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厂区南面,一条幽静的胡同隐藏在阳光的影子里,泥泞曲折长了一层深绿色的青苔。老人走到这儿一不小心会滑一跤,年轻的刘嘉瑶走到这儿一不小心也会滑一跤,连狗走到这里一不小心都会滑一跤。因为胡同太滑了,所以有人用碎石在中间垫出一条歪扭狭窄的小路,这应该是很久以前铺的,里面有烧制的红砖,也有混凝土方砖,还有椭圆的鹅卵石,大小不一,参差不齐。它们拥挤在一起沉浸土里,太久了,都变成了黑色,被踩碎了,深深嵌进了泥土。墙根的杂草像两条慵懒巨大的毛毛虫在睡觉,长长的身躯一动不动延续到一个露天货场里。
张晓雯独自站在货场。初升的阳光斜照在瘦小的脸颊上,给苍白中添了一丝红润,在地面投下一道柔弱的影子,粉红的T桖也不经意地在周围绽开出一片馨香的光晕。她像这里伫立的一株野玫瑰,静静地在这个夏天,盯着对面残破的红砖墙发愣。张晓雯陷入了沉思。都说人死如灯灭,油尽灯枯一了百了,可这几天的事情总不免让人觉得,除了人的世界外还有一个鬼的世界。就那李白也曾经写过:“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张晓雯过去对这种观点也认同,人活世间无非一匆匆过客,与自然万物缘分一场,离去的时候又重归于永恒。如果有谁认为鬼不存在,那人世不也为一场梦幻吗?既然同是虚幻,谁又能证明得了谁呢。
她胡乱想着的时候,发现一只黑蚂蚁正沿着砖缝爬行,和整堵墙相比显得那么渺小。深灰色的砖缝变成了一座迷宫,困住了这只迷茫与不安的蚂蚁。它焦急不安地爬着,几经努力才遇到了另一只蚂蚁。张晓雯看得出神,渐渐发现墙上的蚂蚁不止一只,而是一只挨着一只爬满了整面墙。密密麻麻的黑点涌动着,看得她一瞬间有些许恍惚。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晚医院肆虐的冷风,消毒液的刺鼻充斥在走廊每个角落,将全身包裹,让每个毛孔都惊悚起来,不由自主地战栗、警惕着。
在风的呼啸声中,张晓雯逐渐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所以她身不由己般夺路而逃,在黑暗中拼命往下跑。每层楼的风都是那么大,很嘈杂,裹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像千万人在耳边说话。
风呼呼地从窗户涌进楼道,吹得垃圾哗啦啦直响,它们从楼梯间的门缝嗖嗖地钻出来,嗡嗡地回荡在黑暗的空间里。听不出风在说些什么,仔细听还是呼呼地刮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三楼,这层的消毒水气味格外浓重。张晓雯心里不像开始时那样害怕了,也不知是累还是适应的原因。她逐渐放慢了走向二楼的脚步。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乘着风在她耳边喊了一声:“张晓雯!”
张晓雯身子一惊定在了那里,楼梯间漆黑一片。她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等待着,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除了风什么也没有。张晓雯心想,刚才谁叫我?
就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沉溺在黑暗中的张晓雯忽然发现所有恐惧都消失了。她感受到乌云背后的一抹月光,渐渐让眼前的事物明亮起来。转头凝视四周,似乎能轻易间便看穿这个黑夜。跑出住院楼,院子里的尘土被风转起老高,一排排大树拼命摇晃着枝叶,蜷缩在一堆的汽车已被淹没在翻滚的沙尘中。气喘吁吁地张晓雯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习惯性地用手一摸,发现包没了。
狂躁的风吹乱了头发,张晓雯也没去管,她觉得包应该是掉在了楼道的某个地方。想到这里,张晓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医院的大门,眼神像一泓湖水般静寂。她拢了拢头发,转身又跑回了住院楼,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后面的事情张晓雯就不怎么记得了,一切都宛如昨夜模糊中若隐若现的梦。
晨风吹着一块厚重的云遮住了天边的阳光,骤然带来一片凉意,扫地风打着旋一路袭来,枯叶杂草混杂在尘土中一阵骚动乱响。张晓雯循着声音向胡同口望去。这时,贴着墙边闷头走来一女人,她全身素装勾着身子半蹲着一点一点往前蹭,胳膊像螳螂似的蜷着,脚踩在墙根的杂草丛中,头发从两边垂下来遮住了脸。明明是个年轻女人,动作却如同老太太一般。
喂!你干嘛呢?张晓雯盯着那奇怪的女人走到身边,忍不住喊了一声。
女人听见声音一下不动了,停在原地。张晓雯觉得她可能没听清自己说什么,刚要再问。那女人突然猛地仰起脸,露出一副纸一样惨白的面孔,用老女人般沙哑的嗓音对张晓雯说,你看的见我?
