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提宝源祥,族长立即道:“我知道你要提庆元的事!以为我总要卖你这个情,但你不想想,庆元跟了你十五六年,从开头一个半大小子熬到现在,虽说做了宝源祥的档手,一年入息也不过才三四千银子。我听人讲,现在上海洋行的买办,最不济一年也有七八千的入项,亏得算起来还是一等一的近亲,你就好这样使唤人的?”
徐润气得热血上涌,怒道:“真是不知好歹,当初庆元——”岂知这话才讲了一半,真是灵验,徐庆元恰恰就几步冲进房来,恰听见讲自己名字,愣在当地不知所以。两人这才住了口,强忍住火气,徐润问:“什么事?”
徐庆元这才回过神来,先给族长作了个揖,这才转身对徐润说:“雨叔,薛老板来吊丧了,现在外面,我寻思,薛老板不比寻常,恐怕还要雨叔出面周旋一下。”
“薛老板?哪个薛老板?”
“就是泰和钱庄的薛老板,钱业公会做总董的那位。”
“薛胖子?”徐润大惊,“他怎么也跑到香山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草草起身,也不搭理族长,随徐庆元朝外面走。徐庆元犹豫了半刻,跟出去,解释道:“不仅薛老板,还有庞怡泰的庞少爷也来了。看样子,他们两个是一路的。”
听说庞元济也来了,徐润更是觉得诧异,满脸疑云,却又不好胡乱揣测,只好先到灵堂再说。
这灵堂就设在大堂内,因是一族七人,不便分开祭奠,便依族中老人计议,设了七块灵牌在堂中,周围自然是素缟麻孝。薛胖子是交际场中老手,此刻正在堂中同徐家上下谈话。毕恭毕敬坐在徐润伯母身旁,温言细语道:“伯母遭此不幸,晚辈虽是旁人,看在眼里,也是心痛不已。玉之虽然年轻,但却是个少有的明白干练的人,晚辈和他有幸见过几面,早就欣赏他的人才。只可惜骤而不幸,实在是命薄……”说着竟然红了眼圈,拿手去抹眼睛。徐润伯母早已是被感染,放声大哭起来,一旁人忙又上去劝慰,庞元济也在一旁劝道:“伯母无论如何节哀。”
徐润先站在灵堂一角,冷眼看薛、庞二人,见他们竟真像是来吊丧哭灵的,不由得也诧异起来,又拗不过场面,只好前驱几步,拱个手道:“薛兄,庞兄!有劳远驾,雨之如何当得起?”
薛胖子回过头来见到徐润,一抖擞,竟是精神百倍的样子,忙还礼道:“如何不该?如何不该?雨翁的亲族便如同我自家亲族一样,这样大事,我怎么敢不来?”
徐润从未见过薛胖子这幅模样,脸上尴尬,道:“灵堂人多,有诸多不便,请薛兄、庞兄到里面说话。”
岂知薛胖子将手掌一竖,道:“不忙!这里徐家各位长辈,我还没有把面见到。既然是来吊丧的,不同长辈讲几句,人家会讲我不懂礼数的。”
徐润无奈,只得领着薛胖子同庞元济两人,挨着到各房长辈面前引见。这薛胖子口里总是念叨“虽然我不姓徐,但与雨之是知己兄弟,此番不幸,在我心中也是感同身受的。”“这位长辈,千万节哀,日后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尽管来电来信。”“亡者已去,生者为重。万望保重,得空可到上海走一走,一切地方,都由晚辈来安排。”等语,一圈走下来,总花了一个多时辰,没有人不夸薛胖子果然是徐润知己朋友,会处事懂礼数的,反倒是徐润心中疑惑愈发深沉。好容易各家都走完了,徐润又道:“劳累半日,雨之心中真是过意不去。已经让人在后面准备了一台席面,都是香山特产的海鲜。但丧期不能畅饮,只能以茶代酒,实在简慢。若二位别无它事,请先移步到书房用两杯清茶。”
薛胖子抚手笑道:“雨翁安排得甚好。”
待到书房,分主客坐定,仆人端上茶来。徐润开口问道:“不知二位在广东有什么大买卖?路过香山,还劳烦二位走这一趟。”
庞元济笑而不语,薛胖子却从怀中掏出一封素色的封套,递过去道:“这是一点菲薄的奠仪,区区之数,聊以致意。”
徐润接过奠仪,却看也不看,微笑着收了,不依不饶又问道:“莫非二位也听说了张振帅要借款备战的消息,先来布置布置?”
