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四本还想取笑徐润,却听见刚才一直静坐不动的胡雪岩张口了:
“我捐八千两。”
声音不大,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富商捐赈,古已有之。道光以来,北方灾害连连,每隔几年便有募捐之事,南方士绅倒也习以为常。况且认捐之后,朝廷往往还有嘉奖,有官身的还可以借此升迁,因此多有舍得银钱的。可胡雪岩已经捐了道台,按照清朝官制,纳捐出身的官员,最高只能到这一级,无论再捐多少,已经无可再升,所以胡雪岩一口气捐八千,又没有什么好处,实在大出各人意外。
胡雪岩眼见人们都看着自己,自失一笑,道:“列位不要以为我是夸富。实话实说,慢说八千两银子,就是一万两,对在座各位也不过是九牛而拔一毛。但雨之说得好,捐赈这事儿,本来便是有一份力出一份力。再进一步说,就是有一份心出一份力。我是从穷人过来的,早年没到钱庄当伙计之前,也是穷得叮当响,也吃过赈饭。列位一定没吃过。那就不是饭,只算得上稀汤。本来我朝有规矩,赈灾施饭要插一双筷子不能倒,可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层层克扣,到头来,灾民一天只能喝上一碗发霉的糙米熬的稀粥。可就是这么点粥,也是救命的粮食。粥棚内外,灾民饥号连天,官吏拿着皮鞭抽得是皮肉开花,还是禁不住灾民抢夺,闹出人命的大有人在。再加上疫病横行,亡妻丧子,那是怎样一副惨状!比之地狱,过之而无不及!我是过来人,知道里面的情形,所以也就多了一份心,愿意多出一份钱。至于各位,那是不必勉强的,也不必和我比。”
胡雪岩此言一出,在座的各位都默然无语,半晌,徐润才红着脸道:“和雪翁比做人,我确实差了一大截子。是我太小气,良心都丢到钱眼里去了。算我刚才发昏,这样,我认捐一千五百两!”
“我再加五百两!”
“我也捐一千五百两!”
“我也是!”
众人立即纷纷附和。
“好!极好!”盛宣怀没想到“胡财神”出手如此阔绰,一番话又如此煽情入理,比自己干巴巴的说教不知好了多少倍,激动得站起身来,鼻头发酸,也是为情景所感,亲自过去替胡雪岩斟了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杯,发颤地说道:“多谢列位鼎力相助,宣怀不善言辞,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唯有以酒明志!干!”
众人跟着喝了一杯,少不得说些客套话。酒桌上又归于平寂。朱其昂是个爱热闹的,见人们因胡雪岩一席话都有些提不起兴头,便忙着热场:“好了好了,正事说完了,接下来怎么个喝法?对了,叫局!叫局!”
一听要招妓,本来就嫌喝酒有些发闷的众人立即情绪高昂起来。七嘴八舌说道:“对!对!叫局子!陶斋你这就没安排好,哪有几个大男人喝闷酒的?”
“开局,开局,写票的家伙呢?”
“紫苑坊的牡丹阿三今个儿我订了,你们谁也别和我抢!”
“紫苑坊算什么?四马路才开了家闹春苑,里头尽是角色,比你那个牡丹阿三好哪里去了!”
见人们七嘴八舌毫无顾忌地讨论着,盛宣怀不知所措尴尬无语。郁四凑过去道:“盛兄弟,想是才来上海,没个相好的?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管保给你找个诚心如意的主儿!”
“少来!”盛宣怀正脸红耳赤不知如何作答时,郑观应过来替他解围,“四爷你是唯恐天下不乱!你不知道,盛道真是不好这一口。”
“哟?我就忘了,大清有律……”郁四本想说,大清有律,官员一律不得寻妓嫖娼,违者革职,这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哪个官员没几个烟花中相好的?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改口道,“我也是为盛道作想,总不能他一人没个伴儿?那也不好玩不是?”
