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可做的盛宣怀每天依然打牌喝酒,清韵楼去的也更勤了。他手面越来越大,隔天便专雇了车子拉着阿蓉在金陵城里四处游玩,见到阿蓉看得上眼的首饰、古玩,也不问价钱,统统买下来,算算已经在她身上花去了两、三万两银子,南京城里各位掌柜、档手都知道了这个难遇的豪客,纷纷殷情献个不停,盛宣怀也是挥金如土,高车驷马,年少风光,好不快乐。
这天盛宣怀又同张二到郊外游玩一番,回到城里见时间尚早,便径直来了清韵楼,谁知一问,阿国、阿蓉两姐妹都不在,说是赴局子去了。盛宣怀心里不痛快起来,便要了酒菜,独自吃喝坐等,一直等到晚上九十点钟光景,外面人马喧哗,阿蓉才回来了。
一见面,盛宣怀脸色铁青,爱理不理的样子。阿蓉逗他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今晚上要留在这里吗?我让他们收拾床铺。”
盛宣怀站起身来,就要朝外边走,“清韵楼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爱走就走,同你不相干!”
阿蓉上去拉住,撒娇道:“这是怎么回事?今天这么大火气?人家又没有招惹你。”
“没有招惹?”盛宣怀一甩手,“你明明和我相好了,又出去赴的哪门子局?故意给我难堪不是?”
阿蓉万没想到他是吃醋了,吃吃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我倒奇怪了,做我们这行的,不出去赴局子要干什么呢?这就好比你们官老爷,要是都不办事儿不上辕了,还是个官老爷吗?”
“这不一样!”盛宣怀不依不饶,却又找不到发火的道理,只好支吾着,“反正既然你和我相好了,我就不准你再出去!”
阿蓉见他吃醋的样子,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犯难,只好上来温言细语相劝,又磨又泡,最后盛宣怀还是软了下来,当晚又在清韵楼过的夜。
第二天起来,阿蓉亲手做了碗蛋羹端到楼上,一边喂盛宣怀,一边劝道:“这不就好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昨晚上那些话可笑不是?以后可不作兴再这么胡闹的了。”
盛宣怀听到这里,一手推开蛋羹,还是气鼓鼓道:“怎么是胡闹了?既然你要和我过,就不要再出去沾花惹草,这道理怎么是胡闹?”
“哟?发少爷脾气了不是?”阿蓉见好言相劝不是办法,便想激一激盛宣怀,故意冷冷道,“什么叫我要和你过?咱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又不是明媒正娶。再说了,我是堂子里的人,由得了我吗?你要不乐意,把我赎出来好了!”
“赎就赎!”盛宣怀也是赌气,叫嚷道,“你这就把妈妈喊上来,多少两银子?咱们一手交付,从此和这种烂地方一刀两断!”
“多少两银子?十万!你赎得起吗?”阿蓉也不理睬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十万?”盛宣怀惊住了。
“你以为?几两银子?我就这么便宜的?”阿蓉说完,也不理他,径直出了房门。
盛宣怀回到大有豫,想来想去,觉得阿蓉一谈到赎身就势利起来,作实可恨,但又实在舍不得那貌美如花的国色天香。最后打定主意,吩咐账房上把他自己户头的明细取来给他看。一边仔细盘算起来。这个把月总是进进出出,最多时有近八万两银子,但这几日在阿蓉身上开销太大,只剩下五万多,再加上一些零散银子,加起来刚凑够个六万的整数。
“还差四万……”盛宣怀喃喃自语,心想,接着又盘算下去:
“赎了出来,自然是要娶进门的。虽说她是堂子里的人,没有彩礼婚聘一说,但至少还是要拿点东西出来,不能让人家觉得我太小气,买些首饰、扯几匹好布料,总得要两万银子;既然娶进了门,就不便再住钱庄里,要一所房子,或赁或买,总得要布置一番,估摸也得三五万银子才能办妥;还有些东西要添置,马车、暖轿,雇几个妥当的家人,这上面有限,但也得预备几千;她姐姐阿国那里总要有个交待,还有清韵楼那些丫鬟、小厮,也得封个红包……”
这么细细密密算下去,直算了小半个时辰,写了两页纸,盛宣怀最后一算,总得要二十万银子才能风风光光地把阿蓉娶过来。他自己也被这个数目吓到了,又从头一项项看过去,把些不必要的删减了两笔,但最后还是要再凑个七万两银子才能了事。
不由得把笔一丢,颓然说了声:“金屋藏娇,想不到这么难的!”
