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讲了。”唐廷枢头痛欲裂,挥挥手道,“不够就再处置几处,给你三天时间,总要想法给我再凑三万来!”
当晚,还是在泰康里徐润临时租下的住宅里,唐廷枢将一张一万的银票推过去,脸上愧色难当:“雨之,是兄弟对不住你,想不到人家算到我们软肋上。枉自我们英雄半世,竟然被区区十几万难倒了。也怪我空有百万家产,都陷在地产、股票里脱不出来,这一万,你先收下,回头我再筹措。只是五天之内,怕是如何都来不及。盛宣怀此人一向做事干脆,说不定真要拿掉你的功名……”
“嘿,功名于我,莫非还有用?”徐润反而爽朗一笑,也不谢,将这银票折起来收了,道,“刚才我听你讲时,心中就打定主意,我太太名下还有处房产,另在十六里铺也有一处码头,这都使原本费尽心思藏起来以备万一的。既然他盛宣怀逼得急,少不得要变卖了陪他玩。只要留够三万两银子做茶叶翻本,就是卖了泰康里这处,搬到茶行里过日子,我也无所谓的。何况功名?呸!如今我看透了,经商就老老实实经商,平百里图这虚名,反倒受了不少罪!”
听得徐润还有余财,唐廷枢不由得精神一振,问道:“这两处变卖了,能凑多少银子?”
“当日成本总在十六七万上下,如今比白菜还不如,能卖到七八万,我就知足了。”
“那不是还差八九万?”
“又有什么干系?”徐润冷笑一声,“债多人不愁。革了我的功名,大不了学胡雪岩,抄了我的家。只要不把我关到大牢里,我不一样吃喝拉撒?总有还清的一天。”
唐廷枢不由得双眼都有些湿润了,叹道:“雨之,你不要讲得这样凄楚。有我唐廷枢在,决不能让你落到这样田地!”
五日之后,唐廷枢勉强凑齐了七万现银。而徐润变卖房产再加上唐廷枢资助的一万,也仅仅还上了九万两。剩余八万,依然无处着落。盛宣怀也是说到做到,当日就将弹章发往北洋。
不出数日,吏部文书发到,江苏候补道徐润经营船局挪欠公款,营私舞弊,着开去一切差事,革职调用。当日,马建忠便将徐润在局一切物件收拾一空,装了两箱子,派人送到泰康里。唐廷枢在局中怒气冲天,下面书办、执事稍有不顺眼处,便破口大骂,但却也于事无补。他干脆将书房一关,赶到泰康里,对徐润讲:
“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吞不下。我兄弟两人接手船局以来,十年风雨,什么艰难没有渡过?就换来这样扫地出门的境地?不行,我还要争一争!你不要拦我,我已经定了明日到天津的船票,我要面见傅相,痛陈一切!兴许是傅相不明就里,受了盛宣怀的骗!”
“景翁,你还没有看透。”徐润摇头道,“你总以为你的富贵是北洋,是傅相给的。这就错到家了。若是你的富贵由他而来,他自也可随手取走。这靠得住么?还是本本分分做自己的生意人,这才来得实在。你求他,又能如何?”
唐廷枢道:“不是看透不看透,怎能逆来顺受?”见徐润还要再劝,唐廷枢摆手,决绝道:“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知。”便跨出门去。
唐廷枢去了天津后,徐润并未等他消息,也不知他几日回来。这天将太太并几个小妾叫来,温言细语道:“你们跟着我这些年,平心而论,富贵也享得不少。这番我落难,情形你们也看到了。但我不学胡光墉,他散金遣妻,那是认输放手。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翻身再做一番事业的。但如今我要先翻过这道坎去。我还有八万官款未还,这笔钱,一天不还,官府随时都能将我抓进去蹲大牢,还谈什么翻本?所以,前头再苦再难,我没动过你们的私房,但今日不同。我也不强求,你们愿意跟我过下去的,把私房、首饰拿出来,变卖了还债。不愿意过下去的,私房钱留下一半,首饰尽可带走。”
太太、小妾听了这话,一个个都哭得泪人似的。还好太太毕竟年长,多少稳得住,搽干泪道:“你要早讲这个话,我们姐妹自然就拿出来替你还债了。偏生你这个人好强了一辈子,总不肯开口的。今天你既然要,就全都拿去好了,我们姐妹就是喝粥吃素,也要留在徐家的。能富贵自然就能守清贫,老爷你万不可有撵我们走的意思。”
徐润也不由得心动,起初他还想怕是只有太太和最宠的一个小妾留得住,想不到五房女子竟都要和自己患难与共,不由得叹道:“你们都是女中英雄。看来这几年,我总是亏待你们了……”
一家子人正唏嘘不已,门房却跌跌撞撞跑进来,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外面一个军爷,带着七八个兵丁,说是要找老爷!”
