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很快又恢复了热闹的景象,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里十余艘涂朱油碧的龙舟已经开始了竞渡,上下翻飞的木浆击起堆堆白浪,那浪头极高,似乎要溅到岸上围观群众的脸上来,人们站在岸上大声的为自己镇上的弄潮儿们吆喝着,小孩子则握着蒿草艾叶沿着河堤追逐着那竞渡的龙舟。
润璃疲乏的看着苏府的小厮们用草席卷起小蝉的尸体,两个人抬着往一边去了,心底依旧有一阵一阵的痛涌上来。经过小蝉之死,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力量是那么微薄,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死亡,她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葱翠,我们回去罢。”润璃拖着沉重的步子带着葱翠离开了河堤。
帐篷里一片安宁,品蓝已经沉沉安睡下来,吴妈妈坐在一旁,神色疲惫。润璃走上前去搭了下脉,跳动有力,看来已无大碍。望着品蓝娇憨可爱的小脸蛋,润璃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吴妈妈一脸感激的神色看着润璃,眼圈红红的,可半个字都说不出。
润璃默默的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主仆两人对视片刻,什么话都没说,但又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回到苏府已是将近黄昏。
苏三老爷没有回府衙,直接进了内院。
几个姑娘都被喊到了主院,苏三太太和苏三老爷在主座上面坐得端端正正,清远堂满是沉闷的氛围,连清远堂外面的知了都似乎知道有大事发生,连一丝蝉鸣都听不到。
看着苏三老爷那发黑的脸色,苏润珏知道今天闯了大祸,肯定是要被惩罚了,所以她站在苏润珉身后,低了头,极力想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其实她也没有想到那时候自己会伸手去推小蝉的,她本来带着小蝉和小燕在河堤上,转眼就没见了小蝉,她以为她偷懒了,心里就生了几分怒气。后来看到小蝉了,却听她正在和品蓝一起夸着苏润璃,心里一口闷气上不来,那嫉妒的感觉怎么也压制不下去。她其实真的并不想推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伸手了——她也不知道原因!
看着小蝉和品蓝滚落下去,掉到江里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经后悔了,她好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好希望她没有伸出过她的手。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一切都发生了,小蝉已经死了。
苏三老爷看着那畏缩着站在苏润珉身后的苏润珏,心里怒火腾腾,不可抑制。五月五端阳节,好几年都没有出过溺水这种事,现在突然来了这一出。而且是苏府的四姑娘把自己的贴身丫鬟推下了江。虽然苏府的三姑娘救回了一个,可还是死了一个——虽然说这丫鬟是孤儿,而且是经过正规手续卖给苏府的,没有人会来找苏府的麻烦,可他苏文衍却不能原谅自己。
子不教,父之过啊!
苏三老爷抚着自己的胸口,平息了下心情,这才对着苏润珏说:“润珏,不用躲到你姐姐背后,站出来好好回话!”
苏润珏怯怯的看了苏三老爷一眼,最后还是挪着小步子走了出来。
“跪下,你这个孽女!”苏三老爷看着她那缩手缩脚的样子,怒气就更大了:“你怎么就要去做那样的事情!我中午才告诫你要谨言慎行,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可你竟然做出那等恶毒之事来!”
苏润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里的泪珠子滴滴坠落:“父亲,珏儿不是故意的!是小蝉和品蓝那两个丫头在背后说我坏话,珉儿一直气愤才伸手推了她一下,谁知她没有站稳就滚下去了!”
“说你坏话?两个丫头怎敢说主子坏话?更何况那小蝉还是昨天刚到府中!”苏三老爷震怒不已:“我苏文衍没有你这样的女儿,心狠手辣,实在是恶毒至极!”
“父亲,她们真的在说我坏话,她们在背后说三姐姐人好,说我比不上她,小蝉那丫头更是说想去伺候三姐姐,不想伺候我!”苏润珏一想起当时的场景,立刻又烦躁起来:“我又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三姐姐!为何连一个丫头都不把我看到眼里,个个都只把她捧做天上的云,把我踩成脚底的泥!”
苏三老爷痛心疾首的看着跪在地下,忽忽欲狂的苏润珏:“没想到你嫉妒若此!你三姐有一手好医术,救治了不少的人,外人自然会捧高她些,这也是她应得的!而你,本应和你三姐学着些,即算不会行医,也该做到本分,贤淑温柔,知书达理!”