难则难亦,盛宣怀倒是个牛脾气的人,做不成不罢休的,仔细再一想,自己在北洋其实三年除了薪水之外,没有领过养廉银(清代从雍正朝设立,按照品秩高低,在正俸之外给官员发放的补贴)的,这其实才是官俸收入的大头,存起来也有两万多两银子。只是目前身在南京,想要支取却是诸多不便。至于家里,此时虽不便张口,但把人娶进门了,再回去同盛康说,想来老头子也不至于一毛不拔。算起来,差不多花两年的功夫,这七万银子就可以凑起来。难的是眼下却难以筹措。
但既然有把握凑齐这笔银子,盛宣怀是个大胆的人,边想着先找朋友挪借挪借,等风光过去再说还款的事儿。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张二。
等盛宣怀上门去找,张二没有二话,当即答应下来:“这是好事!又是盛兄弟,别说七万,就十万也没问题。只是,这几日我账上有笔生意要做,有点周转不灵,恐怕要等几日。”
“这又何难?”盛宣怀高兴还来不及,“二爷金口一开,自然没有落空的。我这里是闲事,张爷的生意才是正道!”
“那咱们就说好,十天之后,我带银票来找你。”
“行,我回去就把借据立好——”盛宣怀才答应了一句,张二已经打断了他,“说什么借据?那是兄弟之间应当讲的话?别人我信不过,还信不过盛兄弟你?”
两人又彼此敷衍推让了一番,最终谈妥了,盛宣怀才喜不自禁地回了大有豫。
谁知才第二天,伙计就来说,张二爷来拜。
“这么快?真是意外!”盛宣怀把手中拿的申报一丢,径直迎了出去。见了张二的面,也不好当场说破,只好道:“张爷这么兴冲冲的,到底——”
“里面说话。”
盛宣怀识趣,把张二引到内房,顺手把门一关,待张二坐定了,这才关切问起:“莫非,张爷那笔生意现在还用不到钱,先要成全小弟?”
“倒也不是。昨个儿你来给我说后,我左思右想,觉得钱自然可以借,但你日后也并非不还的,终归麻烦。我倒替你想了个主意——”张二故意一顿,喝了口茶才说道,“眼下就有个机会。昨晚上赵大麻子来找我,说是有两个广西来的茶商,到江南来贩茶叶。好几百车茶叶,已经交割了,收了百把万银子,人却还不想走,在南京花天酒地。天天约人豪赌。听说我在南京有些朋友,便托我约个场子。我一下就想到盛兄弟你。这不是瞌睡了天上掉枕头的事儿?恰恰好捞他一笔!”
“哪儿有这么容易的?”盛宣怀听说“百把万银子”也不由得心头一跳,但还尽自拿捏得住,苦笑道,“牌桌上的事儿,谁说得准的?”
“哎——你听我说,”张二又劝道,“先不说对家是财大的人,输赢本不放在心上,不过是图个痛快。就说盛兄弟你这打牌的手法,难道连广西两个土老财都赢不下来?何况这局是我设的,又有赵大麻子在里面,这里头的玩意儿,我不说想你也清楚。机会就在眼前,可别白白错过。”
盛宣怀有些心动了,想到自己这月来,玩一百两的“书房赌”都着实赢了几万两银子,倘若赌本大些,十几万进账也并非没可能的事儿,便脱口问道:“他们开多大的盘子?”
“说好了的,两千一底。”
“两千两!”盛宣怀倒吸一口冷气,“输赢太大。我怕是玩不起。”
“不是两千的底子,人家还不玩呢。说起来吓人,其实一晚上也不过十几万的进出。你手法又远在他们之上,只要拿个几万银子出来,还怕没得赚?”
“只是——”
“何苦瞻前顾后?实话对你说,南京花花世界江南胜地,这种事儿我每年差不多都要碰上一两起。总有些有钱的主不知世面,要来当冤大头,赢了他们也只当陪他们高兴。”
盛宣怀犹豫不决,最后想到,不过一夜的功夫,弄得好就是十几万白花花的银子,至不济也弄个一、两万,这样就可以少借些款项,利欲熏心,心思便把持不住,最终咬了咬嘴唇,道:“好!就博他一搏!什么时候?在哪儿开局?”
