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唐鄂生是我旧好,既然你也如此说,少不得我要保他一保!”左宗棠激动地搓搓手,道,“但这三路加起来也不过十八营,人还是少了点。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个稳扎稳打,还要调兵!还有海路,广东的水师养这么多兵轮难道是做摆设的?让广东水师提督吴全美带兵轮到越南海面巡上几个来回,壮壮声势,也让法国人知道越南不必琉球,大清是保定了的!”说得兴起,左宗棠竟起身,转到摆在书房里的大沙盘前看起来,指着这处讲可以驻兵,指着那处将可以设伏,一口气讲了小半个时辰,王之春也是懂兵的人,在一旁附和参谋,并以自己在云贵所见情形拾遗补缺,左宗棠兴致高昂起来,好容易讲完,用手拍拍王之春肩膀,嘉许道:“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朝廷要是不派我办越南军务也就算了,要是派我,一定要带上你,做个副将,共建功勋!”
王之春忙谦逊道:“卑职不过是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也要讲个高下!”左宗棠意犹未尽,道,“若不是你,我就能将云贵情形了如指掌了?刘长佑固然同我交好,一来书信上讲不通透,二来云贵偏远,消息传到我这里来,早已过时。比如说法军占河内东京,事情都过去十天,我这里才收到朝廷五百里加急,反倒是上海新闻纸上早就登出来了。”
王之春逮到话缝,忙道:“这并不稀奇。上海有洋人设的电报,取道海路,通往泰西各国的,连越南也有电报。上海新闻纸说不定当天就得了消息。而军情紧急,即使从上海发电报到天津,在发往京里,星夜奔驰,廷寄送到江宁也晚了。说起来,这倒真是电报的奇效。”
左宗棠如何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并不答话,而是转身踱步回到椅子上,过了半晌,才换了副深沉的口气,问:“爵堂,电报利大弊少,你当我真不知道?”
“卑职自然知道侯相明白。”王之春忙接到,“但何以刚才侯相对郑观察如此不客气?”
“我哪里又想同他不客气了?”左宗棠叹口气,“官本官办,商本商办,不过是个说法。我这样,只是想让他北洋知难而退。换个人来做长江电报线而已。总不能好处都让北洋捞去了?”
王之春这才明白就里,沉吟半晌,斟酌着字句,又问道:“如果侯相想要由两江自办电报,卑职位居洋务局总办,自然要竭力襄助。但卑职于电报一途,确实不通,不知侯相有无人选?”
左宗棠并未答话,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口里慢慢道:“我从军数十年,做官半辈子,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我心知肚明。前头郭嵩焘,后来林寿图等人,外人大有说我忘恩负义刚愎自负眼中容不得人的。这一层,我倒也有所耳闻。”
王之春如何还坐得住,忙站起身拱手道:“那都是外界不明事理的人污蔑侯相的话,怎么好听?”
“你不要劝,我还不知道?”左宗棠挥挥手,旋又自负道,“你说他们不明事理,这话却是说对了。我为何要弹劾郭嵩焘,为何要动林寿图?并到了江南,连桂嵩乡一干旧好,我也并未轻饶,为的什么?里面有个理字!剿长毛时,筹饷为大,西征时,协饷为大,为了大头,我自然顾不得多年情面,要做大事,哪里能够婆婆妈妈牵肠挂肚?所以骂也好,怨也好,就像郭嵩焘,发誓要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我又何尝放在心上?我自问心无愧!”
“侯相虽然有雷霆手段,但总是为了军国大业。朝廷也是知道的,不然以侯相之功勋,换做他人早就弹章如雪诽谤随身的了,何能再任两江重职?”
左宗棠笑笑:“如今你也会说话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有的人,他对得起我,我自然也要拉他一把。人家鞍前马后跟了你十几二十年,处处替你谋划,费了不少力出了不少钱,总不能不落好处?所以,就像办电报这样的事,与其让北洋来做,不如南洋自己做,交给信得过的人,只要我眼睛盯着,晾他不敢舞弊,既办了军国大事,又照顾了私人,不是两全其美?”
