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江南的冬天比往年似乎更寒冷,素常年间很少下大雪,现儿已经都下了两场大雪了。
润璃坐在窗边,看着外边白茫茫滴一片,雪色透过雕花格子窗,映着屋子里更加亮堂了。古时没有电灯,这大雪照得屋子里明晃晃的,倒有几分电灯的作用。
含芳小筑院子里,葱翠正带着品蓝堆雪人玩,嘻嘻哈哈的笑声传进了屋子,听着都叫人舒畅。品蓝身上穿着润璃那时候淘澄下来的衣裳,一身娇艳滴玫瑰红刻丝小棉袄,衬得她皮肤白皙,眼睛黑亮,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儿。
润璃看着品蓝,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两世为人,前世的童年是在书卷里和各种培训班里度过了,紧张得没有一刻喘气的机会,这一世却活得太悠闲自在,无聊的时候就在窗边支着腮帮闲坐着发呆——莫非这就是传说里的一张一弛?
只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润璃也知道自己这种悠闲日子或者很快就要结束了。苏三太太最近和她提了很多京城老宅里的规矩和事情,让她对京城的苏府有一种抵触感。
苏老太爷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苏三太太当时在京城的时候,苏府三房就已经明里暗里斗得不可开交,大房和二房虽说都是前头苏老太太所出,可是各种利益羁绊,他们之间也有冲突,但是只要事情涉及到苏三老爷这一房,大房和二房都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了,像二姨娘卢文琴,就是这斗争应运而生的产物。
除了大房和二房,苏府还有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苏老太太。虽然说尊她一声老太太,可为人处世和一般的老太太完全是两种风格,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就不会考虑到别人会怎么说,也不知道这位出身庐陵崔家的闺秀做姑娘时是怎么被教养大的,和一般的大家闺秀行为迥异。
因为苏三老爷是苏老太太唯一的儿子,所以事事都看得重一些。就如这次回京,老太太就很为儿子着想,怕房子不够大,缠着苏老太爷出面把邻居的屋子买了下来,然后整个下半年都在大兴土木,把那屋子和凌云园打通,而且把这园子修缮得比大房住的园子都要好。大房和二房自然嫉妒,在苏老太爷面前不知道嘀咕了多少闲言碎语,只可惜苏老太爷年纪越老就越惧内,把老太太说滴话竟当成圣旨般,对于两个儿子的抱怨置之不理,想来回京后,大房还不知道暗地里又要惹什么幺蛾子来对付三房了!
能避免的就尽量避免着,苏三太太得了苏三老爷的吩咐,亲自去了金玉堂,为几个侄女精选了几套新款的首饰,给几个侄子也各自选购了极其贵重的文房四宝,只希望回京城给见面礼的时候大房二房脸上颜色要好看些。
“璃儿,以后回了京城可不能像在杭州府一般,行事要收敛着些。”润璃耳边响起苏三太太的声音——难道以后自己就要做一个成天守在闺房里的人,每天无聊的数着地上的蚂蚁过日子?
“你父亲叫老太太在园子里头修了个角门,你若是有正经事情要出去,换上男装由丫鬟妈妈们陪着出去也行,只是次数不能太多,而且别让外人知道,免得有闲言碎语,毁了你的闺誉。”苏三太太看见女儿愁眉不展的样子也有些心疼,摸了摸润璃的头发:“谁不是这般过来的?你已经比娘做姑娘的时候自在多了,那时候娘可真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你呀,我和你爹都把你宠坏了!”
“母亲,璃儿出去也不是玩耍的,你也知道。”润璃低下了眼睛:“济世大师也说过我必须要行医给自己积福,否则……”
苏三太太伸出指甲来掐了掐下润璃的手:“璃儿,你就别说后面那些话了,你明知娘是最听不得那些的,何苦说出来扎娘的心窝子!以后不许再说这些话,只要是有正经事儿要出去,你和娘来说句就好了。”
润璃心里暗自得意,这济世大师的话真好用,只要说出来,苏三老爷和苏三太太都会依从她,让她有了一点点出门的自由。
“明儿我们就要动身了,和我们一起走的除了清芬,还有你那仁知表兄要和我们一起去京城。”苏三太太望着窗户外头,一副神思的模样:“我倒想着把润珉许给他,可又怕委屈了自家侄儿!”
