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仁和十九年元夜,灯火通彻,游人如织,然东城门却无故走水,众小民皆不得出路,互相踩踏,死者逾百人,伤者不知凡几。
这个元夜,史书上记下了这惨痛的一笔。
润璃虽然没有能见到东城门的惨状,因为他们当时正在金明池畔,乃是京城的中心地带,而她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混乱。
身边是奔跑的人群,脚步声听着杂乱无章,有那种纷至沓来的感觉。暗夜里,有人在大声呼喊着自己游伴的名字,还有人则嚎啕大哭着想往东城门那边去,却被人拦住,整个场面一片混乱,几乎到了无法控制的边缘。
这时梁伯韬在她脸上迅速蜻蜓点水一般啄了下,低声说:“璃儿,我送你回风雅楼,然后我得去维持秩序,不能让事态扩展。”
润璃点了点头,梁伯韬转身招呼许仁知和李清芬一起回风雅楼,没走多远便见苏润璘在嫣红和绒黄的护卫下,狼狈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还提这几盏花灯。
“快走。”梁伯韬唤出出几个暗卫,奋力把他们送回了风雅楼,也不多说,转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站在那里看着梁伯韬的背影,润璃突然有了不舍和担心,原来心里有一个牵挂的人时,竟然会有了这种感觉,会提心吊胆,会依依眷恋。
李清芬在旁边看着润璃这模样,心里也明白了三分,挪过来一步,悄悄在她耳边说:“世子爷身手非凡,自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不必担心,我们进去罢,免得你祖母焦急。”
听她这般说,润璃突然才醒悟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转过头来又装上了苏润璘怀疑的眼神,勉强整了整心思,笑着说:“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你怎么站在门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苏润璘奇怪的盯着她:“妹妹,你方才在想什么?素日里你都不会是这表情的。”
“我在想着东城门失火,会不会有很多人受伤……”润璃只能随意编了一个借口。
听着润璃的解释,苏润璘点了点头:“是啊,肯定有不少人受伤。可是妹妹你也别想那么多,若是这时候你跑去东城门那边,不但不能救治别人,说不定你自己都会受伤,我们还是回包间去给祖母报个平安罢。”
一行人回到楼上包间,苏老太太见他们进来,拉着手紧张的看了半天,发现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祖孙几个站在窗户边上,看着下边一片混乱,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苏老太太感叹着说:“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了!这东城门是京城防固做得最好的,素日五城兵马司派去东城门的人手是最足的,今夜是元宵佳节,理应更是不会疏于防务,又怎么会失火呢?甚是蹊跷,想必是有人故意在捣乱。”
润璃在旁边听着,心里也是一惊,不由自主想到了跑马场后山上的北狄人,这次东城门失火,和他们有关系吗?
接下来几日,京城戒严,润璃也没有出府,就呆在苏府,每日去庆瑞堂向苏老太太请安,和几位苏府姐妹一起学规矩。
苏老太太这次请了皇太后身边回乡荣养的掌事姑姑来教她们,那姑姑姓顾,一张容长脸儿,眼睛不大,却闪着精明的光。
这次学规矩却不比原来在杭州府学规矩,原来的那位黄姑姑对她可是宽松,她爱学就学,不学也不勉强,而且无论什么规矩,她练习几遍,黄姑姑就说做得很好,三姑娘可以休息了——当然这都是看在苏三太太的面子上,可人家究竟还是看面子的!