听到这里,王之春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所谓“鞍前马后”、“费了不少力出了不少钱”,左宗棠“信得过的人”还能有谁,自然是江南财神总理陕甘粮台的胡雪岩。放眼两江官场,有力办洋务的,怕也只有他。何况前头福建船厂、兰州织呢局等洋务也都是胡雪岩一手操办,再竖起左宗棠的招牌办理电报也是顺理成章。把这些一层层的关系想透了,王之春点头道:“侯相的意思,卑职明白了。”
左宗棠也是点到即止,笑笑道:“话先放在这里,到底如何还要从长计议,你也不妨多留心电报事项。我虽想让某人来办,但他办不办得下来,还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
王之春退出督署,立即赶到郑观应驿馆,告诉他左宗棠有让胡雪岩承办长江电线的意思。郑观应大惊,忙派经元善赶回上海,电报盛宣怀。
五日之后,经元善返回江宁,一脸懊丧,郑观应见状忙问:“如何?我接到你的信,说是盛道让你到杭州元宝街跑一趟,雪翁如何说?”
“真是想不到!”经元善气恼道,“说起来我同胡雪岩也是有多年交情的。偏在这件事上他执意不肯!盛道的意思,劝胡雪岩不要独办沪汉线,入股电报局坐享盈利,还给他专留了两千股的盘子。陶斋兄你想想,我六百股也就不说了,你不过也两千股。盛道都已经让到了这个地步,你猜胡雪岩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商股举办电报,流弊甚多,招徕股份按公司操办,倘若有亏欠,不仅不利于军国大事,也连累商贾。反倒不如由他一人独输巨款,一力操办,盈亏与旁人无关。”经元善摇头道,“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看重了电报盈利!我听说他私底下曾对人讲,不愿合偷一头牛,宁愿独偷一只狗,你听这话,简直就把电报洋务大业看成他丝栈买卖一般货色了!”
郑观应追问一句:“真劝不动?”
“真劝不动!”经元善直摇头,“我说得口干舌燥,他是执意不允。”
“那如何才好?”郑观应束手无策,问道,“若我再想想,能不能搬出说得动胡雪岩的人来。”
“陶斋兄你也不要作此想了。这道坎,我看是迈步过去了。左侯相对胡雪岩是言听计从,关系深远,岂是你我搬得动的?连盛道给我拍电报,也只能说勉力而为四个字,他都无法可想,我们又哪来这通天的本事?”
郑观应下来同屠子良商量,屠子良也是深感无措。没奈何,郑观应只好一再联络两江官绅,联衔上书,请左宗棠通融电报一事,又托王之春带自己所编《万国电报通例》、《测量浅说》等泰西各国电报情形译书呈给左宗棠。但均不奏效,开始时左宗棠还敷衍几句,后来竟又打出养病的旗号,拒不见客了。郑观应在江宁走也不是留也无方,日夜焦灼,竟然病倒在床。
王之春看在眼里,有心要替郑观应了却这桩心事,他是心思缜密之人,派人四处收集了解胡雪岩所办各洋务的情形,终于在九月间得了自兰州来的一封信,读完之后,王之春大喜,找到郑观应,笑道:“陶斋兄,电报之事有转机了?”
郑观应本在病榻之上,听到此言,竟一坐而起,惊问道:“是如何转机?”
“此刻不能明说。”王之春笑笑,掐起指头数了数日子,道,“总不出十日,必有好消息。你等我回话就好。”
郑观应将信将疑,却不得不对王之春一拱手道:“真如此,观应给爵堂兄叩头上礼!”
“这是虚的,谁稀罕这个?”王之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都说李傅相手眼通天,要是事情办成了,你在傅相面前夸奖我几句,也学张之洞、梅启照的模样,放出去做个实缺道台,我就感激不尽了!”
郑观应当即正色道:“若果能成功,傅相面前,我同盛大人一定替爵堂兄弟说话。岂止实缺道台,李傅相用人不疑,有他相助,布政使、督抚也并非不可及的事儿。”
王之春闻之动容,却又道:“我一句玩笑话,你就好当真起来?”
