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阜康不比一般。”古应春情急之下,找不到好的说辞,只能讲实话,“上海生丝生意,阜康占了十之七八,资金占用很大。现在正是他做生意关键之时,要是抽走这四十万,说不定人家功亏一篑,怪到我头上来,我怎么担得起?”
“应春,并不要你——”席正甫刚想劝两句,却被一边的麦克莱手一挥,粗暴地打断了:“古先生,你在本行任职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难道还没有清楚作为一个职业商人,应该具备的规范吗?阜康和你之间的关系重要,还是汇丰和你之间的关系重要?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做各为其主,这个道理如果你都不明白,我只能遗憾地觉得你并不适合你现在的这份工作。”
这几乎就是最后通牒了,古应春愣在当地,口舌打结,半天说不出话来。麦克莱还是面无表情,将自己面前文件收拾好,站起身来,丢下句话:“今天是礼拜一,我希望在礼拜六之前听到一个好消息。”说完便起身走了。留下席正甫,温言劝道:“老古,我俩在一起做事也有十几年了。听我一句劝,这个事,你是坳不动的。你想想,事关雪翁和阜康,我难道没有争过?但既然今天提出来了,就知道我争也没有用。我争尚且没用,你又何必做无益之举?”
“素翁,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古应春回过神来,“你也知道,我同雪翁绝不是泛泛之交。说句难听话,我多少富贵都要求着他。这一来,把他得罪了,我以后还要怎样办事?”
席正甫知道古应春说的也是实话,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好容易才说了句:“今日不比寻常。往日和阜康做生意,总要想着后着。但现今来看,阜康这条路,以后还走得通走不通,都要另论了……”
“素翁的意思——莫非有什么消息?”古应春一个激灵,听出了席正甫话中有话,忙追问了一句。
“我也不能多讲。”席正甫喟叹一声,道,“不如你先去阜康和裕记碰碰风声,要是他们财力有余,痛快地把这四十万付了,也是好事。若是真有难处,你也好预作打算,总比在这里不明就里的好。”
出了汇丰,古应春立即驱车赶往阜康钱庄,下车一看,阜康还是老模样,取钱、汇兑、存款,川流不息人来人往,各伙计、大写、会账都在忙着埋头做生意,一切如常,不由得先放宽了心。一个熟悉的会账见他来了,忙来招呼:“古老板请里面坐,不知道今天来有什么贵干?”
“我还能有什么事?”古应春呵呵一笑,一边答应一边朝里面走,“老宓在不在?”
那会账赶走两步,抢在前面把帘子一挑,回道:“老板来得不巧,大掌柜不在庄里。”古应春前脚都已经迈了进去,听到这句把腿一收,问道,“出去办事了?几时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会账面露难色,“实在大掌柜有三天都不在庄里了,前头来交代说是有大生意要谈,柜面上就让我们照应,有什么大事等他回来再谈。但也没讲什么时候回来。”
古应春陡起疑心,脸上还是笑着道:“莫不是到杭州去了?”
“怕也有这一说。古老板请,我让他们给古老板上茶。”
古应春不由得心烦起来,嚷嚷道:“老宓既然不在,我哪有心思喝茶?算了,等他回来再讲。”言毕转身就朝外走,会账兀自还在后面客气道:“古老板慢走。”
上了车,车夫问:“老板,又走哪里?”古应春喘口气,开口道:“裕记。”
裕记丝栈同阜康隔得甚远,一个在公共租界,一个在法租界。好在这两个地方车夫都是跑熟了的,不半刻便到了裕记门前。古应春跳下车来,也不客气,快步走进去,抓着一个伙计便问道:“你们方掌柜在不在?给他讲,老朋友来了。”
岂知那伙计也是一笑,道:“古老板我们都是认得的,但不巧得很,方掌柜不在丝栈。”
“老方也不在?”古应春一愣,不由得火起,“平日里没有事他们两个也要到汇丰来找我喝茶玩耍的,今天有事要找,偏偏两个都不在!莫不是故意躲起来了?”