盛宣怀忙答道:“真的不用,时候已经不早,既然各位兴趣盎然,不妨在此多玩耍一番,我还要回客栈,手头有几个公文要理。”
听说盛宣怀要走,胡雪岩也道:“既然主人家要走,我看咱们就不要在这里逗留了,酒足饭饱,你们要去闹四马路的,尽管闹去,我是人老心淡,也就先行告辞了。”
徐润、唐廷枢还没找到机会和胡雪岩牵上线,此刻哪儿能放他走?唐廷枢忙起身道:“盛道要走,那是官身不自由。我们几个花钱买身官皮的,不在那清规戒律之中,自然要玩个尽兴!雪翁你尤其不能走,人人都说,你在杭州元宝街新起了一处宅子,里面修了一栋东楼,有十二位夫人,珠围翠绕,号称’东楼十二钗’,这等美事,我们是指望不上!可今天难得有机会,与君同入花丛中,岂能放过?要不,雪翁你就是身在福中,不愿与我等同甘共苦。”
听唐廷枢如此说,胡雪岩情知今晚是不能善终了,他为人处事最怕别人说他发达之后不近人情,看来今日少不得又要敷衍一番。何况他自己本来也就是烟花场中常胜将军,对此事是驾轻就熟的,也不好再推脱,只能说:“景翁你就言重了,我也是想同路送盛道一程……”
“这个容易!”唐廷枢不留余地,“我这就让人用我的马车送盛道回去,至于我们几个——我看也不要争了,今天就到我的相好,翠云阁蜜桃阿七那里再摆一桌,大家各自写票,把相好约来,我做庄!”
“好!”
“就这么办!”
盛宣怀其实并没有住在客栈,而是落脚于上海的大有豫钱庄。盛家本是常州人,三代为官。到了他父亲盛康,做到了湖北武昌盐法道,又赏加布政使衔,襄赞一省财政,权位比湖北粮道还要高些,仅在布政使之下。后来盛康丁忧回籍,年龄又大,断了重新起复的念头,只当着个闲散的候补道,索性开了家“大有豫”钱庄,在汉口、武昌做得颇有声色,又进一步在上海开了这家分号。只因盛康从未做过上海官员,在这里毕竟人地两生,“大有豫”也只能算个上海的“小同行”,并未十分出彩。
盛宣怀前脚刚进大门,账房的厚棉帘子一挑,上海大有豫的档手张德生迎出来,问道:“少爷回来了?用过晚饭了?”
“德生,你没睡再好不过!”盛宣怀还在兴头上,一边朝账房里走,一边说道,“我正好找你有点要紧事。”
张德生赶着几步挑起帘子,一边道:“天气冷,又要等少爷,正和屠师爷热了点酒喝,少爷要不嫌埋汰,也喝一杯取暖?”
盛宣怀半个身子跨进账房,听到“屠师爷”三个字,定睛看,屋里摆着一张矮桌,一对杯子,一瓶黄酒,搭配着两碟子油酥花生。桌后坐在一个老者,眯着眼睛吸着一口旱烟,云腾雾绕,不禁有点怯起来,问候道:“屠师爷,什么时候来的?老爷昨天来的信,也没和我提这事儿。”
那屠师爷这才睁开眼,将烟枪放脚边磕了磕,笑道:“午后才到。”说完这句,又不作声了,自顾又抽起烟来。盛宣怀正没理会处,好在张德生已经取了酒杯,倒了温好的黄酒,递到他跟前,“这不是什么好酒,不过是个暖身子的意思,少爷将就一下。”
盛宣怀接过来一饮而尽,顿觉一股暖流涌到四肢,兴致又高起来,便坐在桌前,对着张德生大谈特谈今日在酒席上所见所闻,兴致盎然,不经意间便喝下大半瓶黄酒,依然谈兴不减,花生在嘴里嚼得“咯蹦”响,感叹道:“人真要做成胡财神这样才有趣致!挥金如土,意气风发,这才是人生境界!”
