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玉蓉咬着嘴唇,沉思半晌。自回苏州之后,因盛康之命,留园中大小事务都由她经手,她也打叠起十二分精神,上上下下把盛家打理得顺顺贴贴,连临盆之前都还在布置入夏后各方祛暑降温用的冰砖、蚊香等物。但这一来,难免就拂了赵姨娘的意,之前董琬贞主政时,是个软弱善良的性格,凡碰到赵姨娘争执,总是忍让的份儿,但到了刁玉蓉这里,却由不得赵姨娘胡作非为,赵姨娘便隔三差五找些事儿来较真,刁玉蓉生产之时,还特意派人到大房来寻针线,故意闹得不安生。其实这倒也罢了,刁玉蓉本没有把赵姨娘放在眼里,并不同她计较,但赵姨娘却又跑到盛康面前搬弄是非。这些过节,刁玉蓉都还能忍,但最后她生下一女,取名之时,却倍感失落。
盛家孙儿辈,都是安了个“颐”字的,如昌颐、和颐、恩颐、康颐等等,偏偏这个小孙女,盛康却起了个“墀蕙”的名字。名字固然雅,但却没有颐字,众人皆不敢揣摩老爷子的意思,莫非嫌弃刁夫人的出身,不认这个孙女?
这些事情,有的盛宣怀知道,有的却不见得知道,但刁玉蓉细想,与其搬弄是非还不如轻描淡写,便道:“委屈倒也谈不上,你知道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整日守在留园家长里短,有什么好处?如今留园有赵姨娘打理一切,我们女儿也有人看护,我便到老爷子面前讨了这个来天津照料你的差事,你倒好,偏偏怪人家,我是没章法的人,不得老爷子点头就敢擅自跑出来?”
盛宣怀忙道:“我如何敢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怕你劳累了。既然来了也就好,但河间是灾区,万事都不方便的,你怕是住不惯,过几日我还是送你回天津好了。”
“这可不行!”刁玉蓉撅起嘴,佯怒道,“我才来,你就想赶我走,这是什么居心?告诉你,如今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河间也好,天津也好,上海也好,休想赶我走!”
盛宣怀知道自己说不过刁玉蓉,忙道:“好好好,万事依你,如何?”
“还没完呢,还有一件事儿,你也得依我。”刁玉蓉说着转身不知从何处取出个小木匣子,递给盛宣怀道,“你打开看看?”
盛宣怀不明就里打开了一看,却见里面是五张银票,每张足有三千,合起来便是一万五千,不禁问道:“你带这些钱做什么?”
“钱不多,可也是我的积蓄。”刁玉蓉叹口气,幽幽道,“我在苏州见了你给老爷子写的信,信中所讲的惨状,总让我想起当年和父母在江浙逃难时的种种,已经记得不太真切,但那份煎熬那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剧,我是刻骨铭心。我想要做点事儿,但一个女人却又做不了太多。我想你用这笔钱,在天津办个抚孤堂,专门照顾那些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的孤儿,要是钱不够,我还有些首饰存在上海,写信让他们当了汇过来……”
听到这里,盛宣怀不由得已是泪眼朦胧了,一把把刁玉蓉揽过来抱住,温存道:“玉儿,你怎么就生了这样一幅好心肠呢……”
经元善在河间府待了三天,除了到城厢内外所设的赈灾局看了几次之外,并无他事,每天里陪着盛宣怀在县衙听各县赈灾情形,不由得有些生腻起来,第四日便没有再去,睡到鸡鸣时分起床,待在县衙厢房提笔给郑观应写信。正此时,却听见房门“咚咚”敲响了两下,不由得心生疑惑,这一大清早,谁来找自己?便走到门口,问:“是谁?”
想不到,传来的竟然是盛宣怀的声音,压得极低,道:“莲山,开门,是我。”
经元善把门一开,却是愣住了,只见盛宣怀穿着一身破旧的青衣小帽,浑身上下故意抹了炉灰,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庄稼汉,后边跟着张德生,也是一般打扮。正发愣间,盛宣怀已进来,顺手把房门关上。
经元善不由得问道:“盛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嘘!”盛宣怀两手一压,“我昨天在县衙给他们说了,我要回天津几日,但其实是要下去到献县走走。我总觉得献县报来的赈灾情形不大对劲,按县令报上来的受灾情形看,并不严重,但却屡屡说是赈粮不够,几次要加,我疑心里面有什么猫腻。”
“你原来要微服私访!”经元善顿时大喜道,“其他人真不知道?”
张德生在一旁道:“我们老爷自从到河间来,已经出访了三四次了,每次都瞒着那些县太爷。刚才走到门口,见经老爷你的灯亮着,老爷便说过来找你,看你是否一路。”
经元善忙道:“我求之不得!”说着,却又犯难道,“但我没有你们这身衣服,如何藏得了行踪?”