“古老板这是说的哪里话?”须臾间,裕记丝栈的账房,方祖德的幼弟方凯德迎了上来,一脸笑意,也把古应春朝里面请,一边解释道,“古老板不要怪掌柜了。听口气,想必贵驾是才从阜康过来?不是下面人扯谎,实在两家掌柜都去谈生意了,不然古老板的面子怎么敢不给?”
古应春同方凯德另有一份渊源,方凯德的老婆奇巧就是古应春太太的堂妹。古家、胡家两家交好,连同下面做事的,多有姻亲往来,不足为怪。古应春脸上多少要放缓些,随着方凯德进了内屋,见没有旁人,这才怪到:“两个都不在,我是真有事要商量,偏偏找不到人,这不是怪了?你讲句实在话,他们几时回来?”
“姐夫请坐。”见没有旁人,方凯德攀杆子叫古应春一声姐夫,解释道,“这哪能说得准?谈生意,要是谈得顺快,半日功夫就办成了,要是谈得不顺,迁延日久,谁也说不准。这看着都谈了两三天了,想来总是快了。”
“奇怪,什么大生意要谈两三天?”古应春接过仆人倒来的茶,一边润口一边问,方凯德还来不及答话,一个大写从外面挑帘子进来,问,“方先生,金利源货栈那边讲晚上不开工,下头伙计查不了库存,这个事情怎么办?”
方凯德面露难色:“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没见我在陪古老板说话?等会儿料理好了。”
“怎么不要紧?”谁知这大写又逼了一句,“掌柜临走前交代的,三天之内把所有库存生丝整理造册。眼见明天就第三天了,金利源存的丝货,至少也有三四千包,它那里拖着不办,回头掌柜怪罪起来,我们拿什么回话?”
“行!行!我总知道了!”方凯德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拿我的帖子去找轮船局谢委员,就讲麻烦他关照一下,今晚金利源挑灯清场,事毕之后,我亲自过去谢他。”
大写这才答应着去了。方凯德转过头来,却见古应春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故意问道:“怎么?清库存了?看样子,裕记手头的两万多包丝终于要卖出去了?”
“哪里!”方凯德一愣,回道,“不过是胡老板吩咐下来,冬日阴冷,清一清库,怕潮了生丝,货色不好,来年就不好卖了。”
古应春佯怒道:“好啊,你在我面前还要讲这样的话?我同你们胡老板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还平白喊我一声姐夫的,就好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老宓老方两个都去谈大生意,又要清库存,我问你,不是为了卖丝,又是哪一样?”
“哎呀,姐夫莫要怪我了。”方凯德知道瞒不过去,摇头道,“不是我拿姐夫当外人,实在是掌柜临走前交代的,此事万分要缜密,决不能让旁人知道。我的好姐夫,你知道就知道了,切莫出去讲,否则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就你稀罕裕记的饭碗,天下哪一处不养人?”古应春教训一句,又问,“买家是哪一个?卖多少?五千、八千?”
“这我真就不能讲了。”
“那好!”古应春站起身来,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道,“我这就去杭州问雪翁,看看有没有这个道理!天大的事情,他都要同我商量着办的,就是西征借款,几千万的银子出入,都是我替他拿主意。今天我好心问问,你竟然是这样一幅拒人千里的样子。雪岩平时也不知道怎么教你们的。”
“姐夫!”
“莫要叫我姐夫!从今往后,你也大可不必认有我这样一个姻亲了。”
见古应春果然翻脸,方凯德迫不得已,只好拉着古应春袖子,劝他作下,细声道:“听掌柜讲,买家是天祥洋行。至于卖多少,没有定数的,价钱谈不好,顶多只卖他两三千包,要是谈得好,两万包都能脱手,那是再好不过的。”
听说裕记想将手头的两万包生丝尽数脱手,古应春心中也不由得噼啪一声,这两万包生丝,胡雪岩投下去千万两银子,握在手中一拖就是两三年,今天却想要全盘甩卖,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心里虽然这样想,面子上古应春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道:“你看,果然就像我讲的,雪岩从来什么事都不会瞒我的。他不想卖怡和洋行,这一点我是早就知道的。至于他同天祥谈生意,我也早听他提起,只是想不到是这个时候罢了。”
“是,是。姐夫同大老板的交情,我们下面哪个人不晓得呢?”方凯德忙恭维道,又问,“不知道姐夫晚上有没有安排?若是看得起,让小弟今晚做个东,在新新楼摆一台?小弟有几位朋友,平素就很仰慕姐夫的——”
“今晚?不巧得很啊——”古应春掏出个怀表来,装模作样看了会,道,“今晚汇丰大班约了我吃大菜的。你晓得,大菜我是吃腻了的,大班呢,也天天见面,本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另外有几位买办同行,很想趁这个机会同大班多走进走进,我若是不去,他们施展不开。改天吧?”