用手支住头,苏三老爷颓然的偏过头看了看苏三太太:“太太,这内院的事情本应是你来处置,可润珏这次实在是犯了天大的过失,我只能越俎代庖了。”
苏三太太的眼神也十分忧郁,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苏润珏一个人的事情,也许她还会带累了整个苏家。这事若是被那别有用心的人传给御史知道,参上一本,弹劾老爷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那今年别说提升了,指不定还会降职!
“都是妾身管教不力,老爷先罚妾身罢!”苏三太太轻蹙眉尖,一脸的愧疚。
“太太,你确是有些过失!”苏三老爷叹了一口气:“你本就不该纵着她们和姨娘们住在一起,一个个的养成了这种尖酸的小家子性格。好在这是杭州府,不是在京城,否则这会儿早就有人拿了上达天听了!”
望了望跪在地上的苏润珏,苏三老爷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把四姑娘关到后院那间净室去,若是有人问起便说她得了失心疯,需要隔离静养。叫黄姑姑费心,陪她住在那里,每天教她女书女诫,若是不服管教,只管拿鞭子抽就是了!”
“父亲!”苏润珏发出一声惊叫:“父亲,珏儿不要去净室!父亲,难道你不疼爱珏儿了吗?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把珏儿关到那里面!”
净室是苏府用来处置下人的房间,犯了大事的下人会被关到那里用刑,一般进去的人,不弄个半死是不会出屋子来的。
苏三老爷猛的站了起来,摆了摆手:“太太,就这样罢!四姑娘到回京之前都不用出净室了,到里面好好面壁思过,跟着黄姑姑学学规矩,知道什么叫容言德功!”
说罢此话,他看都不看苏润珏一眼,抬腿就走了出去。
润璃在旁边看着,心里好一阵惊悚。
从苏润珏最近用金簪子刺伤夏茉到推小蝉下河的种种举动来说,应该是患了间歇性精神病,病人平日里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只要有个诱因,就会引发她的异常举动。因为苏润珏一直忌恨自己的出身,又妒忌着自己在外面的名声,所以听着丫鬟们夸赞她,心里就不免烦躁,当情绪超过临界状态就会做出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行为。有这种病症的人,在现代就是犯罪了也可以不承担法律责任的,何况大周朝这种尊卑分明的时代,主子自然不会去给一个枉死的奴婢抵命,对于苏三老爷这种包庇的做法,她倒是不觉惊奇。
她觉得惊悚的是苏三老爷惩罚苏润珏的方式,这一举动不仅仅是为了惩罚苏润珏,更重要的是不想给自己留下把柄。可是,对外宣称苏润珏得了“失心疯”固然能推卸他的教养责任,可是对于苏润珏来说,若是流传了出去,她这辈子基本就被毁掉了,别说是嫁入世家大族,就是一般人家,未必也会想要这样的儿媳妇吧?
这莫非就是“无毒不丈夫”的表现?
平常看来,苏三老爷是一个谦谦君子,不仅外表温润如玉,对待儿女也是脉脉温情,可现在这一举措,却让润璃十分寒心。
虽说苏润珏是自作孽不可活,可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啊!难道就因害怕御史的参奏就想出这样一个由头来?“失心疯”这三个字可能会毁掉苏润珏的一生!这样看起来,在苏三老爷心里,什么都不能和他头上的乌纱帽相提并论吧?
想到自己喊了九年父亲的苏三老爷竟是这样一个人,润璃心里真是透凉透凉的。以前苏三老爷也曾开玩笑似的许过她自觅佳婿,可真正到了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会不会像今天对待苏润珏一样,毫不犹豫的牺牲了她的幸福?
看着夏妈妈带着两个婆子向苏润珏走过去,润璃心里忽然有了物伤其类的感觉,她和苏润珏相比处境会好一些,但毕竟都是女子,都是苏三老爷手里的棋子,她们的一辈子都不是能自己决定的,她们都是为了苏三老爷,为了苏府的荣华富贵而存在的牺牲品!
“夏妈妈,且慢动手!”润璃看了看跪在地上,一脸惊慌的苏润珏,走上前一步:“母亲,我看四妹妹真的是病了,让璃儿帮四妹妹把下脉。”
苏三太太疑惑的看着润璃,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好不容易把那狐媚子制服了,关在杏花天不能出来,现在那狐媚子的女儿丧尽天良做出那种事情,老爷亲口发落了,自己心里真舒坦呢,怎么璃儿倒跑出来阻止了?
