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何须大帅当面交待?”胡雪岩一拱手,很谦逊地说,“明天我就让阜康划十万银子过来。至于利息,职道是不敢要的。权当是私人替两江垫一垫。”
见胡雪岩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刘坤一不由得和陈子浦对望了一眼。两江再穷,也不至于十万银子也拿不出,这个题目,其实是考查一下胡雪岩对刘坤一的态度。如果他拒绝甚或有些犹豫,那更深的话就不好讲了。但是如今胡雪岩一副很识趣的样子,刘坤一也就放了心,一点头,缓缓道:“公事公办,既然是借钱,就一定要付利息。洋人的钱如此,钱庄的钱也应该如此。雪翁就不要再谦让了。”
“那就听大人一句话。”
刘坤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其实今天这个局面,我做江督,实在是很难堪的。今天请雪翁来,是有件事情想打个商量。陈先生,麻烦你给雪翁说一下。”
陈子浦答应一声,便对胡雪岩讲起来,把李鸿章设计要套取两江两百万两银子充作海防经费的事儿说了,末了加重语气道:“不瞒雪翁,如今两江藩库还是有些银子的,但其中预备明年开春就要划到西征协饷上的便有两百多万,其余剩下的就不多了。但江南各处政务,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如果船局一百万还有盐商一百万就这么被北洋划走了,南洋这边窘迫起来,西征协饷可能就要打折扣。在季帅那里,恐怕也很难交差。”
这就是以西征协饷作要挟了,这番意味,胡雪岩哪里有听不出来的?他本不想搀和到南北洋之争,但事关自己和左宗棠的利益,少不得便要出主意。他沉吟了一会儿,好容易才道:“按理说,职道是江苏的官佐,也在江南地界做生意。如果两江藩库有不便的地方,职道能帮忙的肯定尽量帮。但所谓治标不如治本,确实如陈先生和岘帅所言,还是要从这两百万上下手,才能解江南财政困局。我有个一个办法,但是说出来怕又有人背后议论。”
刘坤一听得有办法,忙坐直了身子,递了个眼色,陈子浦道:“雪翁尽管讲。背后议论与否,也要看大帅的面子。”
胡雪岩略舔一舔嘴唇,这才道:“其实盐商报效的一百万,争起来很难。因为盐商虽然是两江的人,但银子是捐给朝廷的。朝廷要用在什么地方,自然是朝廷说了算,两江只是代收,并没有就地使用的权利。所以这一条,恐怕还是要同户部打商量。李鸿章拿了去,是采购北洋的战船,为何两江就不能留下来,南洋防务,也需要采购战船,与其让户部另行拨款,不如先把这一百万留下来,反而免去了腾挪的麻烦。”
陈子浦眼睛一亮,道:“雪翁果然是一语中的。说是留下来买战船,到了江南藩司的库中,要怎么用,户部也管不了太多了!那招商局的款子,雪翁又有什么主意?”