别了郑观应,又等了几日,王之春算准日子到了督署,却并未先进去见左宗棠,而是找到专管收发来往公文的书办,低声问道:“陕甘来的公文,到了没有?”
这书办是王之春事先就打点好了的,回到:“今日刚到的,还没有呈到侯相面前。”
“好!”王之春掏出张二十两的银票,塞到书办手中,附耳道,“我这就去见侯相。过半个时辰,你拿着这公文送到侯相那里,就说是刚收到的。”
“听王大人吩咐。”
王之春点点头,这才走进内堂,却见梁肇煌正在同左宗棠谈事,便向两人作揖道:“职道拜见宪台大人、藩台大人。”
左宗棠兴致像是颇好,点点头,道:“方伯来讲川淮盐引的事儿,一并要议一议整顿厘金,这是你份内的事儿,坐下来听听,也好出个主意。”
王之春答应一声,在椅子上欠着身子坐了,听梁肇煌将:“司里已经算过,淮盐入湖广,以每年行销三千引计,可多得盐利近二十万两。再加上整顿厘卡,改包厘为官办厘税,又可以每年多收四十万两左右。这两项相加,两江财政便可多出六十万。更兼着两项举措都有利民生,淮盐入鄂,便有挑夫、贩运并船帮获利,包厘归官,免去厘卡盘剥之苦,对商情也是有利的。”
“好!”左宗棠欣慰笑道,“方伯果然是好本事。有这两项入账,江苏一年就有六百万银子,很可以办些事了。”转过头去又问王之春,“厘金局如今归你管,厘卡整顿的事项落实得如何了?”
王之春是有备而来的,便讲起如何制定整顿章程,如何分地实施,又如何监督实行等项,一边讲一边又回答左宗棠、梁肇煌的问题,讲了小半个时辰,正要讲完时,却见一个书办从外边跑进来,打断众人,道:“侯相,陕甘急件。”
“哦?”左宗棠正在兴头上,被乍一打断,不由得有些不畅,板着脸取过公文来,解开封套看起来。谁知越看脸上越发变色,到最后竟发作起来,“这都是怎么办事的?去年才开工,两年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不是坍我的台?”
王之春眼观鼻,装作没事人一般,梁肇煌不明就里也不好开口。左宗棠挥手赶走书办,将信递给梁肇煌,道:“你看看,做事做成这样,要我如何说才好?”
梁肇煌不慌不忙接过信来一看,先看落款,是陕甘总督谭钟麟,再看开头题目,却是:
为兰州织呢局锅炉爆炸停工整顿事咨爵阁督大臣左兰州织呢局之事,梁肇煌也是有所耳闻的。左宗棠在新疆军事初定之后,见陕甘盛产羊毛且价格低廉,便也想同北洋一般操办洋务,选在兰州,由兰州机器局总办赖长总理。一应机器均由胡雪岩委托德国商人承办,总计置办洗毛机器三台、织毛机器二十台,另有纺锭千余枚、二十四匹马力并三十二匹马力蒸汽机器各一,从上海由招商局轮船运到汉口,再拆卸装箱,足有一千二百箱,经陆路运往兰州。这是左宗棠得意之举,常对人言:“以中华所产羊毛,就中华织成呢片,普销内地,甘人自享其利,而衣褐远被各省。”是他与福建船厂、机器开河并称的三大洋务。但想不到才运行两年,便遇到锅炉爆炸停工的丑事。
梁肇煌将咨文看完,不动声色道:“云帅写得明白,锅炉爆炸,除工人操作失误之外,机器质量不佳也是重要之因。这事儿非人力所能左右,侯相开拓之举,有些艰难波折也是情理之中,似不必以此为忧。何况司里听说,织布局建成两年,织呢不过两万码,二十台机器开工不足六台,且行销极为不畅,都靠陕甘善后局官款支撑。如今锅炉爆炸,停工不产,恐怕反而因祸得福,少些靡费。”
王之春在一旁不由得咂舌,梁肇煌真是敢说,照他言语,兰州织呢局岂不是一无是处?左宗棠面子朝何处搁?但想不到左宗棠也正在气头上,并未在意,反倒是叹道:“就是贵司说的话,兰州织呢局开设,全是官款,一锭锭银子都是西征款里扣出来的!用了三十几万,其中运费七八万,房产五六万,机器足足花了二十万!想不到买来的东西还是这样不经用,枉自我费了天大心思,全都坏在下面办事人手里!”