“这个不难,”盛宣怀示意,张德生从背后包裹里取出套脏不拉稀的农家衣裳,“换上这个,再出城抹点土在脸上,你虽然生得白净,毕竟也有几分像了,好在你本来就瘦,倒也方便。”
经元善忙把衣服换了,灭了灯火,三人乘着东方鱼肚翻白出了县城一路向南,自朝献县而去。
在河间府中,虽然也是灾民遍地,但毕竟是府县所在,有兵丁维持又有从天津源源不断运来的赈粮,还不觉得如何。但真出了河间县,一路走来,越朝南,人烟便越发稀少,只见干旱之后又遭水淹无法耕种被抛荒的土地、烧死的蝗虫,一连走了五六个村子,都见不到半点人烟,沿途到处都是乱葬岗子,野狗成群,越走三人脸上便不由得越发凝重,又向上游走了三四里路,好容易找到为运送漕粮临时搭建的浮桥,这才过了滏阳河,再由西而东,走了几里地,这才到献县城外。盛宣怀却冷冷道:“县城就不用进去了,听说献县粥场设在张家庄洋人教堂,到那里去看看。”
于是三人又走了三里多路,但见一座双尖的教堂就在前面,教堂外黑压压一片人,同天津城外一般模样,却没有那般喧哗。三人走进难民堆中,恰听得教堂钟声敲了三响,本来或坐或卧散乱一片的灾民都慢腾腾挣扎着站起身来,不知从何处掏出破烂残缺的碗,朝教堂门口慢慢走去。盛宣怀等人情知这是到了施粥的时间,便跟在后面,走到教堂口,只见已清出一片空地,有县衙门的戈什哈维持,摆了七口硕大的锅,锅底下砖砌的路子火焰熊熊,还有人不断朝里面添柴火,每口锅一旁另搭了个台子,有人用大勺在锅里搅动,有人负责朝里面不停地馋水。等待施粥的灾民默默地排成了七行,一个个捧着碗朝前挪动,冷风吹来,间或不时有人从队伍里倒了下去,马上就有戈什哈过来拖到一旁,行列尽然不为所动,似乎司空见惯,依然慢腾腾朝前移动,一股浓郁的陈米霉味和同着数千难民身上的熏天气息扑鼻而来挥之不去。
盛宣怀等人早已是看得眉头大皱,待到有人已经拿到粥,盛宣怀过去一看,只见一碗粥霉味十足不说,清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不由得怒道:“直隶赈灾是有规矩的,要插筷子不倒!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一边有个庄稼汉子,看来还有些力气,一边哈着气喝着粥,一边道:“这几位客官,怕是外乡过来赶路的?献县这粥场已经做了两年了,哪一天不是这样,说句难听话,一泡尿就出去了。但有总比没有强,不过在这里熬几天,有了力气,还不都逃到外县去。”
“我看这里不过几千人,听说从天津、河间拨下来的粮食有好几万石,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庄稼汉子摇摇头没有说话,一旁一个老者开口道:“你是真不知道?任你官清似水,怎抵吏滑如油?再赶上献县太爷又是个死人嘴里都要掏银子的,把赈粮转手卖到外地去,不是这个摸样还能怎么样?”
“私卖赈粮?”盛宣怀已经勃然大怒了,“他刘德芳敢!”
刚才说话的庄稼汉劝道:“这位客官,他有什么不敢的?你要是不信,今晚上守在这里,半夜就有人来拉赈粮!刘太爷以为可以掩人耳目,可这里数千人,谁能不知道,不过是为了还有碗稀粥喝,不愿意得罪上面罢了。”
盛宣怀还要问个究竟,老者却道:“祸从口出!不要说了。”说完便一拉汉子衣袖,兀自摇摇晃晃地走了。
经元善见两人走过,忙道:“这个刘德芳是献县知县?尽然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儿来?盛道,要不我们这就赶回献县城,找他理论?”
“理论?”盛宣怀冷笑一声,“你如今去找他,无凭无据,即或有这些灾民作证,他也可以推到下头人身上,拿几个戈什哈顶罪。你没听说,今晚就要再来拉粮食,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角色!”
当下三人商量定了,混到灾民中又仔细打听一番,好容易等到晚上,便藏到教堂后门不远处的一堆灌木中,眼睛直盯盯地瞅着。只见十几名县衙的戈什哈,举着火把,腰悬佩刀,在教堂外来回巡逻,防守得密不透风。一直等到月悬半空,却见得东边路上有几点火把闪烁,经元善轻声道:“来了!”
顺着看过去,果然见到十余辆大车从东而来,不一时便到了教堂后门,第一辆大车上跳下来两个人,一个师爷打扮,一个行商打扮,又从右面陆陆续续下来二三十个精壮的汉子,都点着火把。巡防的戈什哈都聚拢过来,其中出来个棚哨长官模样的,在火把下同师爷似乎说了些什么,师爷又让行商掏件物事递了过去,棚长收了便招呼戈什哈打开教堂后门,随车来的汉子都一拥而进,出来时却每人扛着一麻袋的粮食朝大车上搁,再返身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