这恰恰是胡雪岩犹豫的地方,他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抛出来,听者议者未免都会认为他使阴谋。但见着刘坤一和陈子浦期待的眼神,知道自己今天很难两面讨好,犹豫半响,只好一字一顿道:“查办招商局。”
刘坤一陈子浦不由得愣在当地,胡雪岩又徐徐解释道:“招商局成立这几年,虽然也有不小成效,但也是弊病丛生。如果两江以整顿商局做一笔文章,落脚在保证商局总额两百万的官款不至于靡费亏损,一定会引起朝廷重视,责成两江查办。查办之中,一步步布局,把直隶的总办、会办换成南洋的人,这样一来,商局便成了南洋的商局,不仅百万官款自然不会再还给北洋,而且以后每年还有数十万余利,对于两江而言,自然是大好事。”
说道这里,刘坤一不由得豁然开窍了。但他毕竟一任封疆,头脑还很是清醒,想了想到:“雪翁这个法子确实是另辟蹊径。但有两条,一是他直隶从来视船局为禁脔,不要说我,就是前头幼帅、振帅还有何小宋,都是动不得的,一动,就是同李合肥正面交锋。这倒也罢了,事到如今,恐怕也只有撕破脸皮。但脸皮撕破,就要有必胜的把握,船局有些弊病,我倒也是听说了的。但不知是否有确实的证据?万一抓个空,反而就被动了。”
胡雪岩道:“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如今经商的人,哪个没有把柄抓?何况是轮船局这样大的买卖?具体细务,我大多在杭州,知道得也不多,但大帅不妨派人在下面查访一下。我想来,亏空官款、铺张浪费这两条,怕是跑不掉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坤一陈子浦也知道胡雪岩不能再多说了,便交换了个眼色,由刘坤一道:“果然有这两条,我这个做江督的,少不得要替朝廷整顿一下。今日多谢雪翁提醒,往后雪翁在江南,无论是官场还是生意,有需要的地方,尽可来找我。我同季帅是一条线上的,替两江做事,也就是替季帅分忧,这一层意思,还望雪翁记在心里。”
“大帅的吩咐,职道当然谨记。”
刘坤一略一点头,不再多说便端茶送客了。
一个月之后,十月末时,号称京官湘班领袖的国子监祭酒王先谦(1842-1917,学者,湘绅领袖,岳麓书院山长)上了一条奏折,名为《招商局关系紧要议加整顿折》,历数轮船招商局创办以来诸多漏洞、弊端,局员徇私舞弊等项,朝廷震惊,一纸令下,让李鸿章会同两江总督刘坤一彻查。
谕旨下达,朝廷批复,真是字字惊心:
设立招商局,原期收回中国权利,如果局员等营私害公,败坏局务,亟应痛加整顿。李鸿章创办此局,责无旁贷,着逐一严查,认真整饬。如唐廷枢、盛宣怀等实有侵帑把持,并设计排挤各情,即行从严查办。
盛宣怀看见到谕旨,惊得脸无血色,忙来找屠子良商量。屠子良到远不如他这样慌张,将原奏及批复拿来反复看了,指着王先谦原奏中最后一条,笑道:“这不是天大的画蛇添足,狗尾续貂?”盛宣怀定睛去看,却见上面写着:
目今整顿之法,首宜严汰局员。唐廷枢、盛宣怀蠹帑病公,多历年所,现在仍复暗中勾串,任意妄为。若任其逍遥事外,是无国法也。刘坤一新任两江,无所用其回护,且见闻切近,访察易周,拟请饬下该督臣,据实查办。此时不准干预局事,专派委员总理,以便核定章程。各省借拨库款,南洋居多,专款归库,方为正办。况分年提还之款,亦不足应急切购办之需。即北洋必需此项,而该局余利实敷每年还款,即由南洋扣收拨解,未为不可。且免掣动本银,贻误商局,自属有益。各省滨海码头,以上海为总汇,滨江码头,亦江南居多。均南洋所辖地面,事权分属,呼应较灵。
屠子良冷笑一声道:“这不明摆着为两江谋利?刘新宁(刘坤一籍贯湖南新宁,故有此别称)也是不识人,偏偏找出个王先谦这样的蠢货来发飙。这一条,便将改船局归南洋之心昭然若揭。”
盛宣怀刚才震惊之下,并未来得及细读,此刻一品味,果然如屠子良所言。但他自从官以来,还未有过被弹劾的经历,此时六神无主,忙到:“那到底要如何办?”
屠子良道:“二爷你不要着急。这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既然要在官场上走动,毁誉参半,是免不了的事儿。如今要一步步来,第一步是二爷赶快写一封辩折,就这这上头指控各项,一条条驳回去,绝不留余地。第二步便要看傅相的意思,既然朝廷已经要查办,查是免不了的,但不知道派谁去查。”
盛宣怀回道:“傅相的意思,既然此事要由南北洋会同查办,拟派津海关郑道同上海刘道,这倒好,都算是傅相的人。”
谁知屠子良将抄件一放,盯着盛宣怀,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二爷,如今没有外人,你不妨给我说一句实话,这上面各条,到底有没有?”