张晓雯紧跟着感觉一阵眩晕,女人砂纸一样的声音瞬间游离到远方,模糊了,变成无数人在窃窃耳语,听见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听见了昨夜肆虐的风……连绵不绝的声音像潮水般涌进耳朵,相互拥挤、穿插、撕扯着,紧跟着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世界又重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张晓雯感到眼前暖融融亮了起来,一阵风吹着头发划在脸上有些痒。慢慢睁开眼,一缕阳光刺得眼睛酸痛,还有一阵阵头晕。她挣扎着坐起来,阳光的影子遮盖住了身体只留下一缕在额头,张晓雯抬手遮住那道光,眼睛四处寻找,发现那个女人不见了,周围什么也没有。
胡同的地面有些凉,张晓雯抱着胳膊打了个激灵,她赶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阳光下面。高高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的地面持续升温,把草坷里的湿气统统逼了出来。张晓雯迈步缓缓往胡同深处走去,阳光下的她像花开一般安静,清晰的身影被两边的绿意浸染。
一声炫铃响起。张晓雯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电话。是闫豆豆打来的。她把电话静静放在耳边,依然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那边的闫豆豆愣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我说张晓雯,你又跑哪去了?
张晓雯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她对闫豆豆说,你先别管这些。说完抬眼扫了一眼面前的房子,接着说,教练还在那吗?你告诉他南面的女厕所里有人在哭,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闹什么鬼?
原来张晓雯自己去找迷路的刘嘉瑶,途中突然听见有人在哭,不知不觉中就走了过去。
闫豆豆把事情给教练重复了一遍。教练正在美滋滋地喝水,听完差点呛到,他一把夺过手机放在面前大声吼道,你们怎么都问我啊?我是驾校的教练,又不是这里的土地!冤有头债有主,去找赵飞,所有事情都去找赵飞。他才是孙悟空请来的救兵……哎!正好赵飞来了,有什么问题赶紧问他!
赵飞?张晓雯迟疑了一下,脑中一团乱麻。赵飞是谁?好像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
喂!喂?我说张晓雯你赶紧回来!刘嘉瑶那么一个大活人丢不了,你先回来咱们再一起去找她!教练在另一头喊着。
张晓雯的心思根本没在电话上,若有所思地挂了电话,把手机重新塞进包里。忽然,她手碰到了一样东西。她眉头一皱,慢慢从包里掏出一把赤黑的铁锥。
锥子大概有30厘米的长度,攥在手里感觉很沉,前端是三棱的锥尖,后半截是一扎长的圆柄。张晓雯把锥子举在眼前,锥子在阳光里并不耀眼,用手缓缓摸到锥尖有种说不出来的冰凉。反过手来看,指尖很干净,没有一点尘土和锈迹。盯着铁锥,脑子里是空白的记忆。张晓雯再次感到一阵头晕,不由得暗自叹息,这事情接二连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还有这个颜色,红不是红,黑不是黑,在阳光下红里透黑,黑里透红,犹如暗红色的血。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呢?
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升腾的热浪被聒噪的风怂恿着,肆无忌惮地在每个角落里翻腾,树上的知了不甘寂寞地又叫了起来。张晓雯突然回过神来,心想:对了,我是来找刘嘉瑶的。
此时此刻在厂区最南端,天生丽质的刘嘉瑶,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刘嘉瑶,孤零零的刘嘉瑶还在那个不知名的路口里站着,勉强算是站着,颤颤巍巍在原地,面无血色都快吓瘫了。刚才的熊孩子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刘嘉瑶自个儿瞪着大眼睛左顾右盼。周围都是乱蓬蓬的野草,左面歪斜着麻袋,前面一条麻绳贴着墙绷得紧紧的,而胡同中间的绳头则在地上卷曲着,仿佛一条正向她爬来的蛇。
“沙沙……沙沙……”好像有什么声音在接近?刘嘉瑶脸色又白了一层,支楞起耳朵,心里又开始犯嘀咕。开始的时候声音很微弱,听不出从哪传来的。她向右面的胡同张望,什么也没有;她扭头去看另一边的绳头,还老老实实在地上趴着。可是声音却越来越近,就像真有一条扭动身子的蛇在拨弄着杂草。声音渐渐集中,越来越清晰。刘嘉瑶的目光也随着声音,死死盯住了右面的胡同。
绝望地盯着不远处那个胡同口,刘嘉瑶内心翻江倒海折腾起来,心想:刘嘉瑶啊,刘嘉瑶!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妹子,难道就真要结束在这种荒郊野外断壁残垣的地方了吗?还没正经谈过一场恋爱就挂了,实在是不甘心啊!上帝啊,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还没有见过我的白马王子,我连王子的白马都没见过就挂了吗?老天爷,不带你这么玩我的!我刘嘉瑶一生不信天不信地,但是今天无论你是耶稣、如来还是玉皇大帝,你要能显灵救我,我真给你跪了啊……现在的刘嘉瑶真心体会到什么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感觉了。
紧张的空气中充满了不安。刘嘉瑶索性摒住呼吸,紧咬牙关,死死攥着湿漉漉的手掌,心里不想那么多了,神思逐渐恍惚起来,她第一次在心里承认了自己的懦弱。何曾想到在最青春的年华里就要面对死亡,还有比这个更悲情的人生吗?就是死了,也实在不甘心啊!
