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不情愿起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募股的事,他盛宣怀一分力气也没有出,我们这边办好了,给李鸿章上个禀帖也就结了。还要到他那里过一趟,不是平白分他一份功劳?”
“话不是这个样子讲。他再怎样也是北洋派下来的会办,凡事你不同他商量,日后有什么纠葛,他也袖手不管,不是自己断了一条后路。何况,又不是要他点头才能算数,他人这样子年轻,没有多少经历,拿几句好话哄一哄,再给点好处,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不是更好?”
徐润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没有再争,同唐廷枢两个赶往大有豫而来。盛宣怀一见他两人,便抱歉道:“实在对不住景翁、雨翁。说起来空空担了个会办的名分,却没有替两位分忧。”
唐廷枢客气道:“盛道是傅相跟前少不得人,如今日本借琉球一事发难,中日怕是要有一战,盛道参赞军务,料理军机,脱不开身。轮船局些小事体,就由我同雨之代劳,这也是情理之中,责无旁贷的。”
盛宣怀还未答话,徐润来了兴趣,问道:“盛道,东洋这次大张旗鼓,动静不小,是不是真要打起来?我听人讲,怕是要在台湾打一仗……”
所谓琉球一事,其实从去年便已发端,先是日本占据琉球,册封琉球王。接着又因有琉球人漂流至台湾,被台湾土着人所杀,日本便借机发端,要发兵惩治。中日两国就此谈判,一谈就是大半年,眼见着不能妥协,日本国内便兴兵备战,清廷也令北洋、南洋及两广总督调兵遣将,准备南洋防备。当此战事一触即发之时,盛宣怀少不得常回天津在李鸿章面前奔忙,这次也恰才回上海不过一两日。听徐润问起,便点头道:“傅相也在心忧此事。台湾虽自康熙爷时就收复设道,但向来未有兵备。这次日本是成心要夺好处,捏造事端有备而来,怕是免不得要打一仗。台湾地处偏远,又没有守军驻扎,都是生番(指台湾土着)各自结社为战,若是朝中不派重兵,怕是轻易不能了局。但这事还没有定论,傅相的意思,终以备而不战为上策。”
徐润忍不住发句牢骚:“傅相是远谋深算,我徐润是参不透要领。我看来,要打就打,要谈就谈,哪里要这样多周折。”
盛宣怀知道徐润不懂邦交,也不怪他,只是淡淡一笑。唐廷枢却怕徐润顺着这个话头下去,不知还要讲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便打岔道:“今天我两人来,是为了向盛道交代募股情形。”
“哦?听人家讲,这次募股,景翁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远不是当年无人问津景象。想来是可喜得很,到底怎么样了?”
讲到募股,唐廷枢自己也不由得脸有喜色,道:“这次预备募股100万两,一股100两,折10000股,目前实已募到九十二万两。另有认购股份二十余万两,反倒没有股票给出去了。”
盛宣怀也是一喜,道:“景翁是真大手笔!不知道这里头,都是哪些大户买得多些?”
“实在不瞒盛道,”唐廷枢笑笑道,“九十二万两里头,景星有二十万,雨翁有十八万,其它亲族朋友认购的加在一起,总有六十万上下。”
盛宣怀心思动得极快,这岂不是你唐、徐两家三分天下有其二了?这样一来,轮船局岂不成了你家私产?但他脸上毫不带出,而是漫不惊心问道:“云翁呢?他又有多少股本在里头?”
唐、徐二人对望一眼,不知盛宣怀何以问到这上面,便由唐廷枢回到:“云翁还未有一股附入。想来也是云翁力有不逮。讲到这里,我另有件事想同盛道商量。”说着,唐廷枢又取出一份单子递过来,待盛宣怀一边看,他一边讲解道:“这是我同云翁交接后,对轮船局原有资产清查得来的。也不知云翁如何经营,先头船局亏折竟达二三十万之巨。核查账目,仅轮船、码头购置两项,便多支出十七万之谱。依我看,这笔账,怕是要由云翁来担一担,才对得起后头入股的各位。我已经算出来,先头云翁私产混在船局中的有七万两银子,他自家的股本另有五万两,扣去这十三万,云翁还欠船局十二万两上下。明细俱在此处,请盛道详查。若是盛道没有他议,我想写一份禀帖附这个单子,寄到北洋,请傅相老人家主持。讲起来,云翁同我,今日为同侪,昔日也是友朋,断撕不下这个面子的。但云翁欠款不清,怕是后面的股东便难以安抚了。”
盛宣怀心中噼啪一声作响,想到:老朱,你看得果然不错,真是人心不古!唐、徐两个不仅不认你在轮船局的股份,还要给你拉出十二万的欠单来!便问道:“这是否太苛了一点?云翁毕竟草创船局,功绩不谈,苦劳还是有的。单子我来不及细看,但里面是不是有可以变通之处?”
唐廷枢一脸为难:“要讲变通,倒也不是没有余地。但难处在云翁虽然不任总办,却依旧挂着会办的名衔。若是不查清他的账目,股东少不得要讲我们几个经营船局的人营私偏袒,这话就很难听了。但要是云翁退出商局,没有了这个名分的干系,我同雨翁,哪里有不放开手替他谋划的道理?”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所谓十二万欠款,不过是唐、徐两人要讲朱其昂彻底赶出轮船局的幌子。盛宣怀暗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唐景星直要赶尽杀绝,这样的心地,真是万万看不出来。
故意听了半晌,像是思索了良久,盛宣怀这次啊皱着眉头道:“这就很难办了。真想不到云翁竟然有这样的烂尾巴。可偏偏傅相看重云翁,要让他出局,怕是办不到。不仅如此,我从天津临走时,傅相还再三叮咛,一是讲各位总办、会办务要在轮船局持重股,利益所系才能安心办事,是以明指会办以上至少需认购六万两股票。二是怕云翁毕竟年岁渐大,力不从心,要让他弟弟朱其诏也入局办事,听傅相的意思,怕是也要安排个会办的位置。这两桩事情,我还未来得及同景翁讲,却又有这样一个难题在面前,怎么是好?”