一闻之下,女人们先放声哭了起来,徐润也头晕目眩,道:“来得这么早……是抄我家的么?”
徐润让家人将太太带上楼去,自己壮壮胆子,对长随道:“若是天使来抄家,是要迎出去的。”便带着仆人走出门去。一看之下,见是一个蓝顶子的武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七八个穿着号褂的防勇,抬着两口大箱子。这阵势无论如何不像是来抄家的,既没有上海县的衙役,也没有官轿跟在后面,徐润这才放下心来,上去一拱手道:“在下徐润,不知道这位军门有何贵干?”
那武官听徐润自报姓名,忙翻身下马,拱手还礼,道:“徐老爷,我是铭军记名总兵营官统带聂士成。刘省三军门差我从芜湖来看徐老爷。”说着,递了一个名帖过来。徐润听说是淮军宿将刘铭传的部署,忙请里面坐谈。
等聂士成坐定了,上得茶来,徐润问道:“省帅在芜湖还好?”
聂士成却不像别的官员那样喜欢寒暄客套,微微一笑,道:“徐老爷,省帅派我来,送一样东西过来,请徐老爷查收。”言罢,拍拍手,外面的兵丁便将那两口沉甸甸的箱子抬进来,一齐放在堂屋中间。聂士成吩咐:“打开来。”
徐润还在谦逊:“我是已经革职了的人,何能称得上老爷,聂军门——”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只因兵丁打开两口箱子,竟是白花花的两箱元宝!明晃晃唬得在场人等都出不得气来。自从破败以来,徐家已有多少日子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现银了,上下人等不由得都“哟”地一声喊了出来。
聂士成指着这两口箱子道:“就是这样东西。这里都是台州足银,九九成色,一锭五十两,共是一百锭,请徐老爷过目签收。”
“这——这——”徐润饶自再机灵,也想不到刘铭传何以专门差人从芜湖给自己送来五千两现银,忙问道,“省帅有没有信?这是如何一个意思?雨之哪里当得起?”
“信是没有的。”聂士成略笑笑,道,“省帅让我给老爷带个口信。”
“请军门示下。”
聂士成也是把这话背熟了,便开口以刘铭传口吻讲道:“听闻雨翁近日遇困,念往日旧情,差人送现银五千两,聊以资助。日后发达还我即可。”
徐润听了这话,两眼湿润,一行热泪险险顺着脸颊滑下来。他同刘铭传其实也不过泛泛之交,从未如何经营,人家却能在你困苦之时,派人抬五千两银子来送你,这样的心地,和自己常年用银子喂饱了的那些江南官员,如何能比?因唏嘘道:“省帅的这份盛情,让雨之如何报答?”
聂士成却并不理会徐润的心境,等他好容易止住泪,又讲到:“请雨翁点点数目,若是没有差错,我这里总要请雨翁签上大名,还好交差的。”
“自然,自然。”徐润点头,下面长随忙过来清点,确实不错,如假包换的一百锭台州足色纹银,徐润便在聂士成带来的公事上签名画押,又要请聂士成留步吃饭。聂士成靠近徐润,低声道:“实在不瞒雨翁,我这里急着要再到轮船局跑一趟。省帅有封信要转交盛道台。”
“哦?”
