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似水流逝,大半年弹指而过。让我兴奋的消息终于传来:瓦剌把太上皇送回来了。
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我的心情。我不能去宫门外接驾。朱祁钰派来一乘很小的毫无光彩的銮舆,让娘娘到东华门外等候。我木偶般呆坐在宫室,不知我要如何面对。
太上皇在关外九死一生,今日终于平安归来了。我听见朱祁钰的声音,我倚在门旁,看到魂牵梦萦的人,满身风尘。
太上皇——我无声的呼唤。此时此刻,咫尺已是天涯。
后宫多久没这样热闹了?三宫六院、文武百官都在山呼万岁:恭迎太上皇还朝!敏贞姐姐拉着我的手说,去呀,朝思暮想的,今天总算盼回来了。我扭过脸,一言不发。
夜色清朗,大朵大朵的烟花绽放,绚烂而寂寥。辉煌的灯火中我看到了朱祁镇清瘦的脸。一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胡须如野草丛生,眼眸浑浊,肌肤粗糙。经历了塞外风沙洗礼的君王,面目全非的回来了。
一种莫名的悔意忽然袭上心头。我想我是学不会狐媚,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出征的。我若是妹喜妲己一类的女人,势必不会让土木堡之变发生,但却同样会加速大明的毁灭。
所幸,我不是狐媚子,有时江山比爱人更重要。
夜阑人散,我疲惫的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楚妃呢,朕的爱妃在哪里?
皇上,臣妾在这里。我对他的称呼不会改变。
你,你叫朕什么?朱祁镇浑浊的眸子闪出惊喜的光芒。
皇上,在臣妾心跳你永远都是皇上。我轻轻的回答。
爱妃,朕想死你了。朱祁镇将我揽入怀中。我们拥抱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溅起相思的哀声。
皇儿呢?朕和你的皇儿,几个月了?朱祁镇冷不丁问起,我无语哽咽,孩子已经不在了,世界留不下他。
朱祁镇将我抱的更紧了,我的额紧触他的鼻尖,温温热热的泪水,顺着鼻翼流淌。
什么都别说了,我们歇息罢。朱祁镇抱起我向卧榻走去。我说,不,皇上,今晚您还是去陪陪,她的枕席一直是冰冷的。
你就是娘娘,还管她什么呢,她不会吃醋的。
臣妾只是偏宫,怎可与正宫娘娘相提并论?皇上不能多关心一下吗。
你,今天朕才回来,怎么又犯傻?朕只是一个人,分身乏术。
我跪下来为他脱鞋。这样的感觉很久没有了。我仰首,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柄刀,残月状的刀,甫才抽出一半,刀尖还在镶金嵌宝的鱼皮鞘内,昏暗中闪烁雪亮的光。
这是也先赠给朕的七星宝刀,朕想用它杀了篡位的逆贼。
我默默无言,继续为他宽衣解带。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洁白的月光洒落窗棂,我微抬螓首,看到月光正如水的映在他的脸颊。睡梦中的他,笑容不再漾在嘴角,有愤怒的火焰在跳动燃烧。
从来到南宫的第一天起,朱祁镇就不甘心。朱祁钰珍惜意外得来的皇位,才将他软禁在此。我知道朱祁镇心中有无限的恨意,他甚至还原再去见他的母亲,也不屑面对每一位大臣,尤其是于谦。
在封赏功臣的朝会上,朱祁钰为于谦、石亨加官晋爵。石亨接受了武清侯的封号。于谦没有,甚至谢绝了给于冕的封赏。朱祁钰还要赏赐功臣以重金,于谦进谏说,国库里已所剩无几。于是一直一言不发的朱祁镇开口了:可以用封赏土地来代替。
群臣无不称好,只有于谦的神色凝重。我站在曲折的长廊上,看见太后的表情也一样低沉。我知道,除了太后和于谦,没有人会顾及封地的后果。百姓的痛苦和无奈,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睹。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他们也可能被迫从自己的土地上迁移,流离失所。
所以我问朱祁镇,皇上,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将失去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朱祁镇说,朕的话可能已经不是金科玉律了,可是朝臣们会因此得到实惠,对朕也会感恩戴德。我苦笑,皇上你是在笼络人心。朱祁镇说,对,只有笼络所有朝臣,朕才有夺回宝座的希望。
别人可以笼络得了,可是于谦于大人呢?我希望于大人可以劝动朱祁钰,不要让封地成为现实。
清亮的眼泪,滑落温热枕畔,冰冰凉凉,殷红如血。
朱祁镇孤独的坐在佛龛前,一手拿经书,一手作合十状,双目微闭。我听不清他念的什么佛。
皇上请用茶。我端着茶碗跪在他脚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可以无所顾忌叫他皇上。
滚开——我听见愤怒的叫喊,茶碗从我手上飞起,烫的茶水溅在我一头一脸。我不明白这样的突如其来,我本能的用手捂住脸。
起来,贱婢。朱祁镇第一次这样粗鲁的对我,拉着我的衣袖把我拽起来,凶狠的把我按倒在床上。我惊恐的望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朕让你知道如何伺候太上皇。朱祁镇的眼神中闪烁着冷酷,解下束腰金带抄在手里。我看到他眼里有血色的火焰在燃烧,仿佛要一口把我生吞下去。
朕来的不是时候,搅了太上皇的好事啊。朱祁钰瘦削的身形在朱祁镇背后出现。朱祁镇回头看看,又转过脸来,冷冷的说,下去。我起身,低首走了出去。
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我的心一直急剧的跳。良久,朱祁钰出来了,他锐利的目光一扫就扫到我,眼中一如既往的痴。我背转过身,忽然一阵恶心,又开始干呕了。
温厚的手揽住我的肩,我回首,朱祁镇的眼神温柔依旧,爱妃,你受惊了,生朕的气吗?我无所谓的笑,没什么皇上,臣妾有什么理由怪你呢?
