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醒了。
这是我头一回想到文雯会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就算是做梦,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事情,而且文雯从来没有那样朝我怒吼过。
所以我飞起一脚就把那个男人的头踹到天花板上,本来是想把他的头像踹一个西瓜一样踹得稀巴烂,但它没有稀巴烂,反而是文雯的头跟着飞上去,当着我的面接吻。你可以想象,醒来时,我是多么伤心和难过。
我闭上眼睛,想重回那个梦,再给那个男的补上几脚,狠狠地补上几脚,但我没能回到那个梦。我眼睛一闭,就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少女的笑容。
九年前,文雯才18岁。刚上大一。
我大二。
我们在同一个教室上同一堂选修课,摄影选修课。
“同学,这个位置有没有人坐?”我问她。
文雯埋着头看书说“没有“。
我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我就开始睡觉。我是来混学分的,只要老师点名的时候我叫一声“到“,一个学期叫18次“到“,学分就到手了。所以刚开始睡的时候,我睡得不是很沉,睡沉了会听不到点名。
我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吃力地抬起头来,跟文雯说:“等一会儿点名的时候能不能叫我一下?”说完这句话我就清醒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看着文雯的,文雯因为我是在跟她说话,也转过头来看我。文雯一转过头来,我就清醒了。
我现在脑袋里浮现出的就是当时转过来看着我的那个少女的笑容。
人生若只如初见,说的就是这个。
她看着我,好像没有明白我说的话,我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叫你什么?”她柔和地问。
“没.没什么。”我说。
我不准备睡了,我准备好好听课,而且找机会跟她说点什么。
这一听课我才发现摄影课其实挺有意思的。什么光啊影啊、构图啊、焦点啊,一个东西从这个角度看是这样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那样的;焦距虚一点又不同,实一点又不同。那个老师也不算多讨厌,其实他挺有意思的。他说不同的光线下事物的成像是不一样的,又说构图不同相片就会表达不同的主题。然后他给我们看一些图片,都是拍一个女孩提水壶的场景,构图不一样,焦点不一样,相片出来的效果和表达的内容就完全不一样。第一张表现水壶里的水开了,热气腾腾,充满生活的生机和水壶生动的个性(他是这样说的,水壶生动的个性)。第二张表现出女孩的性格,她的青春和活泼,水壶的焦点是虚的,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热气的轮廓,焦点在女孩的表情上,表现她的俏皮和天真。第三张又不一样,焦点全实,背景是个弄堂,远处是一些小孩在踢球,旁边有一溜抽长烟斗的老人,女孩在前景,提着水壶转身准备进屋。”这张,“那个老师说,“表现了一个具有时代意义的生活场景。你们仔细看相片的顶部,远处虚焦的地方,是新修起来的高楼大厦,暗示着弄堂生活的远去和现代化都市生活的到来。”我都听傻了。
“我操,真的是这样耶!”我大声说道,教室里立刻哄笑起来。
我是看着文雯说的。我心里本来就是对她说的,因为整堂课我心里都是在想她,同时又在听老师的课。在我茅塞顿开的那一刹那,我以为教室里除了那个不停地呱呱呱的老师,就只剩下我和文雯,所以我就转头跟她说:“我操,真的是这样耶!”
全班同学都看着我和文雯,文雯羞红了脸。
我呵呵傻笑两声,老师咳嗽了一下,众人的头像天线一样重新转到课堂上。
第一节课结束,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溜出去抽烟。文雯没出去,我就不会出去。
但我又不晓得跟她说什么,就坐在原地发呆。倒是文雯先说话:“你是第一次来听课啊?”
“我每节都来啊。”我说。
“那你还大惊小怪的?”
“我每次来都是睡觉。”
“要睡觉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混学分啊。”
“什么学分?”
“什么学分?学分你都不知道?”我十二分诧异。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来什么?”
“我来听课啊?”
“听什么课?”
“听摄影课啊!”
“哦,对,是摄影课。你是来学摄影的,我是来混学分的,就是这样。你哪年级的?”
“99的。”
“哦,大一的。”我明白了,今天碰到一个新生,不知道学分是什么,以为上课要带耳朵。
“你拍了什么东西吗?给我看看。”我做出一副师兄的鸟样问。
“我只拍了一些作业。”
“还有作业?”我吓一大跳。
“每节课都有作业啊。”
“每节课都有作业?”我简直气坏了,“这妈逼的学分这么难挣,还有作业?”我完全失态了。
文雯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脸上的惊讶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发现这鸟课还有作业之后我一脸的惊讶,她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我脸上的惊讶。
接下来我就开始看文雯的作业。那个年代数码相机还不普及,文雯的相片都是用胶片拍出来再冲印的。她拍的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有水壶,没有少女,没有抽烟的老头和踢球的小孩,也看不出什么时代的背影与历史的变迁。我看也就那么回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比如一个地上的垃圾袋,她会蹲下去拍,焦点还对得特别准。半透明的塑料袋,她把焦点对准里面的饭盒。结果我就看见模模糊糊的塑料袋的影子,里面有隐隐约约的饭粒。饭粒是黏在一个啃过的鸡骨头上的。鸡骨头焦点很准,很实。
另一张拍的是走廊里晾着的衣服——女生宿舍的走廊,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一排五颜六色的衣服,我的视线主要集中在那些内衣上,在猜哪件内衣是我面前这个女孩的。当时,她按下快门的时候,有一阵风,让那些衣服随着飘起来,朝同一个方向飘起来。那些裙子和衬衣,像一群跳舞的少女,朝同一个方向挥舞着手臂,咔嚓一声,文雯把她们拍了下来。而在我的眼里,她们(那群少女)都穿着那些内衣。最好内衣都不要穿,我想。
“拍得挺好的。”我纯属应景地说。
我舍不得把那张全是女生内衣的相片还给她,拿着它一个劲儿地看。
“你要喜欢拍照我可以给你当摸斗。”仗着是师兄,我死皮赖脸地说。
“我不喜欢拍人,我只拍静物。”
“为什么只拍静物?”我说。
“因为我喜欢拍静物。”
“那你把我当静物好了,“我说,“我本来就跟木头似的。”
“你真有意思。”文雯说。
“有戏。”我心里暗想,趁势发挥道,“真的,我一静起来,两小时不带动的。”
“那下节课你就不要动吧。”文雯说。
于是第二节课我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以至于下课的时候文雯都把我忘了。一下课她收拾起书包就走了。
我也把我忘了。文雯走了好久,上巡航制导的同学进来,问我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坐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那个让我失魂落魄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