这位顾姑姑却十分的不通情理,分明看得出来润璃是苏老太太最得宠的孙女儿,却也没有卖这分面子,拿着戒尺在旁边面无表情的教她们各种姿势和要注意的礼节,润璃若是没到位,那戒尺是绝对少不了的。
除了学规矩,顾姑姑还教她们《女四书》。
拿着那本久违了的《女四书》,润璃心里就颇不是滋味。自己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男女平等,来到大周却要极力的把自己贬低,低到只能靠着男子施舍才能活下去的那种位置,心里真是忿忿然,可却只能低眉顺眼的听着顾姑姑讲解——《女四书》虽然啰嗦,但归根到底就只有一个中心意思:以男子为天。只要你能领悟这个道理,那你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行事处世那是错不了的。
“这个顾姑姑,真是的,拘着我们家姑娘学那些劳什子书做甚么?”葱翠趴在窗户上,看着里边顾姑姑教几位小姐学《女四书》,不由同情的说:“我们家姑娘那性格儿,怎么会受得了这一套。”
嫣红笑嘻嘻的说:“没事儿,我们家姑娘的本事好这呢,可以当面应承得好好的,转过背该做什么还是会做什么,用得着你担心不成?”
葱翠想了想,点点头:“那倒也是。”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般,“扑哧”一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嫣红,小声说:“你有没有觉得顾姑姑这名字,有点像布谷鸟在叫……”
嫣红凝神一想:咕咕咕……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就你这个贫嘴的丫头想得多!”
咕咕咕——布谷鸟一叫,春天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来了。
凌云园池塘边的金丝柳已经无声无息的抽出了小小的嫩芽,米粒般大小,星星点点的缀在那光秃秃的枝条上,让人一看就觉得充满了生机,池塘里的鱼儿也开始不时的蹿出水面看看外边的世界,在水面留下一圈圈波纹。
润璃带着几个丫鬟在湖边看鱼,今天顾姑姑家中有事,请假回去了,总算是得了一天轻松,可以好好的在园子里走走看看了。
正悠悠闲闲呆着,却见瑞云带着李清芬婷婷袅袅的往这边走过来,瞧见了润璃,瑞云行了个礼儿,脸上梨涡一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九小姐,鸿胪寺卿家李小姐来找你了,老太太叫我带她来凌云园。”
看着瑞云如花儿般的脸,润璃走上前去笑着说:“瑞云倒是越发美貌了,原来老太太这么会养人的,看来我还得搬去碧纱橱多住些日子才行。”
瑞云被润璃一说,脸上红了红,低着头说:“九小姐惯会取笑奴婢!奴婢将人带到了,这下可该回庆瑞堂复命去了。”说完转身离开,那纤浓合度的身材让嫣红她们在一旁看得啧啧称羡:
“这瑞云姐姐真不像个做丫鬟的,那品格儿,那通身的气派,换了身衣裳,保准就是个千金大小姐!”
润璃也若有所思的看着瑞云的背影,心里感觉这瑞云真是有点来历的,否则苏老太太不会如此对她优渥,而且她虽然做着丫鬟的事情,可那全身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与众不同,全然不是丫鬟的气质。
这时李清芬带着玉蝉玉坠并金妈妈走了上来,拉住了润璃的手:“在看什么呢?”
“啊,我看瑞云那丫鬟,越发长得动人。”
李清芬也回头看了看那纤细的背影,点点头道:“若不是穿着苏府丫鬟的衣服,我都会以为她是苏府的小姐呢。”说完伸出两只手给润璃看:“你瞧瞧。”
润璃低头看了看李清芬的手腕,上边带了两只玉镯,一只是苏老太太送的老玉镯子,一只却是粉嫩的芙蓉玉镯,这两只镯子,一只颜色沉沉,显出无限悠远的底蕴,让人看了就知道它不是凡品,而另一只却是娇俏可爱,虽然看得出来不是特别值钱,但那抹浅浅的粉色却叫人看着心里舒服。
两只手并在一起,这两只镯子也凑在了一处,那颜色一沉一浮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了?”润璃奇怪的看着李清芬:“这老玉镯子是我祖母送你的,这芙蓉玉的呢?”看着李清芬的脸飞起了一片红晕,渐渐红到了耳朵根子处,恍然大悟:“难道是我表哥送你的?”
