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滩上的黄浦江上,此刻正是混乱不堪。数十条沙船在江心一字排开,要入港的轮船进不了码头,出港的船也无法通行,又不敢妄然强冲,只好长鸣汽笛。外滩上的洋人、码头上正在装卸货物的中国工人都一齐丢了手中的伙计,奔到江边看热闹,群情激昂,议论纷纷。
“沙船帮这次算是动真格的了!”
“我听说,不光上海这边,镇江、南京的漕帮也一齐发难,要把轮船局统统赶出去。”
“你这是见识短,轮船局算个屁?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这沙船帮被洋人的轮船排挤了这么多年,如今是借题发挥,要赶的,是洋人罢!”
“它就做得到?”
“不管做不做得到,你看见江心那艘领头的沙船么?那可是沙船帮郁四爷的坐船!他都亲自出来,这动静可就大了!”
正议论得热切时,从玉带门里冲出队如狼似虎的练勇,约莫百余人,都扛着洋枪,手中皮鞭扯得呼呼生风,领头的一名游击骑在马上,高呼道:“苏松太兵备道刘老爷有令,沙船帮聚众闹事,无关人等立即回避,否则以通匪论处!”
话音未落,下面练勇连推带打地驱散人群,稍微退得慢点的,着实挨了几鞭子,本来看热闹的百姓到底惧怕,一哄而散,从玉带门通往码头的大道清空出来,大队兵丁簇拥着顶翎辉煌的刘瑞芬直奔黄浦江边。
到了江边,刘瑞芬立即让人找来水军营的统领,那统领到了跟前,刘瑞芬勃然大怒,痛骂道:“沙船帮闹事,水路隔绝,你的炮艇到哪儿去了?”
统领哆嗦道:“卑职,卑职得报后,点起十艘炮划子赶过来。可,可沙船帮人多势众,卑职又怕贸然开炮驱散,引起,引起……”
“所以你就多得远远的,隔岸观火,无所作为?”刘瑞芬勃然大怒,亲自上前抓起统领头上的樱盔,扯断系绳,一把掼在地上,道:“领军之人,讲究的是个杀伐果断。你这样胆小怕事,要你当统领何用?从今天起,你这统领也就别当了,滚下去吧!”
本来以为不过挨兵备道几声呵斥,没想到当众罢官,水营统领一脸铁青,但又发作不得,只好怏怏退下。这边刘瑞芬招来一艘炮艇,搭上跳板,自己登上船首,招呼左右道:“起锚,同我去会会郁熙绳!”
旁边的幕僚忙上来劝道:“老爷,前面形势不明,大驾趋前,万一……”
“万一个屁!”刘瑞芬怒道,“我怎么养了你们这帮废物?当年打长毛,我又何尝说个退字!起锚!”
左右无奈,只得看刘瑞芬迎着烈烈江风,背着手站在船头,这艘炮艇孤零零驶向江心。就连停在江中的轮船上的洋人都好奇地伸出头来张望,看这个上海道孤身赴险到底要做什么?
离沙船帮的船只愈发靠近,船上的沙船帮人的面孔都看得一清二楚,炮艇上的水手不由得心慌发怯起来。好在沙船帮众人除了高声喝骂:“当官的来了!”“狼狈为奸!”“看这一船龟孙子!”之外,并无出格动静。
靠近郁熙绳的坐船,刘瑞芬依然郜立在船首,旁边的亲兵高喊道:“苏松太兵备道刘大人到,沙船帮管事之人出来答话!”
不一会儿,郁四也站到船头,对着刘瑞芬一拱手,道:“刘大人幸苦了。”
“郁四,你这是个什么意思?”刘瑞芬也不客套,冷冷喝问。
“请刘大人给沙船帮做主,轮船局撞沉帮中沙船,淹死帮中弟兄,杀人偿命,我不过是要讨个公道。”
“公道是你这么个讨法?围攻永安街,阻断黄浦江,大闹法租界,截断漕运水路,你好大的胆子,郁四!”
郁四在船头凄然一笑,回到:“刘大人明鉴,这绝不是兄弟本意,不过是被逼迫所致。郁四也知道此行不妥。但为了帮中千万弟兄的活路,不得不出此下策,个中情形,刘大人也是知道的。”
“我也不跟你废话。”刘瑞芬冷笑一声,道:“今天这个局面,只有你自己才能收篷。我给你两条路,要么马上撤走,我既往不咎。要么,你看看我后边,只要我一声令下,几十艘炮艇就要攻过来,到时候,枪炮齐鸣玉石俱焚,你可就怪不得我了!”