这话讲得也是有渊源的。中法之战,愈发如在弦之箭,已到引而将发的地步。两广总督张树声已令两广练兵备战,又从督署中放出风声来,预备借两百万军费,只是还未商定是找票号、钱庄,还是同洋人的银行商量。徐润心想,若薛胖子真是为了生意到广东跑一趟,顺便过香山来,怕也只有这一条讲得通了。
谁知道,薛胖子叹口气,道:“这仗还未真开打,上海已经要垮了。别说振帅借钱不会借到上海来,就真找到我,我又哪里去变两百万银子出来呢?”说完,薛胖子向庞元济递了个眼色,庞元济会意,在一旁讲道:“雨翁怕是不知道。雨翁前脚刚走,上海后头就又出大事了。”
“哦?”
“金蕴青垮了,刘云记也关门歇业。”
徐润一听,也不由得愣住了。金蕴青、刘云记都是上海巨商,在钱庄、南北货两界举足轻重,资本都不在百万之下。虽说也知道他们日子难过,但真没想到竟在旦夕之间,土崩瓦解下来。愣了半晌,不由得也出口粗气,道:“刘云记倒也罢了,金蕴青做南北货几十年,怎么转眼间就……”
“真是转眼间的事。”薛胖子摇着头道,“金蕴青欠钱庄、洋行、银行款项共有九十余万。连着两日有商行去结款,柜上人都找不到东家做主,最后闹起来,只好寻到东家去,却只留下一个看门的老头子,讲是三天前头半夜里就举家逃了。当天上海就闹翻了天,邵小村出捕告,限期捉拿。结果在上虞乡下找到他的家眷,他本人却还是不知所踪。这样一闹,两天之内,南北市钱庄里又有三四家小同行受了牵连,关门了。”
听薛胖子讲起这事,徐润仍有些不敢相信的意思,口中喃喃道:“这也太过离奇了——”
庞元济见徐润愣住,咳嗽一声,温言细语道:“我就知道雨翁不信。试问上海城厢内外,又哪一个真料得到?雨翁如果同我们回上海,一切就都知晓了。”
徐润还未听出庞元济话中之意,随口问道:“二位何时启程?”
“明天。”
“那太仓促了。”徐润摇头,“徐家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怕就不能同二位一路了。”
庞元济、薛胖子对望一眼,还是由薛胖子开口道:“实在不瞒雨翁,这次我同元济来广东,并不为他,就是要来找雨翁一同回上海的。”
徐润这才惊醒过来,皱着眉头,冷声道:“这又是为哪一样?”
“雨翁,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讲。”已入冬的天,薛胖子却依然掏出一方绢帕,装模作样在额头上抹了抹,这才道,“上海市面已经不可收拾。本来轮船局清理债务,拿出六十万来还钱庄的借款,我本以为松了一口气。谁知道金蕴青、刘云记这样一闹,再加上日内盛传中法开战法国军舰要首攻上海,市面上已是人心涣散了,哪一家钱庄前都是每日人流不息,纷纷提现。这样局面,再持续下去,莫讲十天半月,就是再给五六天,怕也要倒掉一半钱庄。”
徐润耐心听着,薛胖子顿一顿,又道:“所以,我才同元济一道,专程到香山来请雨翁速回上海,清理宝源祥的债务。贵行欠钱庄两百万,这笔账若能料理清楚,不仅大小同行有两百万现银对付挤兑,更能稳定市面人心。我也知道贵府新丧剧痛,但此事关系上海钱庄存亡,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又自认人微言轻,想徐家同庞家是世交,这才拉元济一道,万望雨翁看在多年交情面上,速回上海料理一切,救钱庄于水火。”
说着,薛胖子竟站起身来,朝徐润深深鞠了一躬。徐润忙上去扶住他,咬着嘴唇思索片刻,下定决心道:“原来二位是这个意思。尽可放心,不管挂欠多少庄款,我徐润总是要给钱庄一个交代的。也不是宝源祥刻意拖欠,实在是迭遭变故,不得已的事情。既然两位亲自来了,我自然要同二位回上海。但明日太过仓促。能不能再给一二日,总要给亲族一个交代?”