润璃听得苏三太太一个人念念叨叨,不由觉得她真是活得累。
苏府一个大宅子要打理,在外头要帮衬着苏三老爷,在内宅虽不屑于管两位姨娘,可子女的事情却不能不操心,不仅是自己嫡出的,连小妾们的女儿也要她管。
自从苏润珏生辰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苏三太太对两个庶女管教更严格了,弄得苏润珉和苏润珏都在背后叫苦连天,直说太太以前都不这么管束着她们,怎么现在竟然刻薄,每日晨昏定省都有一番话要训示。
“我只要你们记住,做人处事前得仔细思量着,小心不要丢了苏府的脸。”苏三太太总是这般说:“若是到时候谁真做出了丑事,也不要怪我心狠,直接送到姑子庙里头去念一辈子经,不用再回苏府了!”
苏润珉和苏润珏看着苏三太太那凌厉的眼神,不由得全身一颤,都唯唯诺诺的应了下来,从此不敢造次。
两个庶女逐渐长大,现在就要关注着给她们议婚了。
苏润珉的婚事是苏三太太最操心的,因为她是苏府长女,她嫁得好不好,也部分影响到下面苏润璃的亲事。苏三太太已经考虑了很久,江南这边她已经轮了几遍,都没有筛选出合适的人来,昨日许家六房寡嫂来拜府,苏三太太眼中一亮,这不明摆着一个现成的人选吗?
那时苏三太太正忙,突然夏妈妈匆匆的进来向她打了个千儿:“太太,许家六房来人了。”
苏三太太一愣,心想着六房寡嫂难道是听说自己要回京,特地来送贺仪的?想想她家境困顿,还要供着儿子读书,哪能让她来破费?赶紧一迭声的叫人把她迎进来。
许家寡嫂穿着一身朴素的棉袄棉裙儿走了进来,黑鸦鸦的头发里只带着一支老旧的银簪子,但那份气度儿却不显寒酸,见着苏三太太行了一礼:“问九姑太太安。”
苏三太太赶紧一把扶了起来:“十二表嫂何必如此客气!”
许家寡嫂回头看了看自己儿子,眼圈儿一红:“我这次是真没办法了!本来姑太太对我们家实在周济太多,我也不好再来叨扰,可现在却有桩要紧事儿……若不是为着仁知,我真不好跨进姑太太家的大门!”
那许仁知听得母亲如此说,自己也觉惭愧,虽然挺直了身子在那站着,可究竟不自然起来,脸皮微微发红。苏三太太看了也是感慨,若是六房不是庶子出身,何至于到这种境地!可毕竟出身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只能靠自己以后的努力才能改变,旁人如何嗟叹也终是无用,看仁知侄儿这模样,倒也是个聪明的,说不定还会有个好前途。
“十二表嫂先坐着!”苏三太太拉着许家寡嫂坐下,春兰和夏茉已经很有眼色的沏了两杯香茶上来放在他们身旁的小几上面。许家寡嫂捧起茶盅暖了暖手,朝着苏三太太勉强的笑了下:“不怕九姑太太笑话,我这次想来求一桩事情……”
苏三太太微笑着抿了口茶:“十二表嫂直说就是,能帮得上忙的,佩蓉绝不会推辞。”
原来许仁知这次秋闱中了举人,而且是高中了第一名解元,评卷老师无不赞赏他破题得当,文采斐然,一致鼓励他现在就去京城攻读,准备着参加明年礼部主持的春闱。听闻苏三老爷要调任回京,许仁知的寡母心里盘算着,若是儿子能跟着苏三老爷进京,倒也能省一笔旅费,虽然这想法委实有点揩油的嫌疑,无奈家里贫穷,也只能厚颜来求苏三太太了。
苏三太太听了满脸春风:“哎呀,这不是举手之劳吗!十二表嫂何必如此见外,说这事还吞吞吐吐!仁知是我侄儿,我自当关照着他,十二表嫂只消吩咐一句就行了,佩蓉敢不从命?”