本来盛宣怀谈酒席见闻时,就只有张德生不住附和,屠师爷一直默不作声的,待到盛宣怀讲到这里,他把烟枪一放,慢慢道:“他胡光墉也是奇遇连连,先资助王有龄,后遇到左宗棠,方才有今日,这又不是谁都能比拟的。也是异数。说来,还是像老爷这样,进士及第,正途出身,勉力为官,才有今日的局面。”
话及此处,盛宣怀便觉趣意大减。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科进士,那年李鸿章也不过才中举人。而后盛康步步升迁,同年中也算得意之人。盛宣怀作为长子,又恰生于甲辰,盛康自然寄予厚望,希图他也博个科名。可偏偏盛宣怀不是个读书做八股的料子,二十三岁中了秀才之后,便再无进步。
盛康见他逐渐长成,便想法走关系通路子,在湖广官场多为活动,几次在保举案中列名,议叙嘉奖,屡迁至知府的位置。后来,同治九年,得以入了李鸿章幕府中,又迭遇保奏,去年冬天终于拿到个“以道员补用并赏加三品衔及花翎二品顶戴”的花样。但就盛康本心而言,终以他科举不售为憾,时常书信来往中也要他除了操办杂务之外,定要挤些时间多读诗书,预备再考举人。
可盛宣怀的心思原就不在八股上,盛康多引李鸿章、曾国藩为例勉励他勤学上进,他却以左宗棠也不过是个“搜遗”得来的举人,进士也是屡试不中反证,不想在那几部陈年谷子的书推里挣功名。
此刻听到屠师爷又提这个话头,盛宣怀心里很不是滋味,强装笑颜道:“听屠师爷这话,莫非这次老爷子让你来沪上,就是要督促我用功?”
屠师爷却没有笑,只回到:“刚才那番话,是老爷的意思,总要让我带到,劝你用心功名。但我来上海,是按老爷的吩咐,来为你襄赞谋划的。至于用不用功,如何用功,全看你自己。”
见两人说话间有些不洽,张德生忙出来圆场,问道:“少爷你刚才说找我有事儿,是要怎样?”
盛宣怀把心头气勉强一收,说道:“这几天我要动用大笔银子,不知道钱庄现在头寸怎么样?”
听到盛宣怀要用钱,张德生两眼不觉间波光一闪:“头寸倒还是宽裕,不知道少爷要用多少?两、三百两银子,也不用账房上过,我这里取给少爷就是——”
“不是两、三百,我想用——六千两,不,八千两银子,后日账房上能预备整齐么?”
“八千两!”张德生眉毛跳了跳,不敢回答,却拿眼去看屠师爷。
屠师爷听到这个数目,开口问:“派什么用场?”
听到这话,盛宣怀就有更不是滋味了。说到底,“大有豫”也是盛家的家产,而自己则是盛家大少爷,你一个师爷,我要提钱,你一来就问用场,置我这个少爷在何处?
想归这么想,盛宣怀面子上还是不带出,只一愣便换了副笑脸道:“确实急用!明天我约了上海道刘瑞芬,要谈在上海设局赈灾的事儿。这事我必须先做表率,今日胡光墉等人已捐了数万两,我寻思着,也得捐上一笔,数目还不能太少,这样才能鼓动上海士绅。我已经想好了,老爷在杭州已经捐了两万件棉袄,我这里再捐两千石米,也就尽够意思了。这事儿,老爷没有不答应的,只是必须得赶紧办,不然募捐买米的消息传出去,米价上扬,就要耗更多银子。”
屠师爷眯着眼,掐指一算:“现今下,上海的米价是一石折银三两二,两千石米就是六千四百两银子,但还有一千五百多两,不知道少爷准备如何花销?”
“这你不用担心,总之也是正途开销,不会虚掷就是了!”盛宣怀终忍不住,顶了一句,张德生见状,忙拉着他胳膊,“少爷,借一步说话!”。待拉到门外,也不管里面听得见听不见,盛宣怀怒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敬他是个老人,说话让他三分,但到底他是东家还是我是东家?”
张德生忙劝道:“少爷!屠子良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全家上下,他就让着老爷子一个人,其他的,他何尝放在眼里?”
“他到底什么来头?老爷让他来给我襄赞谋划,他就当起令箭来使了?”