“真是等不起了!”薛胖子忙道,“此事急如星火——说出来不怕雨翁多心,就是我泰和钱庄,也有不少大主顾等着提款,银行、票号也来催逼,若不是我讲明要花两天到香山来找雨翁,也是轻易脱不得身的。”
听得此言,徐润不由得脊梁骨发冷,口里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薛老板讲得这样严重,莫非是如今上海各界都逼着我徐润指日回沪?”
“话虽难听,但实情就是这个样子。”庞元济重重点了点头,道,“轮船局还清欠款,上海欠庄款最多的就是宝源祥,雨翁一日不回,上海人心就一日不能安定。宝源祥欠款一日不还清,上海钱庄及各业就要多一日动荡。”
徐润听得此言,也无话可说,只能长叹一口气,颓然坐倒在交椅上。
第二日,恰巧又是搭乘轮船局的“庆生”轮,徐润并徐庆元、庞元济、薛胖子四人启程回沪。徐润同徐庆元一个舱房,庞、薛二人紧邻着是另一个舱房。用过晚饭,庞元济在舱门外观望两眼,见左右无人,回头对薛胖子小声道:“想不到雨翁答应回上海倒还爽快,省去我们多少麻烦。”
薛胖子心绪不佳,只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但庞元济毕竟少年心性,又是头一遭办这样的大事,偏偏很有兴致,又讲道:“要是他回上海,料理宝源祥的债务也能这样痛快,倒真不枉我们跑这一趟。”
这话说在薛胖子心坎上,他叹口气道:“你还是年轻了,把事情想得太轻。宝源祥若真是还得出这两百万来,何至于拖到今天?别看徐润答应回上海,回去之后还很有一番功夫要磨。”
庞元济诧异:“薛老板的意思是,徐润怕不会轻易答应还钱?”
“不是他答不答应的事情,而是还不还得出来。”薛胖子摇头道,“两百万银子,如今满上海除了洋人的银行,任谁也拿不出这个钱来。别看徐润这几年做房产风生水起,里面他自己的资本不到十之一二。市面败坏,原价两三万的铺面如今只敢卖七八千,还没有人肯接盘。他宝源祥早就是亏得一塌糊涂了。”
庞元济虽说也知道徐润在房产上亏空,但没想到能亏折到这个地步,也皱了眉头,道:“那徐润拿什么来还这两百万?”
“一来,徐家经年经商,族亲、世交遍布商场,就是徐润分文不名了,挤一挤,也多少总能筹措到些银子。二来,我又何曾指望过他能将两百万还完?历来催帐之事,催到人家无以抵押之时,便也就到头了。我盘算,宝源祥能还个百把万,也就算对得起钱庄了。至于其他,我何敢多想?”
“两百万只还一百万,那钱庄也迈不过这条坎。”庞元济心中盘算一番,道:“再这样挤兑下去,再垮一两家大钱庄,真就不可收拾了。”
“你以为还能收拾?”薛胖子困意上来,朝床上偏偏一躺,道,“局面早就不可收拾了。除非天意相助,否则上海钱庄要被一网打尽。你看我整日东奔西跑,不过是聊尽人事而已。”
见平日里精气十足的薛胖子都这般垂头丧气,庞元济也觉得无趣,摇头苦笑:“先头是父亲操持一切,我只管埋头读书,还不觉得。如今看来,这商界真不是人呆得的地方,为了利这一个字,兄弟反目信义不彰,真是各种手段轮番登场,哪里还讲什么操守。不是家父吩咐下来,要先讨回这二十万的股本,我何曾愿意搀和进来?”
