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都好!”徐润不敢挑剔,就随着杨靖到了梅庄酒楼,一进门,见也是热闹得不堪,多有苏州人在里面吃团圆酒的,包房是早就没有的了,苏州又是江苏巡抚驻地,杨靖一个区区五品官也说不上话,只好在一楼厅堂里寻了个角落坐下,随便叫了几个菜,温了一瓶黄酒,四周都是闹喧喧猜酒划拳的人,徐润不由得皱了眉头。杨靖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亲自将酒斟上,道:“雨翁怕是看不起这种小地方。但苏州比不得上海,虽说也是巡抚驻地,但市面并谈不上繁华,这就梅庄,也是数得上的酒楼了。雨翁将就些就好。”
徐润确乎是多少年没有到这样的酒肆坐过,他坐拥百万家产,起居都颇为讲究,在上海除了应酬摆在各大酒楼的雅间,绝不会同寻常市井人等共处一堂。想想自己也是命运不济,轮船局、宝源祥两头受困,中秋佳节有家不能回,只能在此处凑合,不由得真有些悲凉起来,也不说话,长叹一口气。
杨靖察言观色,问道:“适才见雨翁等在藩司衙门外,可是要见德公?为何不进去?”
徐润苦笑一声,“我找德公是有公事,他大宴宾客,并没有散我的帖子,如何就好进去的?”
“什么样的公事?”杨靖不由得好奇道。
徐润便将到苏州来为轮船局之事向德馨求援,头一天还见到面,却没有个结果,后来屡访不见的情形讲了,自然中间隐去了轮船局内外交困的细情,叹口气道:“这一拖就是三四天,门上人只讲德公不见客,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谁知杨靖一听就笑了,道:“别的事儿自然是雨翁懂得多。但德公这事,小弟就比雨翁知道得多些了。”
“哦?”
“来,先吃菜,慢慢讲。”杨靖挑了一筷子菜送到徐润碗里,自己又举起一杯酒,略敬一敬干了,用袖子把嘴擦了,这才道,“你讲的那天的情形,我虽然不在场,但你说得详细,德公到底做什么去了,略想一想便知道就里。”
“老弟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我这里急得很。”徐润忙追问道。
杨靖笑笑,道:“德公来江苏两年,他的脾气,其实古怪得很,要用心才揣摩得出来,我最初也撞了不少霉头。后来才晓得,要投其所好。”
“他好哪一处?”
“没有其他,就是桃园两个字。”杨靖正色道,“本来八旗子弟,耽于游戏的多得很,便是王公大臣,也往往喜好西皮二簧,不时还要下海哼吟几句。偏偏我们这位德公,于此道最为精通,自己常常扮生角也就算了,他膝下有个女儿,从小伶俐,长得又乖巧出众,德公喜好得不得了,预备日后进宫选后妃的。自小就请了先生教书画文章,又学优伶唱段,这才十三四的年纪,学起来就是有模有样。一班出入藩司衙门的优伶也趋附,赞她是嗓音特绝,足以压倒名伶,更是把德公高兴得紧。除了书画,女工一概不学的,一有空暇,就让家里戏台班子陪女公子练戏,遇到女公子要登台时,那真是万事都不顾的。你讲那天情形,依我看,怕就是女公子练戏,德公等不及要去观摩了。今日不是一样?这里都听得到藩司衙门笙歌艳舞,怕是德公同女公子此时正双双在台上!”
徐润惊道:“这也荒唐到了极点!何以还听说左侯相对德公另眼相看,人前人后总说他会办事的?”
“我也并未讲德公不能办事,虽说有这个癖好,但比起其他不成器的旗人,不知道要强多少。何况左相也不是瞎子聋子,即或有些话传到他耳朵里面,他知道如今上头看重旗人,不晓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个糊涂,免得得罪上头?”
听得杨靖这么一番譬讲,徐润不由得点头道:“多亏你提醒,不然我还真以为碰上万年不遇的好官了——但我的公事他这么拖下去,何时才能算个了结?我送礼他又不收,怎么办才好?”
