,身后是为他送行的亲人。人群里,忽然有人低声哭泣,很快,哭泣声连成一片,像闷雷滚过海滩。执行的人被这场面惊呆了。一个拿手枪的人匆匆走上前去,在汉章后背上“砰砰”补了两枪,汉章彻底不动了。
汉章死去不一会,疾风骤起,天降大雨,把围观的人浇成了落汤鸡。大雨时下时停,整整持续三天,百里滩盐滩泛滥,盐池中竟能生长鱼虾,令人称奇一时。
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施展它的魔力。它就像绵绵不绝的流水,不知不觉之间,磨平了一切,冲淡了一切。百里滩的人们忘记了汉章,汉章的坟冢也被茂盛的碱蓬遮盖,孩子们只是在母亲文秀的叮嘱下,才在每年清明时潦草地向坟上培点土,烧纸燃掉了干枯的碱蓬,留下黑糊糊的痕迹。于是,汉章的坟远看就像一个烤焦的馒头。
三十年很快过去了,汉章一家人低着头走过了这三十年。这一天,一群干部模样的人来到文秀家,向文秀郑重宣布,经调查,沈汉章系革命烈士,不日将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为沈汉章正名昭雪,然后,烈士的遗骨将会安放到百里滩烈士陵园,供后世瞻仰。
已经接近古稀之年的文秀当时只说了这么句话:哼,他还算有良心……。文秀心里清楚,有一个人就要出现了。
汉章遗骨安放那天,百里滩依旧万人空巷。汉章的坟被小心翼翼的刨开,松木棺还没全烂,只是卤水已经浸泡了半个棺木,汉章与其母亲的遗骨,是一块块从卤水中捞出来的。究竟那块骨头是汉章的,根本无法分辨。后来,汉章的墓碑上刻:革命烈士沈汉章之墓,旁边一行小字:沈汉章烈士之母亦葬于此。就是这个原因。
一年后的初春,一位古稀老人来到汉章墓前,此人正是常远。多少年来,愧悔一直咬噬着他痛苦的心灵。他无法忘记三十年前的那天上午,他不时从楼上望向门口,文秀单薄的身影令他心如油煎。而此时,正是他将被提拔为正主任的关键时刻,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但镇反运动使许多人头脑发热,而与一个国民党巡警交往的事如果说不清楚,他会前程尽毁。常远几次拿起笔又放下,他心烦意乱,痛苦不堪,最后,他违心说了警卫转述的那层意思,但是,无尽的负罪从那时就开始了。后来,他得到了他的位子,但那个位子并不像想象中的美好了。多少次人们以老革命、老首长称呼他时,他就会有剜心之痛。有人还想为他写革命回忆录,也被他坚决拒绝了。
现在,虽然他为汉章昭雪,但依旧无法改变他对自己一生失败的评价。
常远还是拜访了文秀,文秀并没有意外的神情。两个人长时间保持沉默,聊了一会孩子们的情况,常远就要起身告辞。这时,文秀从板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块折叠的褪色的蓝布。再把蓝布展开,常远看到布中间一个小小的圆洞,周围是隐约的血色,而血色之外,模模糊糊写满了两个字:常远常远常远……
文秀说,这是从汉章死后的上衣上剪下的,小洞是弹孔,上面的字,估计是汉章临刑前的夜里咬破手指写下的。文秀说完,走到炉火跟前,把蓝布投进了炉膛。常远看到一团红色的火苗活泼泼地跳起,转瞬间,又像幻影一样彻底消失了。
当天夜里,躺在宾馆席梦丝上的常远与睡在家里木板床上的文秀都难以入眠,他们都梦见了汉章。
枣树阴下,在文拳师严厉的目光中,两个少年英雄汉章、常远一招一式打得难解难分,美丽的少女文秀也聚精会神地观看比武。十六岁的汉章更是英姿飒爽,高大的影壁墙随着他的一声大吼“訇”然倒地。从那时起,常远从心里就甘拜下风了;文秀知道,汉章这一招,在武林中叫做“贴山靠”。
她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喜欢上汉章的吧。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一
当沈冰第一次走进来时,林慧感觉一片令人喜悦的明亮一下子充溢了凌乱的宿舍。外语学院就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学校里就会多出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来自天南海北,从事不同的职业,来这里进行短期的语言培训,好给学校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这个本科生六个人的宿舍,因为空余两个铺位,偶尔会有陌生人进住,对此大家已经习惯。沈冰的出现却不一样。那天的沈冰一身白色衣裙,再加上她乌黑修长的眉毛,清澈深邃的双眸,足以令人惊诧不已。
沈冰喜爱白色。这是林慧和另一个室友小云几乎同时得出的结论。沈冰不但平时的衣服多是白色,她铺的床单,总是那么刺目的洁白,让林慧联想到初冬的第一场覆盖了校园草坪的积雪。那原本裸露着褐色木板的空床,因为她的新主人沈冰而变得那么高雅超俗,与众不同。
就如同一个平静的小池塘来了条大鱼,沈冰的到来给校园带来了阵不小的骚动。
在上大课时,原本不爱上课的男生从此没人缺勤;打饭时,沈冰的出现总会引起所有男生的注目礼;傍晚时,总会有若干个失魂落魄的男生在女生宿舍前徘徊,如同一只失群的鸭子一样伸颈张望。有个别胆大的,会在楼下高声叫喊:
“沈——冰——我——爱——你!”
那声音多少有点凄惨绝望。每听到此,林慧会从心里涌起一股同情,她想,幸亏自己没有以男人的身份遇见沈冰,不然,也会神魂颠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