张二便说,还是四五点钟样子在得月楼,他已经把得月楼整个儿都包了下来,巡城御史那里也关照过了,绝不会有人来查赌,先吃饭,饭后开局。盛宣怀一一记在心里,也不留客,等张二一走,便让账房把自己折子里的钱都打成银票,待收拾妥帖了,也不让钱庄打车,自己特特换了声便装,出门雇了轿子,就直奔得月楼了。
果然如张二所言,得月楼已经整个包了下来。大门紧锁,门上贴了个条子:“今日贵客包场,谢绝光顾。”门外站了两个粗壮的大汉,都是漕帮中功夫上乘的,他们早已认熟了盛宣怀的,忙让了进去。
到了晚饭的时候,张二、赵大麻子带着两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来了得月楼,此两人一人姓马,行三,一人姓李,行二,都是一身富贵骄奢的打扮,貂皮狐裘,那架势恨不得直接套件金缕玉衣在身上,俗不可耐,操一口盛宣怀不大听得懂的广西话。
见面之后自然寒暄了几句,李二问道:“不知先生贵姓台甫,做的什么买卖?”
“我姓陈,也是行二,常州人,不过常年在海上做些粮食生意。”盛宣怀忌讳被别人知道自己豪赌,随口编了个名字。
闲话之后便是开饭,这又是赵大麻子做东,菜肴虽佳,但几个人都无心饭菜,胡乱刨了几口,便叫着开局。
得月楼的店家端来张桌子,大理石桌面的,用金线镶着四边,又嵌出“东、西、南、北”四个字,做工精巧非凡,价值亦也不菲。那李二一见到这桌子便赞不绝口:“这才有个赌钱的样子嘛!”
说着,店家便取一副新刻的麻将过来,谁知马三一摆手:“哪儿用这样的俗物?”说着一拍手,后边自有小厮取来个檀木盒子,打开来,朝着桌面上哗啦啦就是一倒,众人看过去,竟是一副象牙作底,玉石做面的麻将。
“对不住各位,在下有个癖好,不是自己的麻将,打着是不过瘾的。”马三笑着解释道,说着就从荷包里掏出三个骰子,说声:“这下齐活了。”
“慢着。”张二皮笑肉不笑地用手指头把三个骰子拣了起来,分别放在耳边使劲儿摇了摇,又对着煤油灯看了半天,这也才笑道,“既然如此,我这儿也有个规矩,这些赌具,总得验看一番才行。这既然是我约的场子,自然要替大家做个公道——这骰子没有问题,盛道要看下不?”
“这就不用了,张爷我还信不过?”
“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事儿,”张二一脸严肃,“钱财事大,还是眼见为实的好。”说着执意把骰子递了过去,盛宣怀也学模做样摇了摇看了看,见没什么异样,便又放了回去。
接着便是派筹码,得月楼专门拿了付象牙刻的筹码出来,一人讲好十根,一根两千,不够的用现银买就是。旁边的小厮上来温好酒,摆上些锦绣干果,又砌好茶,接着便开局了。
一开局,众人都是小心翼翼,四圈打完,盛宣怀已赢了一二十根筹码,正在心喜时,马三一脸铁青,抱怨道:“不是手风不好,牌打得太小,没意思,好容易摸手好牌,进出几千,有什么想头?”
李二也嚷起来:“涨价!涨价!这样玩下去,要睡觉的了!”
张二见两人要涨价,说声:“我做场子的,自然没有意见,要看另俩位的意思。”
“我随大流好了。”赵大麻子随手抓了两张牌在手里玩着,答应了句。大家便都拿眼去看盛宣怀。盛宣怀心里好笑:两个臭牌,还好意思说牌小了没意思,玩大就玩大,乐得多赢你两个!便答道:“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思,我就勉强跟一跟,只是不知道两位要打多大?”
“五千一底!”