话这样讲着,古应春已经一边出了裕记,打道回家,一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妥。回到家中,叫来太太,吩咐道:“你看你堂妹夫这个人怎么样?”
“你是讲裕记做账房的方凯德?”太太不解,“我同他有没有多少交道,是我堂妹嫁的他,又不是我,我怎么知道底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古应春解释道,“不是讲人品高低。你同你堂妹,平日里女人讲话,总要说长道短的。我只问一点,你看方凯德这个人,用钱买不买得通?”
“你要怎样?”太太诧异道。
“我的太姑奶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要问来问去了!”古应春急道,“给我个实话吧?”
太太也看出古应春是真急了,踌躇半晌,道:“买不买得通我并不晓得,但听堂妹讲,这个人总是很爱钱的。有人求他从中间搭线,找阜康或者裕记拆借,他总要从中间吃人家一两厘的利息,不然任你是哪门子亲戚,都不肯帮忙的。这也是他一条生财之路,听堂妹讲,这几年也攒了个几千两银子,预备要回乡下买田地的。”
“爱钱就好办,就怕不爱钱!”古应春想了片刻,一边点头道,“这样,你来安排一下,在家里摆一桌,请你堂妹两口子过来玩玩,我有些事情要趁机布置一下。”
“钱哪个来出?”
“当然是我了,莫非还敢动你私房?”
“那就好。几时要办?”
“明天。”
“这如何来得及?”太太惊道,“总好等我打的一套新首饰到了,我也好穿戴出来给堂妹看看。”
“太姑奶奶!你还要想你的首饰!”古应春怒道,“你知不知道,再晚几天,我在汇丰的差事说不定就出脱了,哪里还来钱给你买首饰?急如星火,人命关天!”
“哪里要这么凶的样子?”太太这是真怕了,喃喃道,“总听你的就是了。”
第二天,听得姐夫家有情,方凯德喜不自胜。自从娶了这门亲事,本以为外面是裕记的账房,有胡大财神的底子,内里又同古应春搭上了关系,人脉总算是铺得开走得通了的。谁知,古家却并不如何待见他,总不过拿他当胡雪岩手下隔了好几层的一个伙计看待。不妨如今变了天,竟请到家中。忙早早收拾了,又告了半天假,带着夫人赶到古家来。
到了古家,古应春同太太自然有番虚情假意的笼络寒暄,先是请茶,继而用饭,喝到半酣时节,古应春给太太递了个眼色,太太便拉着自家堂妹,道:“妹子,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样,到里头来,我给你挑了好几件首饰,预备送给你,你进来先穿戴着看看。留他们男人在外面,自然有话讲。”
堂妹听得有首饰的好处,哪里还坐得住,答应一声便跟了进去。这边方凯德醉眼迷离看着她两个一摇一摆走了进去,回头却见古应春亲手给他斟酒,忙道:“姐夫,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古应春笑道,“说起来,我两个平日里并没有喝过酒。依今日看起来,倒很谈得来,以后要多走动。亲戚嘛,多走动才亲热得起来。”
方凯德听得脸上放光,忙道:“多谢姐夫看得起。”
古应春一摆手,旋即换了个话头:“这几年,我对你们两个关心不够,枉自你们喊我一声姐夫。也不晓得你在裕记做账房,入息如何?胡雪岩这人我是知道的,对待下头人还是宽厚,你日子总还好过吧?”
其实方凯德每年在裕记做账房,拿到手里的不过千把两银子,这点古应春早就打听清楚,果然一问之下,方凯德就是满腹牢骚的样子:“这个话不讲也就算了。胡大财神对下头人手面大,我进裕记之前也是听说了的,本来仰慕得很。接过轮到我头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哦?”