“那要看你说的什么礼!”杨靖又道,“德馨到江苏,虽说是时时刻刻讲清廉两个字,但也不是清清白白。前头昆山知县叫周以诚的,知道他好这一口,特意留心,物色了四十个伶人送进府去,如今府中的戏台班子就是了,号称‘四九旦并双麟双凤’,外面还有多事的撰了一副对联,有道是:‘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夕永朝酣大梦。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销魂。’不仅提了伶人的名号,还嵌进去了周以诚的大名,德馨不也没有忌讳?后头就把周以诚提调成候补知府帮办海运局差事了。人家这就叫送礼有道。”
“总是我孤陋寡闻了。”徐润摇头道,“从来都是银钱开路,谁想到送人这条路上来?”
“所以讲,如今做官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杨靖笑笑,道,“雨翁你不要着急,既然是公事,德馨好名,总要替你操办的,不过是个迟早的事情。来,中秋佳节,管他如何,先饮了此杯再说!”
徐润答应一声,一扬脖子酒灌入喉中,却觉得尽是苦味。
好在中秋节后,只隔了一日,德馨总算是想起还有轮船局这档子事,便让书办把徐润找来,开口道:“老弟你的事情,说起来是件大事,我一个人是做不了主的。这几天我也并没有闲着,派人到江宁跑了一趟,顶着中秋节庆谈公事,得罪上头的风险,替你问了问侯相的意思。信已经回来了,侯相讲,轮船局肯定是要维持的。但江南有两个不便出手的地方。”
徐润听了杨靖的话,心想,哪里是左宗棠的意思,怕就是你德馨同几个师爷凑出来的主意,便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道:“请藩司示下。”
“一来呢,江苏财赋也紧得很。去年收了五百多万,用出去却有七百多万,还多亏是振翁主持江宁,我也在旁边出了些力,多方腾挪,今年才算是持平。眼下侯相又关心越南战事,要两江备战。老弟你想想,这一备战,练兵、备饷、购军火,哪一处不要花大笔的银子?所以江南一时之间怕是拿不出这九十万的富裕。”
徐润听了,点头不语。德馨又道:“这第二,就是个名分攸关了。轮船局讲到底,是北洋办的洋务,虽说这十年来,两江也多有襄助,但毕竟要讲个主次。如今轮船局有难,论理应该是北洋先施以援手,南洋再斟酌着补助一些,你却不找李傅相,径直来找两江,这就颠倒了。”
徐润失望以及,费了老大的功夫,又耽误了许多时日,想不到德馨还是把轮船局推回给北洋。本就是不愿再受北洋钳制,才打两江藩库的主意,谁想到头来,还是要求直隶。心中怏怏不乐,便道:“总是职道糊涂,就按大人的意思,这就回上海去给北洋拍电报,请傅相施救。”
德馨少不得还要敷衍几句:“老弟你尽可去办,我这里也写一封信给总署。轮船局是朝廷洋务典范,断不能垮了的。老弟你大可放心好了。”
徐润无言,随即告辞而退。出了藩司衙门,毫不停留,便直接回了上海。
一回招商局,严潆忙来问道:“雨翁去苏州,打点得如何了?两江救不救船局?”
徐润不答话,却先问他:“中秋钱庄来索款,应付过去没有?”