突然,胡同口黑影一晃,绝命的一刻来了。刘嘉瑶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刚要失声尖叫却猛一下收住声音傻傻地望着对面,过了好久,突然哭一般地喊了一声,啊……张晓雯?
张晓雯被刘嘉瑶的举动吓了一跳,愣在那儿。刘嘉瑶瘫坐着双手拄地,抬起头哭丧着声音说,姐姐啊!不带你这么玩的……
望着阳光里的刘嘉瑶,张晓雯第一次见她这么柔弱的样子。她摇晃地站起来,虽然发梢凌乱,但在胡同里依然宛如一道姹紫嫣红的风景。黑亮的眼睛,高挑的身材,由于惊吓皮肤更白了,像一块美玉,华丽的没一点瑕疵。美艳绝伦如此迷人,欠一些是仙女,过一点是女妖,可她偏就美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像百花丛中的一朵罂粟,即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也惊鸿艳影,容不得任何人去回避。
难怪平时刘嘉瑶那么骄傲,实在是因为美貌过人,就算站在她身边的人也无形中有一种骄傲的感觉。张晓雯暗暗想着,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与此同时,正在家里吃早饭的张诗琳,发现嘴里有个沙子,便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赵飞嘴里叼着超市的广告好不容易才放好电动车,随后拎起两份早餐晃悠着走进凉棚,直接塞给教练一份果子豆浆,自己抱着另一份大大咧咧坐在凳子上吃起来。教练提起早点看了看说,还行,没白折腾我一宿。然后又说,哎,我说赵飞。早晨练车的这波人你来的最晚,你这练车的态度有点不端正了,别以为自己倒的挺好,思想一松懈马上就不合格!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懂不懂!赵飞嘴里嚼着,睡眼朦胧地说,昨晚玩了一晚上保卫萝卜,四点多才睡。一会还有事儿,练一圈就走。
教练说,你把张晓雯大半夜地弄到医院,让我摸黑去土地庙里弄刀,敢情自己个儿在家玩手机游戏!你还骗张晓雯说手机没电了,真行喽!你又不是兔子,光保卫萝卜,就忘了张晓雯了?这次弄的动静有点大啊!还有,放暑假的学生来考驾照,不好好练车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儿?
赵飞把广告塞给教练,说我要去超市,看见没,超市十年店庆,名牌卫生巾五折不限量大促销!我去批发市场问了,比批发价都便宜!一会去弄几箱在早市儿卖,一过手这不就是钱嘛!话音刚落,教练一口豆浆喷了出来。
闫豆豆一撇嘴,说谁敢买啊,再中了邪。
教练说,和着张晓雯那边你就不管了?
赵飞一脸委屈的样子说,哎呦,冤死我了……那中邪又不是中彩票,随时都可以试试,中不中无所谓。中邪的人能否恢复正常谁也不知道,看着没事不代表真没事,任何闪失都是生死攸关啊!
常薇薇说,看你的样子倒是一点没往心里去,哪像生死攸关的。
赵飞不以为然,说我不是想帮张晓雯补补阳气嘛!这以毒攻毒的方法是最快的,不然就她那小身子骨,还没见到阳气入窍就要被鬼吓出毛病了。她体格要是像西门硕,我才懒得去操心呢!阴阳气血的变化非常微妙,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我只要把该做的做完了,以后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了。说了你们也不懂,不和你们说了,我现在就去超市买卫生巾。
戴岱说,你不等张晓雯回来了?
赵飞摆摆手头也不回,说她没事,放心好了。常薇薇看着赵飞,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心真宽。闫豆豆说,这是心宽?这叫脑袋被门挤了好呗。亏张晓雯也信他!
厂区南面。
刘嘉瑶看见张晓雯就像看见了天神救星一般,寸步不离地跟着。张晓雯看见另一边胡同里紧绷的绳子也觉得奇怪,执意要去看看究竟。刘嘉瑶举双手反对,说姐姐,好姐姐!你饶了我吧,咱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原路返回好不好?节外生枝,容易乐极生悲啊!好奇害死猫,电视剧里的短命鬼都是因为想问个为什么才挂了的啊!张晓雯站在前面,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刘嘉瑶说,怕什么,跟我走。刘嘉瑶看见张晓雯扫来的眼神,脸色刷一下白了,瞬间呆在原地。那是什么样的目光?是镇定,是冷漠,还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实在说不清楚,好遥远,好陌生的感觉。刘嘉瑶只对视了一眼,就低头不吭声了。
一阵风把立着的麻袋吹倒了,吹的野草树枝来回摇摆,知了也知趣的闭上了嘴。张晓雯看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自己往前走,刘嘉瑶缩头缩脑跟在后面。刚转个弯,突然发现胡同转角的阴影里赫然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刘嘉瑶“啊”地一声又差点吓坐在地上,张晓雯也是吃了一惊。因为,这个人居然和刘嘉瑶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