李清芬咬着嘴唇,羞涩的点点头:“这是早几****托人转交给我的。”
——托人,转交?这京城李清芬除了自己,还有什么熟人不成?润璃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她:“你最好老老实实给我说清楚罢,我那表兄和你,在京城还认识旁人?托人?撒谎也不先打打腹稿!”
被润璃一语识破,李清芬更是尴尬,拉着润璃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细声说:“元宵节那晚,他约我第二日去金玉堂见面,我舅母管得严,没办法出去,只能花钱打点了角门的婆子,让玉蝉代我去了。这镯子便是他在金玉堂买下送给我的,他叫玉蝉传话说,这镯子虽然便宜,但也是他一片心意,日后他有了出息,定然会淘澄出好东西给我。”
听着李清芬的话,润璃不由惊奇的张大了嘴巴,谁说古人保守的?这两个人就已经越过自己这个红娘,私下会面去了!许仁知倒也是个头脑灵活的,知道自己没钱买不了好东西,就提前许下承诺,叫李清芬听着心里也欢喜。
李清芬看着润璃这模样,不禁也觉得自己唐突,羞涩的转过脸,小声的说:“润璃,你别看不起我,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母亲在家里说不起话,父亲又不会管我,现儿住在外祖父家中,虽说外祖母对我和气,可几位舅母都是白着眼儿看我的,若是我自己不给自己打算,那……”
润璃听得她说得心酸,赶紧握住她的手:“清芬,我没这个意思,你别自己想多了。我只是在想我那表兄若是高中,如约来娶你倒是一件上好的事情,可若是他今年春闱未能金榜题名,难道你要等他三年?今年你可十四了,三年以后便是十七,你母亲该已经帮你定好人家了。”
听到这话,李清芬也是心乱如麻。本来只是看着许仁知是个夫婿的人选,接触几次以后,倒也对他有些上心了,可现在润璃说的又是实情,一想到若是他不能高中,自己前途未卜,难过得要流出泪来。
“姑娘,你别难过,我看那许家公子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定然能高中。”站在李清芬身边的玉蝉安慰着她:“去年会试他不是考了解元吗?这次春闱,不说中状元,就是中了进士,老爷太太定然也会同意的。”
李清芬听着玉蝉说得在理,也转忧为喜,想了想,她眼神坚定的对润璃说:“我原本没有想过他会落榜,今日你提出来,倒也是我欠考虑了。只是我已经收下了他的镯子,这份心意也就不会变,若是他今年落榜,我等他三年又如何?若是父亲母亲逼我,大不了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玉蝉听李清芬这般说,唬得脸上都变了颜色:“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好好儿的,说什么去做姑子!”
润璃伸出手去,帮李清芬拂去肩膀上一片落叶,摇了摇头道:“清芬,你只顾自己的性子,却不想想你母亲?她一心一意记挂着的是你和你兄长能过上好日子,你怎能如此让她失望?若是我表哥今年未能高中,那你可以和你母亲说好,等他三年,你母亲素来疼惜你,想必会答应。”
李清芬怅然若失的站在池塘边上,一脸的茫然,看得润璃心里一阵发痛。这时身后的葱翠快言快语的说:“姑娘,你们真真是杞人忧天!表少爷的文才,是老爷都夸赞的,哪有不中之理?李姑娘就安安心心等着听好消息罢,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润璃握住李清芬的手,把她往含芳小筑里带:“我也不过是多嘴说了句,却没由得让你伤心了,你就怨我好了——我哥哥最近从外边帮我淘澄了一套好书,给你瞧瞧去。”
李清芬今日来找润璃,原是想着和她去外院看望许仁知的,却不料被润璃的问题弄得心烦意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只是怏怏的和润璃呆在含芳小筑闲谈了半日,便无精打采的自己回外祖父府上去了。
润璃看着李清芬那清瘦单薄的背影,心里有些怅惘,这个原本心地善良,纯真如一张白纸的女孩子,慢慢的被现实逼到了一个角落,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只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在抗争,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小小幸福,真希望她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