“大人,沙船帮今日到此,未带一刀一枪,纯属请愿而来。但轮船局至今未给个说法,就这么撤走,我无法向帮中弟兄交待。”
刘瑞芬皱着眉头,瞅了一眼站在郁四身边的沙船帮众,个个都是摩拳擦掌,虽说没带兵器,但真要动起手来,怕也是个惨烈之局,只好变个花样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你。但你要知道,我能单身到你这里来,轮船局的人未必有这个胆子。肇事的洋人更不必说。你要讨个说法,那你就下船来,同我回衙门里,好生说。说得好,自然给你给安排,说得不好,再做别议。这样子,是没法谈的。”
郁熙绳犹豫了一阵,道:“好,我跟你回衙门就是。”
一边的帮众忙上来劝道:“四爷,刘瑞芬哪里安了什么好心?你不能下船!”
“还有什么办法?真的要官兵来攻,才算了局么?”郁四不听,叫人搭了跳板,自己上了刘瑞芬的船。离了江心,直驶上岸。
岂知才一下船,刘瑞芬便高喊一声:“来人啊!把这个叛逆不法的郁熙绳给我绑了!”
左右亲兵得令暴喝一声,上来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把郁熙绳捆了个结结实实。郁四骂道:“刘大人,你竟然如此不讲信用。”
“信用?你聚众闹事的时候,何尝给我一点面子?”刘瑞芬冷笑道,“把你一抓,沙船帮群龙无首,自然也就不成气候,一哄而散,我这是替你保全你帮中兄弟的性命!不要多说,带走!”
刘瑞芬单船赴会的当儿,永安街上的轮船局门口局势更是混乱不堪。等了许久也不见局中有人出来答话,怒不可遏的沙船帮中便开始冲击大门。上海县留下的几个衙役挥了几鞭子,见势不可挡,自顾逃命去了,沙船帮众不知从哪里找来根腰粗的木头,十几个人抬着,喝着“一、二、三!”撞向紧闭的大门,没几下,轮船局大门便被撞开,数百人一拥而进,口里高呼着:“杀人偿命!”“烧了轮船局!”见东西就砸,不一会儿便把前厅砸得一塌糊涂,眼见着就要涌进后厅时,忽听得有人高喊道:
“弟兄们,手下留情!”
听到这声喊,冲在最前面的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定睛一看,后厅门口,衣冠楚楚站着两个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赶到轮船局从后边小门进来的朱其昂。
“各位帮中兄弟,请听我一眼。”朱其昂对着人们一拜,开口道,“我朱某说到底也是沙船帮中出来的。昨日之事,也是刚刚得知,请各位兄弟们先回去,我自然知道妥善料理——”
“料理个屁!”话还没说完,冲在前面的一个莽汉便怒喝道,“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料理?还有面子说你是帮中的人?我呸——”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道:“你他妈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勾结洋人,要害我们帮中兄弟!”
“对,朱其昂,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罪魁祸首!”
“假洋鬼子!”
人群中纷纷附和起来,就是有那么一两个看在往日情面上想要替朱其昂说两句的迫于众怒也只好闭口不言。
“王三,怎么说话的?”朱其昂还没有答话,他身后的朱其诏来了脾气,骂道:“平日里也敢这么同我们朱家的人说话?砸东西、烧房子,这就是沙船帮做的事儿?没半点上下之分也就算了,打砸抢烧你也干得出来?”
王三想不到朱其诏还这么硬挺,不由得脸一红,也就说不出话来,眼见着情势要稳定下来,身后不知是谁,冷言一笑道:“我他妈以为谁出来说这么大话,原来是朱家老三。朱三,你一天到晚跟着你哥出卖自家弟兄,自然是吃香喝辣,哪里还会想到咱们兄弟的苦楚?别的不说,你们开这轮船局,抢了帮中多少生意?王三,你婆娘不就为了这个和人跑了?”
一句话戳在王三的痛处上,他不由得怒火中烧:“对头!就是他们朱家非要开这鸟轮船局,沙船没了生意,我们断了活路,老子老婆孩子都跟人跑了——朱三、朱大爷,你们让开,让我砸了这烂地方!”