“还好。”严潆嘘口气道,“总算是船局家大业大,钱庄信得过,我拿出五十万来,各家还了一小部,讲好展期一个月,九月底前一定全数还清,没有出什么大的波折。”
“嗯。”徐润心不在焉地听了,又问道,“这几天景翁有没有电报来?我离开上海之前,专门给他拍了电报的。”
“有。”严潆答道,“景翁的意思,船局要翻过这个坎,怕只有效法光绪五年,求盛观察出面,说动北洋救济船局了。”
徐润长叹一口气,道:“我也知道,除了这条路,并没有第二条好走了。也罢,数年用心良苦,今朝全然荒废。你拟个电文,我再来斟酌一下,今日就发电吧。”
电报拍到北洋,徐润便转而料理宝源祥账务,再加上郑观应在福建督办电报未归,就留下个严潆独自支撑局面。钱庄上的人对轮船局虽不像一般商行般穷追猛打,但一日内也总有三四拨人来打发消息。严潆真个是如坐针毡,在局里呆不住,索性称病归家,又派了个知心的伙计天天守在上海电报局专等消息。
这一等足足等了五六日,严潆心里正七上八下想要不要再拍一封电报催问时,守在电报局的伙计恰恰拿了电稿回来。严潆顾不得其他事,支走旁人,自己忙检出一本电码本,一个字一个字翻起来,谁知越忙越乱,也不知是电报局学生抄错了莫尔斯码还是如何,打头有几个字死活翻不出来,严潆心中焦急,只好跳过。电报是长篇大论,看口气怕是李鸿章亲拟的,先是转述了前日收到徐润、严潆等人发来电报的内容,又逐一评点,什么“到月底需六十万方能过关”一节批的是“拖沓至此,执事人等难逃其咎”,什么“上海市面凶险,揽载艰难”一项批的是“何未有绸缪之事?”。一节节一项项挨着批下来,自然是不留情面,这些都早在严潆意料之中,但看着用词如此严厉,依然不由得头上沁汗。待翻到最后,见李鸿章写道,“现着直隶候补道盛宣怀赴船局,会同徐道、郑道,经理船局事务,揭开一切,分别整顿。”严潆不由得心中“噼啪”一声,暗自念道:“果然是要大动干戈了。”
待翻完最后一个字,严潆已是面如死灰,中间有几处涂画的,也懒得去誊清了,叫来伙计,封上译稿,让给徐润送去。自己在书房里,反复品味这番电稿。越品味越觉得“揭开一切,分别整顿”八个字实在是触目惊心。严潆在船局总理账务已有六七年之久,其中的弊病自然清楚,哪里经得起揭开、整顿?眼见着盛宣怀一来,原有的总、会办并各委员、执事,怕只有不经手钱粮又与盛宣怀私交甚好的郑观应可以独善其身,特特是自己这个账务委员,要讲整顿,更是首当其冲。严潆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叫来自己二管家,问道:
“我听说,你同郑陶斋观察家的管家是乡邻?”
这二管家原来因为此层关系,被其他人在严潆面前讲小话,说他把严潆同徐润私底下见面等等情形通告了出去,严潆虽然不太信,但对他多少有些冷遇,此刻听东家问起,忙辩白道:“这真怪不得我,我同他都是上虞人,但其实隔了好几条街,历来没有往来的。东家不要听信其它人的谗言……”
“我怎么会听什么谗言!”严潆忙和颜悦色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不仅不怪,而且还留意了你这条路子。你同他要好,正再好不过。”
二管家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郑观应到轮船局就任伊始,严潆就在家中讲过,郑家在上海多年,手面阔人脉多,但自己下面家人万不能同他有瓜葛,否则严惩不待。是以严家上下都知道东家同郑观应不对路,哪个敢去碰钉子?陡然听到严潆这样讲,二管家不明就里,只好支吾道:“不讲什么乡谊不乡谊,我总是替东家办事的。”
“好得很。眼下就有件事情好办。”严潆吩咐,“郑观察去福州督修电报,也有些日子了。你去打听一下,看他家里有没有消息,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二管家答应一声,严潆想想,又问:“还有,他家有多少人口?我听说他家太太并不在上海,是姨太太跟着的。姨太太有什么爱好的?还有下面哪个朋友说得上话,这些都要打听好了。”
二管家这才莫这些门路,心想,东家莫非是见轮船局陷了困局,徐润、唐廷枢眼见着要有不妥,准备转投郑会办这条路了?你此刻才想起去笼络人心,怕是有些晚了。但嘴上定不能这样讲,只答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又过了八九日,郑观应终于回了上海,这边严潆打听到消息,当天就备了名帖登门去拜。郑观应把他迎进书房,拱手道:“不晓得芝翁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本打算明天就到局里的,麻烦芝翁亲自跑这一趟。”
严潆忙道:“会办辛苦奔波,为朝廷办电报的大事情,从福建回来,极应该多休息几日,我一个做委员的,是下属,自然该登门来拜。”
郑观应笑笑道:“这是官场上的习惯,我们做生意办实业的,怕倒不用学这个——对了,刚才听内人讲起,前几日承蒙芝翁送了一筐贡菜、十盒酥饼来,内人一定要我当面感谢芝翁。多年知交,何必这样破费?”