盛宣怀被屠子良凌厉的目光逼得打一个冷战,踌躇了半晌,才道:“先生在我身边这些年,我做的事儿难道先生还不知道?自湖北开矿以来,对于局务、漕运大多便袖手旁观,无从染指,即使商局经营有些情弊,也与我无关——”
“我是问旗昌收购一案。”屠子良双目瞿然一张,道,“王先谦言之凿凿,说二爷你在收购旗昌案中,收受了洋人若干好处。这一条,有没有?”
盛宣怀把嘴唇一咬,道:“这是诬陷!收购旗昌,虽则是我说动两江拿出百万官款,但一应交割、支付都是唐景星一手操办,我并未参与其间,不过订立合同、议价之时在场见证,又从哪里去收好处?”
屠子良不做声,盯着盛宣怀的眼看了良久,这才道:“也罢,不管二爷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切记从今往后无论何人何时问起,都必须是这般回答,一个字都不能走展的!”
盛宣怀不由得从背后泛起一股凉意,问道:“先生不方才还说不打紧的?”
“如何不打紧?”屠子良轻轻拍拍文案,道,“刚才我是见二爷慌了阵脚,给二爷打气的!这么一篇大文章,就如此好应付的?我问你,二爷,刘瑞芬那里,你俩交情如何?”
盛宣怀不由得也沉重起来,思索一番道:“说起来交情真也寻常。我在上海这些年,漕运、轮船等事儿多有同他打交道的,但都是公事公办,私交并谈不上如何——怎么,难道先生疑心刘道要拆我的台?这怕是不至于,他跟随傅相多年,难道还要同傅相过不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屠子良断然道,“他在上海做地方官,既然要他查访船局情事,就不得不先做最坏的准备。”屠子良略一沉思,又道:“我看马眉叔对二爷倒是真心托付,二爷今晚写好辩折,明日便交道傅相那里,同时说动傅相,派马眉叔到上海,以督查上海电报事宜的名义,在刘道那里预先布置一下,这才是万全之策。”
刘瑞芬是十月三十日接到李鸿章与刘坤一的会札,要他会同天津海关道郑藻如查访王先谦所奏招商局亏空舞弊等案。他情知,郑藻如人在天津,所谓查办,不过是挂名,实则还要落到自己头上。正在踌躇间,却接到两江督署的又一封札子,说是因西征协饷解送等项,要他到金陵。刘瑞芬知道这是个幌子,不过是刘坤一要交代查办事项,便起身来了南京。
一到督署,刘坤一竟及热情邀他入内堂叙话,连司道参拜督抚的礼节都免了,还要他脱去官服换成常服再谈。刘瑞芬任上已经过了曾国藩、何璟、张树声、沈葆桢四位总督,从未受过如此礼遇,不由得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又坳不得刘坤一的令,好在家丁正好是带了衣包的,便换了一身常服,这才到内堂坐在刘坤一身旁,诚惶诚恐。
刘坤一先开口,一点架子不端,道:“我来两江不过三月,即或算上沈宫保督两江之前暂署江督,也不过才五月而已。芝田兄却已在两江做了多年道台了,有很多事情,往后怕还要向芝翁请教。”
“不敢!不敢!”刘瑞芬忙摆手道,“大人上马治军,下马治民,那都是卓有绩效,朝野耳目共睹的,职道如何敢在大人面前论资历?职道才疏学浅,不过仰仗着各位制台、宪台大人,才做到这个位置。其实办事情含混得很,都是各位大人包容,以后要劳烦大人多多教诲才是。”
刘坤一微一笑,道:“说道办事情,我倒也不谦虚,少不得有几句话可以讲一讲。外面人说,历来做官只有一个诀窍,那就是溜须拍马,其实这是老百姓没有见识。哪个长官真喜欢下面人都是拍马屁不做事的?就说这做事,也还有个诀窍。既然做官,谁不做事?事情都是要做的,有些是本分事,有些却是临时交代的事。有的官,做得不精到,眼光短浅,只盯着本分事,以为本分事做好了自然讨上头的欢心。其实不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哪里出的了头?还是要把交代的事做好,才是本事。远的就不说了,长毛乱起时,曾文正公是吏部侍郎。若说做本分事,那就在京里管管喜怒哀乐四司好了,并没有其他好说的。但曾文正公却把朝廷交代的事放在了心上,练团勇起湘军,最后才成就不世功勋。如若人人都只做本分事,哪里还有湘军,哪里又还有朝廷今天这个中兴的局面。芝翁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瑞芬哪里听不出来刘坤一的话?所谓本分事,那是上海道、海关道上的事儿,所谓交代事,不是查办招商局还是什么?忙道:“大人的话是再没有错的。其实职道一细想,有时候本分事和交代的事儿本是分不开的。上头交代你做什么事儿,总是同你本分事有关系或者看重你有这个才力,才会交办。如果办不好,那就不仅是自己不争气,顺带也丢了上头的脸。”
刘坤一深深点头道:“芝翁是聪明人啊!”