这番话,噎得唐、徐两人半晌未回过神来。好半天,徐润才道:“让老朱也买六万两?他要是拿不出这个钱来怎么办?”
“那就将额度留在那里好了。不然要怎么办?莫非不按傅相的意思办?”盛宣怀顶了一句。徐润正要再争,唐廷枢一挥手让他不要再讲,自己开口道:“股份的事,从容再谈。就像盛道讲的,云翁毕竟有些苦劳,许他一些股份,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增添会办这事,关系重大,何况朱其诏并未经营轮船,贸然把他招入局中,怕是有碍物议。这一层意思,请盛道在傅相面前委婉谈及,能否先缓一步?”
“委婉?如何个委婉法?”盛宣怀摇摇头,“景翁,你是不知道傅相他老人家的脾性。他讲的事情,说是同你商量,其实没有半点余地的,那真是金科玉律,轻易一个字都改不得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做出点差错来,他老人家那是决不轻饶的。这一条,兄弟我在傅相跟前十年,再清楚不过。所以这个钉子,兄弟万万不敢去碰。就像云翁欠款这个单子——”盛宣怀将那份清单在手中扬了扬,道,“我也只能附帖子递上去,至于傅相要如何裁决,旁人是左右不得的。或者景翁有高见,那就请景翁、云翁具名上贴,至于兄弟这里,是不敢联衔的。”
话讲到这个地步,就没有半点余地了。徐润忍不住想要发作,刚说了声:“天底下哪有不能商量的事?真跟强买强卖——”唐廷枢便打断他,道:“好,既然这样,我同雨之再下去谋划,总要给云翁和傅相一个交代。”
盛宣怀微微一笑,就端茶送客了。
出得门来,徐润当即在大有豫门口“呸”地唾了一口,狠狠道:“狐假虎威!我先头说得怎么样?让你不要来找盛宣怀,这不是多出一件事来?朱其昂有什么神通,盛宣怀偏这样袒护他?我看哪里是李鸿章的意思,多半就是盛宣怀自己的主意!又要留股份,又要添会办,倒像他是总办,我俩人不过是下面做事的一样!”
唐廷枢虽然也是心境不佳,但还得劝道:“你想开些。官场上,这样子的事情莫非还少了?话讲回来,只准我们两个走盛宣怀的路子,就不准朱其昂也来报效?生闷气有什么用?回头想个万全之策才是正道理!”
“嗨!那有什么万全之策?他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徐润摇头道,“少不得这次要依他。但是景翁,我看咱们先头小瞧了盛杏荪,以为他年轻不懂事。如今看起来倒是个人物,不得不防。”
“还用你讲?”唐廷枢冷笑一声,“他固然有些手段,但怕在我面前还是嫩了些。”
隔了几日,唐廷枢又找到盛宣怀,一开口就先讲了好些软话:“那天回去后,我私底下把雨之狠狠说了一顿。盛道万千不要放在心上,不要看他当了好几年的候补知府,新近又升了道台,但毕竟是捐官出身,又没有做过什么正经差事,不懂得事理。顶撞盛道台的地方,万望海涵。”
盛宣怀便也下了台阶:“大家都是要为了轮船局,话语上头我从来是不在乎的。只是万事重在一个和字。和则兴,斗则败。云翁已经这个样子了,雨翁还要抓住他不放,这就有些过了。”
“是!”唐廷枢重重一点头,“我已经同各位股东商量好了。给云翁留六万两股份和朱其诏兄弟入局会办两件事情,都按盛道的意思办——”
“不是我的意思,是傅相的意思。”
“是!至于云翁欠款一节,不清查讲不过去,但办得重了,就像盛道讲的,难免伤大家和气。我看这样子办好不好?云翁在苏州河上有一处货栈,我已经找人看了,大约能值到十万金左右。就请云翁将这一处货栈附入轮船局,由局中使用,应该给的租金随行就市,一分不少。但这个租金并不交到云翁手中,就用来逐年抵扣云翁的欠款。一旦欠款还清,货栈去留全听云翁做主。”
盛宣怀盘算一下,这样来虽然朱其昂损失原先在轮船局的股本,但唐廷枢的清单他也是看过的,确乎铁证如山无从可变,现在这样一个以租抵扣的法子,毕竟不用朱其昂拿现银出来还债,已是唐廷枢让了绝大一步了。便点头道:“这样再好不过。云翁那边我去讲,他没有不答应的。”
“那就有劳盛道了。”唐廷枢略停停,装出副为难的样子,又讲到:“另外还有件事,别处无法可想,只能求到盛道这里来。”
“什么事?”
“股份俱已募齐,从外洋订购的轮船这几天也就要到上海,万事俱备。但是漕运这件事,却还没有定下来。”唐廷枢叹口气,“本来一向是云翁负责这一处,但也是兄弟我处事不周,得罪了云翁,他总有两月不到局办事了。这一来,漕运就迟迟未能定数。前几日我实在等不过,便让雨之到苏州跑一趟,哪知道,江苏漕运早已安排好了,今年都由沙船承运,竟是一石都没有轮船局的份!”
“这怕不会吧?”盛宣怀也是惊了,“傅相讲明了今年漕运是轮二沙八,明年起还要逐年递增,起码也是五五平分,张振帅也是答应了的,怎么海运局就不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