言罢,王三一声吆喝,众人就要冲进去,朱其诏挺身而出,双手一推王三,喝道:“还有没有王法天理!谁要进去砸,就得从我身上踩过去!”
王三冷不防被一推,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后边人扶住他,喊道:“怎么,还要动手?朱三,今天咱们不是那同你们朱家闹事的,识相点,让开路!不然有你们好看!”
“对,让开,别挡了老子的道!”王三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双眼通红,上去一推,朱其诏本就不是练过把式的人,哪里经得住,踉跄几步倒在地上,王三带着众人就要朝前涌。岂知旁边的朱其昂上来,一把抱住王三的腰,喊道:“不能冲!不能砸!王三兄弟,不能砸啊!”
“放开!你放开我!”王三被抱住腰,迈不开步,却又不好下手抓扯这个六十多岁的朱大爷,好不恼怒,只好去掰朱其昂的手,后边的人上来帮忙,几下就把朱其昂扯开。
也不知道朱其昂哪里来的力气,六十多岁的人竟然挣脱开来,上前一步,哭喊着:“兄弟们,这轮船局不是我朱家的啊!一分一毫,都是朝廷拨下来的钱,你们砸朝廷的东西,那就是谋逆大罪,是要砍头的!要是看不过我朱其昂,看不过我朱家,我人就在这里,要打要骂各位兄弟请便,千万不要罪上加罪,错上再错,我老朱,求各位了!”
说完,也顾不得几十年的面子,朱其昂一跪到底,泪流满面,口齿不清道:“我这里,给各位弟兄们磕头了!”说完,结结实实一个响头扣在地上。
王三等人想不到这样变化,眼见着以前在沙船帮驰骋风云的“活弥勒”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再硬的心肠都不由得软了下来,众人又想起朱其昂往日的许多好处,见这往日沙船帮的大人物如今简直就是个头发雪白的老汉,不由得踟蹰不前。
这时候,又不知是谁在后边喊了句:“朱大爷,你再怎么叩头,也换不会沙船帮弟兄的命。兄弟们不难为你,但这害人的轮船局,必须烧了他!”
“对!烧了他!给洋人点颜色看看!”
“烧了局子,咱们再到黄浦江上烧轮船去!”
“冲啊!”
这一来,刚刚平复一些的局势又混乱不堪起来,一些帮众听进去了朱其昂的话,不想乱子越闹越大,便悄悄朝外边退去,而更多的人则高喊着:“烧他娘的!砸他娘的!就算是朝廷的,怕个屁!总不能把沙船帮赶尽杀绝!”
朱其昂瘫在地上,口里喊着:“弟兄们!弟兄们!”一边徒劳地想要去抓从他身边奔过的人的裤脚,哪里抓得住,还不经意被人踢了几脚,吃了一嘴的灰。他趴在地上,除了穿梭纷繁的腿,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后厅里面传来“哐啷、噼啪!”物件被砸毁摔碎的声音。
就在朱其昂万念俱灰时,一个声音从大门外传来:“弟兄们!先停手!郁四爷被刘瑞芬抓到兵备道衙门去了,大家快去救啊!”
这声如同晴天霹雳,后厅里正砸得欢快的帮众不由得齐齐住了手。回过神来,王三第一个喊道:“他娘的,这什么世道?当官的不为我们做主,居然还把四爷抓起来了!有种的都跟我来,救四爷去!”
“救四爷去!”“杀了狗官!”
一呼百应,众人又蜂拥抢道冲出轮船局去。不一会儿,便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狼藉。朱其昂趴在地上,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起来。
盛宣怀赶到位于朝宗门旁的苏松太兵备道署时,已经是晚上了。北边的地藏庵,西边的火神庙、道前街,南边的水仙宫,密密麻麻都是沙船帮的人,燃着火把,照得灯火通明。他没穿官服,混在人群中,却始终挤不进去,只能看到道署四周也都是举着洋枪扛着长矛刀剑出鞘的防勇,也不下百十人,双方对峙着,一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情。
一边的郑观应急得直跺脚:“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闹到这个地步,怎么收拾的了!”