“母亲!”润璃把手搭在苏润珏的脉搏上:“四妹妹虽然是目光散乱,但绝不是失心疯的样子!母亲难道忍心看着四妹妹名声尽失,以后不得善终?父亲不在这里我才敢多说一句,请母亲为四妹妹将来着想帮她遮掩着些!”
苏三太太瞠目结舌的看着跪在地上为苏润珏诊脉的润璃,心里不住的翻腾:璃儿竟然帮那个狐媚子的女儿求情?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吗?苏润珏名声尽失,不得善终又如何?这就是她有个狐媚子娘的报应!璃儿心肠太软了,这样下去以后怎么能坐镇后宅去对付那些鬼魅伎俩!
“母亲,苏府可以向外宣称四妹妹今日是撞了邪,想来端阳节里,河边冤死的水鬼看着那粽子鸭蛋,肯定是想来捞着吃的,这样比四妹妹得了失心疯岂不是个更好的缘由?若是说四妹妹得了失心疯,日后回京城怎么办呢?保不住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会用她一个人的病影射整个苏府,那我们姐妹几个的名声岂不是全毁了?”
苏三太太听得此话,心头一凛,她倒是没想起这桩事儿来!京城贵女多,好几个大家闺秀争着和一个世家子弟议婚的事情多,若是璃儿到时候也碰上这样的事情,真保不定有人会拿苏润珏这事儿做文章,说她们姐妹皆有这病根子,那可真真是糟糕了!
想到这里,苏三太太对着夏妈妈使了个眼色:“赶紧派人去城南三清观请个道长来驱邪,府里四姑娘被魔镇了!”
夏妈妈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清远堂,苏润珏知道自己得救了,整个人放松下来,瘫软在青石地面上,也不觉得那地面上有多脏,只觉得自己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但是四妹妹,你是真病了。”润璃怜悯的看着瘫倒在地上的苏润珏。
据她观察最近苏润珏的各种举动,从用金簪子扎伤夏茉到今天推小蝉下河来看,她应该是犯了间歇性精神病,只要受了一点点刺激都能让她发病,苏润珏真的需要好好调养休息才行。
可是心病还需心病医,苏润珏的心病是想成为嫡女,记名在苏三太太名下,而这又是苏三太太绝不可能答应的,所以恐怕她这病还会复发,只要有个诱因就能让她再次爆发,就像她今天的所作所为一样。
润璃默默看了苏润珏一眼,站了起来吩咐嫣红:“去拿笔墨纸砚过来,我给四姑娘开张方子,以后慢慢调理着。”
苏三太太很紧张的问:“璃儿,润珏的病没有什么要紧罢?”
润璃笑着摇了摇头:“母亲放心,四妹妹的病不重,只要一个人清心静养便是了,我记得鸣翠湖最南端还空着一个小院子,把她挪去那住着就是了,若是继续在梨香院住着,怕人多嘴杂,反而打扰了她。”
苏三太太点了点头,立刻吩咐仆妇去整理那院子,明日就将四小姐挪那边去。
不多久就来了几个道士,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摇着铃儿,舞着桃木剑胡乱弄了几下,接着烧了几张符箓,将那些灰末子和一碗清水混到一起交给下人,让她们给苏家四小姐服下。然后那个为首的老道士郑重其事的对着苏三老爷和苏三太太说:“贵府四小姐今日是在江边撞到了无头水鬼,这水鬼自然是来寻替身的,所以把小姐的贴身丫头寻了去。苏老爷不必担心,只要喝了这符水,那缠住四小姐的水鬼自然就会退去了。”
“如此甚好!”苏三老爷挥了挥手,旁边走上一个小厮,捧着几锭银子:“区区谢仪,不成敬意,还请道长多多包涵。”
那道士看到雪白的银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接了过来向苏三老爷拱手道:“苏老爷客气了,捉鬼驱邪,本就是贫道该做的事儿!现在那水鬼已降伏,贫道就和徒儿们回三清观了!”说罢道袍飘飘的离开了苏府,迎着晚风,那道士的袍袖被吹得鼓了起来,这样看着倒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