严潆摆手道:“会办这样讲,严潆就受不起了。前几天我内弟到潮州办事,给我带回来几框土产。我又恰恰听人讲起,如夫人是潮州人,久居上海,怕是想念家乡的土产,便送了这么点东西过来,想不到就入了如夫人的法眼。实在是侥幸,本是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怎么当得起会办大人的谢?”
郑观应听着严潆的话,心中好笑。自己认识严潆也有十多年的,虽说当年只是点头之交,但后来进商局也有两年多光景,别说朝自己家里送东西,就是公事之外,喝酒聚餐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事。所谓反常即妖,严潆这般造作,郑观应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不过他心底是忠厚一路人,脸上便不带出,只是笑笑问道:
“芝翁今天专门来一趟,不知道有没有要紧的事?”
听郑观应第二次提起,严潆觉得铺垫够了,这才故意压低声音,递出来一卷厚厚的册子,叹口气道:“其实不瞒郑观察,我今日来,是交卸公事的。这是轮船局今年的账目,特送来请观察过目。”
“交卸公事?”郑观应惊道,“你总管账务,怕是有七八年了,从来没有出过纰漏,为何陡然间就要交卸公事?是谁要换掉你?雨之?景星?何以我一概不知?”
严潆脸上布满愁云,道:“观察不要错怪这两位——船局请北洋大宪维持的电报已经批回来了,傅相对船局经营很有些意见。不日就要由盛观察入局整顿。我管账务,第一个难逃其咎,与其等着别人来下手,不如我自己知趣,先交卸公事、账目,回家听候处理。”严潆说到这里,调动情绪,哑着嗓子道,“放眼局中诸公,在我看来,怕是只有郑观察公正廉明。这账目要落到其他人手中,任意涂抹几笔,我便有千张口也辩不过来,是以今日登门,将账目托付。严某人身家性命,俱在这账目上,万望观察大人看在多年同仁情面上,存个保全之心。”
郑观应见严潆言语恳切,唉声叹气中险险就要坠下泪来,忙劝道:“芝翁,怎么讲这个话?我先头还当是徐雨之要拿你顶罪,本想要好好替你争一争。谁知道竟是你自己存了个去位的心思?你真是糊涂了,先不说盛观察到局之后如何整顿尚未可知,就说船局到今天这个地步,既非一日之变,也非一人之过,你又讲什么要拿你开刀的话?”
“这是郑观察君子之心,自然知道我做账房夹在中间的难处。”严潆还是一脸凄楚,道,“但旁人却怕是不明就里。说到底,船局的银子花得流水淌样,不都是从我的笔上出去的?就讲如今,钱庄逼债,并不敢追到徐观察、唐观察头上,还不都是找我这个账房的事?郑观察如不信,大可现在就派人到我家里看看,外面何时不是站着七八个大汉,生怕我一走了事。这几日出个家门,都要戴了墨镜从偏门出入,想想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不如交卸了一了百了。”
郑观应斜过身子去,道:“芝翁你真是多虑了。钱庄逼债,有盛观察来主持,这个坎子一定是迈得过去的。就讲到整顿船局,你在局中多年,其中的弊病,怕是没有比你这个管账房的人更了解的,依我看来,盛观察不仅不会怪罪你,怕还要大用你。你想想,就拿我来讲,不要看我在船局已经做了两年,就这一本账目,我不也有多少不明白的地方,到头来还不是要一条条请教你?”
听到“不仅不会怪罪你,怕还要大用你”几个字,严潆眉头稍微舒展,故意叹口气,慢慢道:“若果真如观察大人所讲,怕就是我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事到如今,我也并不敢多想,能够不替人受过,全身而退,也就是万幸。至于职位得失,清白名声,只能祈望各位大人秉公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