盛宣怀咬着嘴角,沉思了好一阵,这才道:“我本想先劝说刘瑞芬放人。看这个架势,道署是进不去了。这样,我先到宜稼堂找老爷子,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同你一起去。”
“不,如今老爷子是个什么态度我还不知道。沙船帮现在是群情激愤,我也没有把握,宜稼堂也是危地,我单身去就好。陶斋你就不必冒这个险了。”
“此话差矣!你我同郁四既然是结拜兄弟,自然是有难同当。这个节骨眼上,我绝不能袖手旁观。去见郁老爷子,多个人说话总是好事。”
“好!”盛宣怀略一沉吟,答应下来,两人又挤出人群,坐上马车,一路飞驰,来到乔家滨的宜稼堂。
宜稼堂外也是一派紧张情形。四周的大街早已没有路人来往,几十名举着火把的沙船帮众在到处巡逻,有的还拿着刀枪棍棒。盛、郑两人才下马车,早有人上来喝问:“干什么的?”
“老爷子的朋友,请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常州盛宣怀来拜。”
盘查的那位帮众不认识盛宣怀,举着火把,上上下下瞅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你是外乡人?也不怪你,知道如今是什么局势?老爷子吩咐了,一个人也不见。”
盛宣怀还未答话,郑观应上来,一把握住那人的手,轻言道:“这位兄弟,别人老爷子或许不见,这位盛兄弟其实是老爷子的忘年交情,你把名字报进去,上边自然有话传下来。要真不见,我们转身就走,绝不然兄弟为难。”
那人的手一握,觉得手里沉掂掂的,情知是塞了块银子,便变了嘴脸,笑道:“既然这样,我给二位通报就是。请稍等。”
不一会儿,管家从宜稼堂里出来,见着盛宣怀就笑道:“原来是盛老爷,有失礼数,还望海量。老爷子说了,请里面花厅见面。”
盛宣怀一笑,跟着管家进了宜稼堂,有意无意问道:“这到底为何?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样子?”
“哎——”管家叹口气道,“盛老爷怕是还不知道,四爷——四爷被刘瑞芬扣在道台衙门了。如今帮中兄弟已经乱了,老爷子也控制不住。又有人传言,说是官府还要对老爷子不利。所以,下边几个管事的堂主就派人到宜稼堂来,保护老爷子。”
听到这话,盛宣怀不由得心头一凉。看这架势,如今沙船帮确实已经大乱,就连郁松年也控制不住。这局势看来轻易是收不了场的。正胡乱寻思间,管家已经把盛宣怀引到花厅。不一刻,郁松年就从后面快步走了出来,张口道:“盛道久别,无恙否?”
盛、郑两人忙还礼。盛宣怀答道:“晚辈是前几天从天津启程回上海的。今天上午才到吴淞口,听说出了大事,轮船进不了港,便在吴淞口登岸,从陆路入城。”
盛宣怀见郁松年也有许多次了,每次都见他穿得富贵大气,谈的也是金石书画的风流话题,一副怡然自得的富家翁模样,可今晚的郁松年却是葛衣短袍一声短打扮,腰间系了条绿宝石玉带,一副精神干练模样,除了雪白须发之外,那里看得出是个七十老叟。盛宣怀不由得心声感叹:郁老爷子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略一收拾,便粗有当年气概,果然是英雄一路人物。
一边想着,盛宣怀一边取出副字画递过去:“这是晚辈在琉璃厂淘到的,请几个行家看了,都说是李清照的真货,请老爷子过目。”
郁松年勉强一笑,接过字画却不打开,轻轻放在一边,感叹道:“此时此地,我哪儿还有心绪弄这些风雅之事?宜稼堂这些年来藏书、字画怕也过万,但如今玉石俱焚浩劫一至,怕是保不住了。”
“老爷子何出此言?大事虽然出了,还不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不过是帮众兄弟与轮船局有些误会……”
“盛道,你来看。”郁松年没有理会这些套话,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张信笺,递过来,道,“我是把你当自家子侄,这信上的话,你应当知道轻重。”
盛宣怀云里雾里接过信来看,没读几行便大惊失色,越朝下看越是心惊肉跳。这封信看来是某人写给郁四的,信中内容尽是要如何联络漕帮、沙船帮合力反对轮船局,甚至谈到了要在七八月间“举事”。盛宣怀不及细细看完,直接看落款,更是目瞪口呆,原来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漕帮的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