“好。五千就五千。”盛宣怀答应一声,把自己面前的筹码一数,“总共十二根,最好大家伙把帐先结一结,从头再来,免得等会儿算起来麻烦。”
“陈二爷果然是豪爽人!我刚好输十根,这是两万两!”马三笑开来,直接掏出张银票拍在桌子上,看都不看一样,赛如那不是他自己的钱一般。
李二和赵大麻子也交割清楚,张二又重新派筹码。大家换了座次,重又开大。再打起来,手风就有了变化。马三坐到李二的上家,他出手松,李二狠做了几个大的,手风上得意,牌也就打得顺畅起来。盛宣怀还是打得稳健,出少入多,不一会儿又堆了近十根筹码,倒是赵大麻子连放几个重炮,狠狠挨了几下,脸上也变得凝重起来,牌出得犹犹豫豫,反而患得患失,输得越发多了起来,不一会儿不仅先头赢的全都吐了出去,自己的本钱也输光了,又买了十根筹码。
又打了几个钟头,将近十二点钟的光景,赵大麻子面前筹码又输完了,恰好此时他放了个炮给盛宣怀,虽说只是一番的小输赢,但他已没有筹码可付,赌气样的把面前的牌一推,道:“平时陪老爷们打打牌,那是故意送钱的,打输了倒也没什么。今天正儿八经打,怎么也是这个手气!——张爷,我再买十根!”
“你想好了,已经输了十根,再买十根,就是十万两银子。”
“小意思!”赵大麻子也是掏出一把银票,拣了两张五万的递过去,“我倒不缺钱——但是这样打我是不服气的,就算下来手风扳过来,总也要再摸两三个时辰才能回本,天亮了就没有翻本的空了!不行,我也要涨价!”
“你要涨多少?”马三一边砌牌,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
“一万一底!”
“赵大,这就要不得了!”盛宣怀一惊,“自己人玩玩,何必闹这个意气呢?”
“盛——陈二爷,这个不是意气不意气的事儿。我说得在理嘛!马三爷、李二爷输了,许他们涨价,他们果然就回了本!为什么我输了就不许我涨价呢?”
“谁说不许你涨?你涨就是了!”李二在那边回了句。盛宣怀却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能奉陪了。”
“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马三嚷了起来,“陈二爷,这就是你不对了。目下看来,你一个人赢得最多,虽说钱财是小意思,但你这样扯场子,我们输了的人怎么想?”
“但一万一底数目太大——”盛宣怀还是坚持要走,旁边张二发话了,“陈兄弟,给我个面子,借一步说话。”便把盛宣怀拉到一边,轻声问道:“兄弟真的要走?”
“真的要走,这样下去就不是玩牌了,那是拼命了,一万一底,想想!”
“哎,是打得有点大,我也没有想到。”张二略一犹豫,道,“但你看这个场子是我扯起来的,你要是走了,场子也就散了,传出去,我不好在这行当里立足了。你就算帮兄弟一把,再陪他们玩玩。”
“我是爱莫能助。打了一晚上,我赚了他们七万了,再涨价,这钱还不够输的。”
“这样——”张二一咬牙,像是很难抉择样,最终道,“我来和你合伙。一万一底,你我各出一半,在你也就和五千一底没什么两样。说来我本就要借你几万银子的,这不也一样是个借?你自管去打,输赢我们两家都对分,你看这样如何?”
“这……”
“兄弟!这真不是钱的问题,关乎面子!再说,你手风这么顺,他们几个哪儿又是你对手?你多赢几个,我也好沾沾光!如何?兄弟!”张二说着,用手在盛宣怀肩膀上用力捏了捏。盛宣怀踌躇了好久,只能答道:“那就再陪他们玩玩——但是说好了,不能再涨了!”
“这是当然!”张二转过身,对着众人道,“好了,好了!陈二爷已经答应了。不过,这一万一底不能再涨,再涨兄弟我也做不了主了。另外,从现在起,我同陈二爷合伙,也就不能再看场子了,另外请得月楼的店家来看。”
众人没有不答应的。于是又结账,盛宣怀得了七万银票,装进怀里,然后又派筹码,这时候赵大麻子嚷道:“十根不够,多派点,省得一会儿又要买,麻烦死个人。”
于是一人派了五十根筹码,然后重振旗鼓又鏖战起来。
这下,手风又不一样了。开始时候,盛宣怀还是打得顺风顺水,赢了六根,自己心里算算,除掉张二的一半,自己已经凑足了十万,便轻松起来,胸有成竹好生做大,想到无非就是个赢多赢少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