方凯德也是喝了几口酒,仗着酒兴,道:“兴许是我错怪他老人家了。对阜康、裕记还有各地分号的档手、掌柜,他倒真是大气得很,远的不讲了,就说我大哥,一年作好作歹,总有七八千两银子进账。”
“这我是知道的,很不错了。不要看我在汇丰做买办风光,其实一年账面上也就只有这点。”古应春又把话头引回来,“论起来,你做账房的,也是要缺,怎么就只有这一点?不要是你瞒我吧?”
“我哪敢?”方凯德头摇得拨浪鼓般,道,“十年前,胡财神事必躬亲,莫说账房,就是下面丝行一个伙计,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他也是要关心的。这十年,他老人家在杭州享清福,放手让各地的掌柜去做,以为只要把这些把总的人喂得饱了,下面也就好讲了。结果呢?把总的人自然是捞到了好处,但下面的人收入就离前头差远了。”
“这又是为哪一般呢?”古应春装作不懂,“这些掌柜、档手克扣下头人的薪水,想来阜康、裕记管得严,又落不到他们自家荷包——”
“他们克扣了,账面上就格外好看,胡财神看在眼里,还以为是他经营有方,自然花红上头就有好处。”方凯德停一停,硬着舌头道,“再讲了,外头人以为阜康管得严,里面拆烂污的事情不一样多得很,他们的荷包——”
“好了,不讲这些了,总是丧气的话,想不到阜康也是暮气沉沉。我们喝酒,不用生这些闷气。”古应春见铺垫到了,又怕方凯德扯得太远,斟一杯酒倒过去,道,“我想这怕也不是雪岩的本意,回头有空我倒是很应该劝他一劝,这两年他手撒得太开了。”
“总是姐夫在胡老板面前说得上话,以后就要靠姐夫多照应了。”
“又讲两家话了!”古应春循循劝道,“大局要慢慢来,你人还年轻,要用钱的地方多,总要多想些办法弄几个来花。”
“哪个不想呢?但是路子很难。”
“眼下就有一条。”古应春正色,凑过去低声道,“我有位朋友,想出三千两银子买一条消息。”
“哦?什么消息?”
“就是裕记和天祥的合同——”
“这——”方凯德一听大惊,变色道,“这怎么好——”
“你先听我讲完。”古应春拉住他,“上家也不要怎样,只是想有个抄本。我也不给你乱讲,是怡和的一位洋先生,他们也不是要和裕记怎样,只是同天祥间有些纠葛,想知道这桩买卖的底细。说起来呢,我想要知道明里,转身去问雪岩就好了。但一来我空口无凭,人家不一定信得过,二来我也不在乎这三千两,正好给你赚去。我想,生意是你大哥谈的,但你管账房,合同总要从你手上过,得便抄录一分,既不伤天害理也不费周折,轻松三千到手,不是好事?”
方凯德听得将信将疑,犹豫道:“合同在我账房中不假,但事先大哥反复交代了的,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就是姐夫这里,若是问大老板知道明细,自然和我们无关,但总不能从我嘴里讲出去。”
“你何以就这样死板?”古应春佯怒道,“我好心成全你,你到把我当外人?我不是讲得明白,洋先生是要对付天祥,和裕记并没有干系,哪里就能让方祖德知道了?”
“话是这样讲,但要真是被知道了,我在裕记也就……”
“胆小何能成事?”古应春一拍他肩膀,又换条路子劝,“裕记莫非是你的裕记?就是你大哥,也不过是在那里替人打点。有些事,做到七八分也就很对得起人了,你偏要做到十分,那就是痴了。再讲了,合同我虽没看见,内里却早已猜到,对裕记而言,这笔买卖,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话半猜半蒙,居然戳中方凯德心事,他没有回话,只凭空喟叹一声。
见自己猜得不差,古应春又劝:“你看,你自己也是叹气的。姐夫我空长你几岁,有句话想劝劝你,万事留条后路最要紧。裕记若是有什么不对劲,你自己手里多捏几个,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