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天黑得早。外头黑漆一片,无半点星子。屋内灯如豆。
万大人坐在书房里,左手卧卷,右手按在书桌上,食指间或一敲,正在沉思。忽听得园中有动静,提高声量喝道:“谁!”
只见女儿万灵机抖了抖裙角,从花树后钻出来,吐了吐舌头:“爹爹刚才好凶!”
万大人神色顿缓:“更深露重的,不去闺房里待着准备睡觉,又来做什么?”
“嗳,刚刚晚饭多吃了两碗,出来走走消食,不想走着走着就到爹的书房外,索性进来陪陪您老人家,给您泡泡茶也是好的嘛!”
“那你还杵在门口作什么?吹西北风啊?”
万灵机高高兴兴地进去,坐在小茶几前,熟练地烧水洗盏,取出爹爹喜欢的云南熟普,用沸水连洗了两遍茶,才出汤。
这茶经万夫人之手改造,加入适量陈皮以佐,用宜兴的紫砂壶闷泡片时,饮用时隐隐有一股橘子清香。
暖暖的炉火映在女儿稚气未脱的小脸上,红彤彤的,煞是可爱。万大人端起杯子尝了一口,甚觉满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单论泡茶的功夫,比你娘还胜一筹。”
“爹爹若喜欢,倾儿天天给您泡!”
“好啊!”万大人放下茶杯爽快地答应了,面带微笑,瞅着她。
“知女莫如父。说吧,又想从爹这里打听什么?现在茶也喝了,赖不掉。”
万灵机不好意思挠挠头:“您又取笑人家。”
万大人看着女儿方才那娇憨的动作,不觉一笑:“转眼都快十四的人喽,还跟孩子似的。”
“不过这样才好,永远在父母羽翼下无忧无虑。”万大人暗暗地想。
“爹爹,你明明可以做到更高的官位,为朝廷为百姓做更多的事,为什么?”万灵机不解地看着爹爹。
“倾儿,这个问题在你心里憋许久了吧?”万大人以洞若观火的眼神望着他,似笑非笑。
“爹爹这么做自有爹爹的打算。所谓月盈则亏,凡事留些余地,方能长久—”—
“外圆内方,为官之道,在于中庸······“万灵机不耐烦地摇头晃脑,将他往日的长篇大论删繁就简,鹦鹉学舌起来。
“可是女儿觉得,您这套实在有些腐朽,人生若都像您这样不温不火,还有什么乐趣!”
万大人和蔼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强求无意。”
“听您这话,似乎并不赞成女儿入宫咧!”
“哦?”万大人挑眉道:“入宫是件很好玩得事吗?若说荣华富贵,我万某人的女儿且会肤浅至此?”
“爹爹!”
“嗳!”
万灵机咬了咬嘴唇,索性问道:“七皇子和九皇子,谁更有可能?”
万大人刚端起的滚茶差点落下来,乖乖呢个祖宗,这样的话是可以随便议论的吗?唉!
万灵机自知莽撞,低头拨那茶罐子上的流苏不语。
大冷的晚上,万大人是生生被惊出一头毛毛汗来。为官数载,天子脚下,也不过如此。
“七皇子少年老成,其母深受当今圣上眷爱;九皇子聪慧勤奋,是中宫嫡子,身份尊贵。”万大人斟字酌句,小心翼翼道:“还有徐昭仪的六皇子和——”
“徐卜善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一呆便是十几年,比爹爹您还恼火,可见皇上对那个徐昭仪也看重不到哪里。”万灵机不高兴道。
“爹爹倒是觉得四皇子不错。”万大人忍不住以手扶额,这闺女真是亲生的,骨子里胆大妄为的性子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好在家里在自己多年经营下密不透风,传不出去,也罢。
“那个草包?”万灵机皱起眉头,“能当太子?”
“不是储君之选,却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之选。”
万大人轻捻胡须,点头道:“旁人看来四皇子资质平庸,不得圣心,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句话丢下不管,二十五岁还没成婚。不过在爹爹看来,四殿下性格中正耿直,待人宽厚,母族根基颇佳,其母妃老实木讷,远离皇权旋涡,将来无论谁继承大统,断为难不到他母子头上。”
所谓父母爱之深,则必为之计也远。万大人哪里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且是一己之力可更改。
“爹爹,外头都在说,这次百花宴后皇上就会立七皇子为储,您怎么看?”
“圣心难测,他们又知道什么!”
“记得爹爹教过女儿说无风不起浪,女儿斗胆猜测,在这风口浪尖上,怕是只有徐昭仪和六皇子想乘风破浪,一石二鸟。”
万灵机见爹爹沉吟不语,复又说道,“这般雕虫小技,连我都看得出,以皇后和舒贵妃的老练,怕是都不屑一顾。如果倾儿猜的不错,这次百花宴后,就没六皇子什么事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有时候人一旦有了执念,便很难回头。”万大人轻声道。
“舒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能有这般荣耀,实属不易。七皇子从小在皇上身边长大,感情上便拔了头筹。可惜母族式微,远不及皇后,苏家才是名副其实的大族。”
“所以,爹爹是想告诉倾儿,七皇子看重门第胜于一切,让女儿不要吃力不讨好?万灵机撅嘴道。
“所以,你想说不是还有九皇子么,中宫嫡子,光这一条便压死好多人?”万大人似笑非笑望着女儿。
“那也未必,您不也说了苏家才是皇后母家,自己人,如今还不巴巴儿地盼着送个自己人进去!”
万灵机抓了一根茶叶杆,投入炉中,嗤地一声,燃将起来。
万大人道:“怎么,这就气馁了?”
万灵机倔强地道:“才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