“你这番话讲得才算是入了港。”虽然庞元济讲得难听,薛胖子却不以为忌讳,反而笑笑道,“有些赚了钱的人家,倒过头来讲什么信义道德,那不过是糊弄人的牌坊。但凡生意做大发了的,回过头去翻他当年发家的底子,有几个又是真正清清白白的?坑蒙拐骗说起来固然重了点,但逐利忘义四个字是任谁都跑不掉的。远的不讲,就说胡光墉,你看他在杭州的胡庆余堂,挂着‘不欺’两个大字。不知道的,以为胡大善人真是靠这两个字发家的。但你想想,先头王有龄,后头左宗棠,论起来,哪个没有上胡雪岩的当呢?真正是笑话了。”
略停一停,薛胖子道:“就讲徐润,回了上海还不知有怎样一番折腾。虽然你们庞怡泰伙计刚才被他撞见,回头你还是要另外派人去盯住他。我这里,也有另一手准备。三日后,钱业公会里,讲得拢便罢,讲不拢的话——”
“讲不拢又要怎样?”
“讲不拢,我就要请上海县封了宝源祥和未园。哪怕徐润倾家荡产,欠的庄款一分不能少,统统都要他吐出来。”薛胖子陡然神色凶狠起来,咬着细碎的牙齿,狠狠道,“不要看他有个道台身份,论理、论人,他一条都占不了!”
认识薛胖子好几年,庞元济从未见他这幅模样过,心中不由得一冷,暗叹一声:朗朗乾坤,济济商贾,莫非就真没有一个好人?
回到上海,庞元济按薛胖子的吩咐,派人盯住徐润。徐润几时出门,到何处见何人,几时归家,一一都有人探得消息报到庞怡泰丝行来。薛胖子同庞元济一筹算,见他连着三日都是马不停轴地见人,不仅有他的同行旧好,还有谢家福、马建忠、经元善等人也都依次去拜,情知他定是筹措现银,多少算是宽了心。
待到讲好在钱业公会聚头的那一天,南北市剩下的四十二家钱庄掌柜,齐齐推掉一切事宜,早早就赶来碰头,一个个都是满腹心事,生怕宝源祥还不出钱来,或是又生变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眼见着约好的十点钟越来越近,还不见徐润身影,底下就有人大声喊起来:“都这个时辰了,徐润为何还不来?不要是跑路了?薛老板,薛老板?你派的人到底跟上了没有?”
薛胖子虽然也心神不定,但毕竟还端得起,冷笑一声道:“钱掌柜,你着急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到止园跑一趟,看看徐老板到底起床没有?”
正说着,外面伺候的人小跑着进来道:“徐老板来了。”
一听此话,整个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各位钱庄掌柜齐齐朝门口望去。不片刻,只见果然是徐润,穿着一身崭新的府绸青天袍褂,套一件富贵暗纹夹袄,又披了件亮闪闪油光发亮的大氅,昂首抬头,第一个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七八个人。诸位正来不及细看,徐润冷笑一声,掏出一块怀表,啪地一声打开表盖,喵一眼,道:“差两分到十点钟,我徐润可算是没有迟到。诸位倒是来得早,久等了。”
刚才傻站着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然是薛胖子打头,迎了上去,又是请坐,又是上茶,徐润将大氅脱下,递给后面跟着的徐庆元,冷冷道:“茶就不必了。各位都是来谈事情的,还是先办正事。薛老板,你是钱业公会总董,今天是怎么个章程?”
薛胖子忙弯腰点点头,道:“雨翁大驾按时光临,这就是取信于我钱业同行。今天虽说是在我们公会,但雨翁才是正主。宝源祥的庄款到底如何料理,请雨翁示下,各位掌柜都在这里,有什么要商议的地方,便好今日说通。”
徐润道:“好,既然这样,就麻烦列位听我的律师来讲。”
不少掌柜头一次听到“律师”这个词,正纳闷这又是什么新奇事物,却不想见徐润身后站出来个西装革履的洋人,坐到徐润身旁的椅子上,徐润介绍到:“各位,我们上海是全国风气之先,这几年学西洋开公司办实业也不少了。但要讲工商两界的精髓,其实差得还远。比如说律师这个行当,就从来没有人知道就里。今天,我徐润的宝源祥愿意开这个先河,我已经将所有财产和债务全权委托给我身边的这位韦斯特大律师,下面就请大律师同各位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