说实在话,苏三太太倒是很高兴能帮这个忙,家里子侄前途好,娘家就有底气有依靠,何况此时伸手帮上一把,到也是雪中送炭,看着许仁知就是个品性好的,现在帮了他,他心中自然记得,日后必有回报的时候。
那许家寡母听得苏三太太开口允诺,心中自是高兴,掏出手帕子擦了擦眼睛:“九姑太太真是爽快人!一直听说九姑太太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聪明伶俐,又大方侠义,现在看来可是真真儿的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九姑太太,仁知到了京城,还请九姑太太帮他寻一个靠得住一点的寺庙,让他去那里借读几个月……”
在大周有这个习俗,若是穷得凑不出盘缠的书生赴京赶考找不到地方住,可以在一些寺庙借读,只收点微薄的费用,等蟾宫折桂以后,这位新科进士就要捐献一笔重重的香油钱给寺庙,以示对菩萨的感恩和对寺庙收留的谢意。
“十二表嫂说的什么话!”苏三太太敛去了笑容:“未必我们苏家还会让自己的侄儿流落到寺庙去借宿不成!你放心,我会给仁知安排好住处,保管他明年安安稳稳的去参加春闱便是了。”
许家寡母得了这个准信,喜不自胜,站起身来向苏三太太深施一礼:“九姑太太,一切就拜托你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送给姑太太做回京的仪程,连夜赶制了一幅屏风,只是没有好的座架嵌着,就这样不恭不敬的直接送给姑太太罢!”说完就把她随身带来的包裹打开,拿出一幅白色的绣布。
春兰和夏茉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一屋子的人都惊艳住了。
绣布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红梅报春图,那绣工精湛,每个花瓣都似乎要脱了绣布的底子,直接扑到人的脸上来一般,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梅树下站着的一个少女,活脱脱就是苏三太太年少的模样,又有点像润璃现在的样子。
“九姑太太不嫌弃就收下罢,虽然拿不出手,但总归也能表点诚意。”许家寡嫂一脸向往的看着苏三太太,似乎她收下了这屏风,自己儿子一生就有了保障似的。
看了看许家寡嫂身后的许仁知,修竹一般站在那里,苏三太太心中一动,若是明年他春闱得中,倒会是京城里哄抢的新贵,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给苏润珉定下来?想到这里,她亲亲热热的拉着许家寡母的手道:“十二表嫂,你就是什么都不送,仁知侄儿我自是要关照的!明年春闱得中,你还有的是后福可享呢!”
许家寡母听得苏三太太如是说,脸上也漾出了一丝笑容来。
晚上苏三太太便和苏三老爷提起这件事情,心里觉得是怎么也错不了的事情,孰料苏三老爷这次却出言反对,他不赞成先押宝,后揭盅的做法,这样风险过大。苏老太爷上次的信里有提到,明年宫中大挑,苏府适龄的女儿都要准备入宫候选,所以现在急忙定下来并不妥当。
苏三老爷摸了摸下颌,微微点头:“我觉得不如这般行事比较妥当。你那仁知侄儿跟我们回京城,也不必去外面租住,就在凌云园给他准备一进房子,拨个小厮去照顾着,让他知道我们对他的看重。等及春闱放榜,若是他有那才干运气中了进士,那我们再和你那寡嫂商量这桩亲事,相信她也不会拒绝的。若是没中,给点银子遣他回家便是了。”
苏三太太听了,也不说话,默默点头,不得不说老爷看问题就是比自己长远,可现在想着,这许仁知配苏润珉其实倒是绰绰有余,苏润珉随了大姨娘的性子,越长大越不灵活了,有时竟是愚笨得很。
“唉……”苏三太太不由得又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