我知道朱祁钰还没走,我故意这样称呼,无异于重重扇了他一记耳光。
皇上,臣妾想是又有了。我坐在朱祁镇膝上,娇羞不胜。朱祁镇的手在我身上游弋,温柔无限,似乎忘却了冷宫的凄凉。
现在,虽然坐龙椅的是他,可太子还是朕的儿子。朕的子孙可以千秋万代永坐龙廷,他朱祁钰不过是个乘人之危的盗贼。
朱祁镇深深凝视着我,咬着牙恨恨的说。
只要有于大人在朝,大明江山便可永葆昌盛。皇上您也无后顾之忧了。我柔柔的说。朱祁镇脸上一丝的明媚立刻沉了下去,你怎么还在提那不吉之人?他不过是朱祁钰的奴才、走狗!
我垂首,我想我没有说假话,朱祁钰按于谦的建议推行新政,使天下百姓都得实惠,大明的元气在恢复,太后不会骗我的。
奴才奉皇上之命,送午膳来与太上皇。公鸭般尖细的嗓音,捧着血红血红食盘的内监,步履轻盈。
这,这是什么?朱祁镇看到盘中血淋淋的食物,脸色白如薄纸。
皇上知太上皇在关外入境随俗,喜食生羊肉,特命奴才送上新宰的嫩羊羔,请太上皇享用。内监轻描淡写。我毛骨悚然,太上皇,这,这。
哟,吓到娘娘了不是,奴才权且退下。内监放下手中血腥,转身退了出去。
欺,欺人太甚。朱祁镇恶心得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
皇上,皇上——我无助的呼喊。
皇上,朱祁钰分明是想要害死您了。我痛心的说。
也先当初认为朕已无用,才顺水推舟送朕还朝。可朱祁钰坐上了龙位,仍不放过朕,他比也先更毒更狠啊。
所以皇上您要坚强,为了太子,为了娘娘,您不能这么轻易的被打倒。
我扶着他的肩,给予他坚定和信任的眼神。
爱妃,朕果然没有错看你。朱祁镇脸上漾现笑容,你睿智,坚忍,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若生为男儿,必为辅国之栋梁。
皇上过奖,折煞臣妾了。我微笑,握起他温润的手,贴在我的脸颊,摩挲。
秋叶飘落时节,我临盆了,在下着大雨的夜里。孩子在胎里睡错了地方,出来得极艰难。朱祁镇和周皇后,还有敏贞姐姐,都宁在床前。烟萝冒着大雨,满身透湿去求朱祁钰,派一个太医来。朱祁钰冷冷的说,朕的皇儿病得紧,所有的太医都到长春宫去了。
我的孩子,孩子——我惨叫着,鲜血濡湿了床铺。我醒来,孩子又不见了。敏贞姐姐说,是个男孩儿,剪断脐带就停止了呼吸。死还是整个的,我已经四分五裂。我听见朱祁镇惨烈的尖叫:朱祁钰,朕与你势不两立!
太后亲自到南宫来看我,劝我说,死生自有天命,一切随遇而安。我问太后,于大人现在好吗?太后摇摇头,朱祁钰一心想把他自己的儿子见济立为太子,让满朝文武都签了议定书。于卿家本是以大局为重,不愿签字的。可朱祁钰不知抓到了他什么把柄,硬逼他签了。他现在很失望,独自告老还乡,回家去了。
世间变幻的无常,如星移斗转,风吹云散。棋子握在当局者手中行走,却只有旁观人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