“省帅吩咐了,五千两银子是小。这封信为大。银子送不到还不打紧,信送不到,那才是没有帮上雨翁的忙。你看,雨翁,我如何耽搁得起?”
听这样一讲,徐润如何还敢留?再三致意,终于放手。
聂士成离了泰康里,让兵丁先回宿地,自己一个人打马赶到轮船局。轮船局书办听说他是刘铭传派来找盛督办的,不敢怠慢,忙带到二楼。盛宣怀见面之下,大喜过望,亲热地拉着他的手坐下来,又是吩咐赶忙砌上海的龙井茶来,又是吩咐在新新楼定一桌饭。张罗着忙完了,这才道:“功庭兄弟,总有三四年没有见你面了!当年在河间捉拿匪人一幕,迄今历历在目,若不是兄弟你,怕我盛宣怀早已做了永定河里的冤魂了!”
聂士成笑道:“那都是盛观察当年仁心妙计,我不过恰巧赶在点上,何敢居功?倒是后来叙功论赏,标下因此得了个明保,升了个记名总兵,不过是沾了盛观察的光。”
“哪里,哪里!”盛宣怀停停又问,“我刚才听书办讲,你是替刘省帅到上海来办事。怎么?刘铭传将你从盛军调到铭军了?”
“不是调我,是调兵。”聂士成压低声音道,“省帅就要起复,总理台湾防务,这件事情,想来盛观察也是知道的。省帅以铭军废弛多年,不堪一战,经傅相出面,调盛军三营归铭军统属,我的营头恰好在其中。”
这么一讲,盛宣怀就知道了,除了洋务通商,近来李鸿章同他通电报,多有谈北洋军务的,是以中法备战调动情形,他都是心知肚明,便点头道:“我看淮军诸将,剩下来真能打仗的已不多了。刘省三算里面头一份。这次他起复带兵,台湾防务就有了七八成把握。这一条,我同傅相私底下也讲过多少次。你跟着他,辛苦固然是辛苦,但战功是不要愁的了。”
“既然带兵,就没有想过利弊得失。总是大人们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
盛宣怀点点头,又问:“这次到上海来,你们省帅派你要做什么公事?哪些我帮得上的?你讲出来,我好替你筹划。”
“有三件事情要办。第一就是到江南制造局领取弹药枪械,押往芜湖,好装备新募的兵丁。”
“这个好办!”盛宣怀立即道,“我这就给制造局写封信,让他们格外给你选配优良枪械。台湾防务要紧,断不能拿些哑弹出来凑数。”
“谢盛道台。”聂士成停停,又道,“第二件事方才来轮船局前已经办妥了,就是送了五千两现银给前头轮船局会办徐老爷。”
盛宣怀本揭开茶杯盖想喝一口,听到这句,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又听聂士成自顾道:“第三件就是替省帅带一封信给盛道,并请盛道看后回信,依然由我带回芜湖。”说着取出封信递了过去。盛宣怀满脸疑云,接过信来拆开,也不避讳,就在聂士成面前看了起来。信不长,核桃大的的字,一页也不过三十四个字,总共两页纸,转瞬就看完了。看完信,盛宣怀默不作声将信笺又规规矩矩叠起来,放回封套。停了半晌,思索良久,这才开口问:
“省帅同徐润,是个什么样的交情?功庭兄弟知不知道?”
聂士成笑笑:“省帅算得再没有错的,我走之前,他就讲,盛道必然有此一问。”
“哦?”
“说起来,省帅同徐润不过见过一面。那还是当年刘坤一任江督时,庭召省帅入京商议练军、铁路等自强大策。省帅由芜湖经上海搭乘轮船局轮船北上,在上海时,就住在徐润的止园,住了三日。要讲交道,其实就这样子一点交道。”
盛宣怀颇感意外,又问:“看来功庭兄弟在省帅面前很说得上话,不然这样的事也不会知道根底。如此想来,这信上讲的事,兄弟你多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