王之春正想乘机说话,不防梁肇煌又正色道:“司里一向以为,办洋务也好办军械也罢,得人是第一位的。不怕说句得罪侯相的话,织呢局的机器都是由胡道光墉操办,价格贵到这个程度,很有些惊天动地。我问过商场的人,轮船局买一艘轮船也不过五六万银子,就是上海织布局,机器价格也在十万左右。司里倒不敢说胡道从中有何舞弊嫌疑,但怕是认不清洋人的面目,受了蒙混,总是办事糊涂。这样的人,侯相如何能够委以大任?”
王之春心想,看来李鸿章在川淮盐引上让步,真是讨了梁肇煌的欢心,自己苦于措辞,轻易说不出来的话,全被梁肇煌说完了。便存了个静观其变的态度,默然不语。
左宗棠也是为梁肇煌的话说动了,默然不语,只是又把信拿过来反复看了几遍。末了道:“振翁看人,总是站在高处,只怕天下没几个人入得了法眼。但办事糊涂这句话,他胡雪岩怕是跑不掉。我真是想不通,我给了他这么多好处,时时不忘拉他一把,何以在借款利息、购置机器上面他还要伸手捞钱?如今看起来,这个人真是不能用了。”
梁肇煌点到即止,并未再答话。左宗棠又转过脸去对王之春说:“爵堂,你的意思呢?胡光墉办织呢局办成这个样子,电报线的事情交给他办,能不能放心?”
王之春等的就是这句话,忙装出副犹豫不决的样子,道:“织呢局的始末,职道并不知道就里,是不是雪翁的过错,怕一时也不好下论定。但电报一事,职道有个理论。”
“你讲来听听,这事已拖了两个月,总不好再拖下去了,趁今天方伯也在,我们就把这个事定下来。”
王之春答应一声,慢慢道:“如今越南军情紧急,唐廷庚来信说,他已探得消息,法国调兵遣将,陆续到南越的已有五六千人。又听说年底法军怕就要再度北上进攻,云南布政使唐炯已经出关赶赴胜保督率北越各路人马,半年之间必有仗打。仗一旦打起来,贵在军机神速,如能赶在开战之前,将长江电报线修起来,北通京师,南达两广,定能对战事有所裨益。所以职道以为,电报线必修,且必须从速。”
顿一顿,王之春又道:“至于胡道有无能力修筑电报,职道不敢妄言。但如今现成放着电报总局,已修通津沪线,闽浙、鄂豫两线听说也是进展神速。机器、洋匠、学生都是现成,若由总局修筑长江线,再由侯相督促,半年之内定能完工。反过来看胡道这边,职道听说他派汇丰银行买办古应春同英国电报公司洽谈,尚未有定论,总是缓不济急。”
左宗棠沉思不语,梁肇煌又在一旁补了一句:“王道说得在理。何况军机大事,若电报机器再如织呢局一般质量不佳,出些事故,三天两头不通畅,岂不是形同虚设?”
听到这话,左宗棠终于下定了决心,叹口气道:“胡光墉怕终是扶不起来的。罢了,爵堂,前头电报局来的那个郑观应不知道离开江宁没有?若他还在,让他明日到督署来谈一谈也好。”
“扎!”
十日之后,左宗棠联名湖广涂宗瀛、两广张树声并湖北、河南、浙江巡抚,上奏朝廷,请准开设各省电线。当日谕旨下发,令中国电报总局一应承办,各省妥为筹划。而翻年之后,重回两广总督任上的张树声一纸咨文,将王之春调到广东,署理雷琼道,襄助广东防务。王之春别过左宗棠,由陆路赴任,先到督署衙门拜会张树声。张树声却并不同他寒暄,当面取过一份六百里加急军报,王之春展开一看,大吃一惊,三日之前,法军开始向北越大举进攻,一日之内便攻克北越重镇鸿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