“我的爷!”张德生压低声音,“说起来,我和屠子良共事也有几年了,可他到底什么来头,谁能知道个究竟?咱们一帮子家人里头,就数他年龄最大,资历最老,说是同治初年就跟了老爷。但他的底细,咱们谁都不知道!偏老爷又最信他一个。”
盛宣怀也皱了眉头:“这倒也是,我也问过老爷子几次,总是没个准话,总让我以叔伯之礼待他,却并不给我讲他是什么来历。”
“就是!”张德生语气中不免有些酸气,“我看他和老爷,不像东家和师爷,倒像是朋友一路。所以少爷你就忍一忍。这八千两,我回头去和他说,少爷都是正用,老爷那里万不能不答应的。”
盛宣怀想了想,也只能这样办,咽下气,“嗯”了一声,便转身回自己卧房去了。
洗漱完毕,他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来上海还不满半月,先是结实了重义客气的郑观应,今天又见到胡雪岩、徐润等沪上商界领袖。这些人的风采、财力、举止,都给盛宣怀莫大的刺激。反观自身,虽然身为“盛公子”,但其实却是个手中无钱空有一身官皮的候补道,慢说驰骋官商两界,就是在自家的钱庄里,也不是说一不二。屠子良说是来襄赞左右,谁知道是不是盛康不放心自己?明天和刘瑞芬见面,不知道此人到底卖不卖李鸿章的面子,捐赈的事儿又该如何商办……林林总总,诸多头绪像棉絮一般塞在盛宣怀脑里,他越想睡去,却越是清新。后来,索性披衣起床,翻出一叠卷宗,抄写起来。这是他从李鸿章处得来的《曾国藩奏稿》,里面全是这位湘军领袖的奏折抄件,盛宣怀点起油灯,一字不落地仔细抄写起来,一边写一边揣摩其中的细理奥义,还不时停下来深思感叹,不知觉间抄到鸡鸣上晓时分,这才沉沉睡去。
然而仅睡了个把时辰,卯时还未过,盛宣怀便翻身而起了。自打三年前他入了李鸿章幕中充当文案,随队追剿捻军,便养成个早起的习惯。那行军打仗,半夜被叫起参谋策划的事儿也是常有,难得睡个囫囵觉,也亏他年轻体壮,有时就在马车上假寐半刻起来便是精气十足。所以尽管昨夜多灌了几杯酒,此刻盛宣怀稍一洗漱,胡乱吃了几口东西,便矍然清醒,取出道员官袍穿了,罩一件四品云鹤补服,取来三品蓝明玻璃顶戴,备好名帖,便上了马车直奔上海道衙门。
到了衙门,名帖投进去,不一会儿一个书办来一拜,道:“道台吩咐了,名帖不敢收,此刻正在同海运局的委员说话,请盛道稍等片刻,立时便见。”
上海道刘瑞芬(1827-1892,字芝田,后任广东巡抚)是当红的实缺官员,见他不摆架子,说了立即就见,足见得还是卖直隶的面子。果不其然,不到片刻,就听里面叫“端茶”,刘瑞芳已经了结了和海运局的公事,腾出空来见盛宣怀了。
一进签押房,两个道员少不得一番官场敷衍,完了才分宾主坐下。盛宣怀大致说了来意,无非是直隶赈灾粮食已经陆续运抵上海,除了要请上海道划定货栈派兵看守外,还要请刘瑞芬出面办理雇船北运的事宜。
刘瑞芬皱着眉头沉思片刻,不紧不慢回到:“粮食堆放看守这事儿,没得说,份内之事。但运粮这一层,不知道老弟是个什么章程?”
这一问,实在出乎盛宣怀的意料。李鸿章让他会同刘瑞芬运粮北上,他便自认为上海历年经办漕运,如何运粮自然是驾轻就熟,不想上海道却有此问,自己又哪有什么章程?但他又不能明说,只能敷衍着:“章程自然是少花钱办好事六个字,上海如今为漕粮起运之处,贵道想来心有成竹,我洗耳恭听就是。”
“既如此,我就直说罢。我的章程就是,这粮难运!”
盛宣怀顿时有些懵了。却听见刘瑞芬继续说下去:“老弟你不要怪我,所谓难运,也不是不能运,只是必须得从长计议。眼下是二月间,我估计,总得要四月间才能起运,六月底才能运完。五十万石,不是个小数目。”
“这——直隶春赈就在眼前。四月才能起运,岂不是误了春赈大事?难在何处?贵道不妨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