因为毕竟是打着西征协饷的旗号来的,刘瑞芬少不得说了一通如今海关库银存数、明年开支用度、西征协饷划拨等情形,刘坤一只是听,并未点评,偶尔点点头。等刘瑞芬说完,刘坤一却又另起一笔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芝翁在苏松太任上,怕是有八年了?”
“大人记得不错,职道是同治十年到任的,实在已有八年多了。”
刘坤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道台,做了八年,放到其他省,也是异数了。可见历届江督对芝翁都是很器重的。”
这句话刘瑞芬却不知如何回答了。只能默不作声。果然刘坤一又继续道:“芝翁就没有动一动的念头?”
上海道兼管江海关,同天津海关道、湖北汉黄德道兼管江汉关、山东登莱青兵备道兼管东海关一样,并称是实缺道台四大肥缺,每年入项何止数万,是多少道台眼红的地方。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上,还要再动一动,若是平调那就断然不可,自然是只能向上走了。但道台向上,那就只能是布政使、按察使,这一步又难于登天,刘瑞芬自然不敢妄想,忙到:“职份都是朝廷安排,职道只职道恪尽职守,哪里敢有其他想法?”
“芝翁言不由衷啊!”刘坤一大笑道,“不想升官,如何能做好官?”略停停,刘坤一故意缓缓道:“梅翁高升入京做了内阁学士,目前江苏布政使是由粮道署理,难道芝翁就没有动心思?”
刘瑞芬心中一跳。各省布政使、按察使历来是由朝廷特旨简授,巡抚、总督并无劝任命,但却有建议之权,特别是直隶、两江,总督说话的份量更重,若要推荐哪个人,几乎没有驳回的例子。前年丁寿昌由天津道升任直隶按察使就是例子。刘坤一这句话,摆明是将江苏布政使做诱饵了。刘瑞芬不由得心道:为了扳倒招商局,刘坤一还真舍得开价。
想归想,刘瑞芬口里还是道:“大人说笑了。慢说职道并不敢有这个心,即或有这个心,布政使是要朝廷简拨的,两江良材众多,数之不尽,哪里就轮到职道了?”
刘坤一抚掌大笑,道:“事在人为,事在人为!芝翁懂得就好。”说着便端起了茶杯。
刘瑞芬知道他要送客,忙起身道:“职道总以大人教诲随时放在心上便是。”旋即施礼退出。
然而才回了上海,刚进道台衙门,门上却又来报,说是直隶候补道巡查电报事务的马建忠投帖子,预备今晚来拜。刘瑞芬心想,如今招商局一案真正是奇货可居,南洋、北洋轮番来说。也罢,看看李鸿章开的是什么价码。于是便吩咐门上说,帖子退回去,如今马道是傅相跟前的红人,如何敢收他的帖子?你亲自回去传话,说是我今晚在新新楼摆一桌,给马道接风。
晚上在新新楼,迎着马建忠,两人心知肚明,并未带其他人,各穿了便服,要了个隐秘的小间,待酒菜上来,刘瑞芬道:“自从吴淞铁路一案后,许久没有见过眉叔兄弟了,如今高升四品,我先敬贺兄弟一杯。”
马建忠这些年官场历练,对于这些应酬早就是驾轻就熟了,一碰杯,道:“芝翁说客气话。眉叔能有今日,还不是芝翁同杏翁、兰翁各位前辈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