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个阴仄潮湿粘热的弄堂,沉闷凝浊的空气几乎击垮了所有人良好的食欲。
萧遇每天都吃得很少。
原本留给自己的晚餐已经被赵译明顷刻间消灭了,他也不好意思再说饿,只是咧着嘴朝她傻笑,笑容小孩一样纯真顽皮,任谁也不忍视而不见,萧遇只好起身再给他炒了份蛋炒饭。
也许真是只有同在天涯沦落,才能如此理解包容。
这是赵译明第一次吃到小葱的清甜味,夹在松软的米饭里,还有鸡蛋爽嫩的口感。
“谢——谢——你——”已经被食物塞满的口中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不过萧遇可以从他真诚的双眼中看到稀薄的泪光,他真的是饿坏了。
萧遇微微笑道:“吃吧,吃饱了就可以回家了……”
正在不停往嘴里送炒饭的机械般的操作手被按上了暂停键,“额~额~炒饭真好吃,你都没吃晚饭吧?~~”把刚才停留在自己嘴边的勺子递到了萧遇的唇边,“你也吃一点吧~~”(反正吻都吻过了,应该不会介意用同一把勺子的哦?)
看着他一脸无害的笑容,萧遇愕然,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呀?
“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吗?”萧遇都不知道该怎么陈述这个问句,遇到这种怪胎实在是史无前例的。
“我啊,离家出走——”他倒老实,一脸坦然。
“就这样?”萧遇始终觉得他遭遇的戏码不会就这么一出。
“钱包掉了——”赵译明羞愧地低下头,收回勺子来回地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可是,我不能回去!!”这句话倒是相当肯定,中气十足。
“哦,你的意思是你无家可归了,现在??”
“恩恩,你能不能收留我啊,我可以帮你干活的……”一脸可怜巴巴地赵译明痴痴萧遇,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什么都可以干,劈柴、挑水、烧火……”
“你去少林寺吧!”萧遇摇了摇头,“我一会有事出去,在我回来之前,你自动消失,家里如果还有什么能吃的你就顺手牵走吧,我能报答你的也只剩这些了。”
“萧遇——电话——”楼下转了几个弯的苍老却响亮的叫喊声把赵译明祈求的话活生生吓回了肚子。
萧遇应声出了门,还不忘回头说了句让赵译明彻底绝望的话,“知道没有?”
刚才在街口不是还挺热情,怎么一会就冷漠成这样,真是世态炎凉??
“萧静兰,是吧,侬不想做了是伐?一个礼拜不来也不打声招呼?”刚拿起听筒,那头的骂声就忙不迭得跌过来。
“喂,对不起,我是萧静兰的女儿,请问您是……”虽然对方那种语气,萧遇还是很有礼貌地回她。
“哦,侬娘呢(你妈呢)?回去跟侬娘讲明朝傍晚不要再忘了到田家来,再不来就不用来了!!”
“田家??哪个田家?去做什么啊??”
…………
12
这是母亲动过手术的第三天,在李玮因的帮助下,手术动的很及时也很顺利,伤口愈合的很好,这也是萧遇现在唯一的希求,还好,老天爷总算没有太为难她。
因为脑部大手术,母亲至今意识仍旧很薄弱,甚至语言表达能力都还没有能恢复,萧遇只能在结束白天的忙碌后,守在母亲的床头,托着母亲的双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靠嘴角轻微地抽动,与母亲沟通。
每一个字都缓缓地准确无误地传递到母亲那边,这是她们母女之间独有的沟通方式。
“妈,你看窗外又开始电闪雷鸣了,这几天气温又高得离你也觉得不舒服吧?明天早上应该就好点了,等空气新鲜点我就推你出去散散步,很快你就会好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回家去了,不会让爸爸哥哥回来找不到我们的,他们一定也很想我们吧,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想着……”
萧遇的双手突然被母亲紧紧抓住,她把萧遇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旁,萧遇感觉到母亲瘦到凸出的颧骨轻微的抽动,她在对她说:“别忘了——谢谢你的学长,那是个好孩子————”
“恩,我一定会报答玮因学长的,他是我们的恩人——”萧遇拼命地点头。
“他的眼睛真像你哥哥,小逢也长大了,是不是也长成了这样一个温暖谦和的好孩子……”一想到哥哥的母亲眼中就会盈溢着希望的泪光,他是她的梦啊。
“一定是的——”萧遇轻拭母亲眼角的泪水,坚定地点点头。
每天母亲都要在沉浸在父亲和兄长的幻想中才能安静地入眠,年月不停积累,萧遇不得不承认的残酷现实就是:爸爸和哥哥已经成为只能想象才能遇见的人了。11年了,那个七岁的小男孩,也长大了,长成像玮因学长一样的大男孩了吧?
有着温暖的手掌心,他会用他的双手去呵护疼爱哪个女孩呢?他会不会已经忘记了那个总是赖在他身旁的小遇呢?还有那个有着宽厚手掌,慈爱笑容的爸爸,是不是也忘记了他总是最喜欢抱到膝盖上用满是胡渣的脸亲吻的小女儿了呢?
要过多久才能让哥哥再牵着手去买粽子糖,还要多久爸爸还会抱起他的小遇给她讲第一千零一个童话故事……
11年了,母亲从未怀疑过他们会不会不回来,她总是无数次无比坚定地告诉萧遇很快很快他们就回来了……
很快,十一年就过去了。
13
一个夏天会下多少场雷雨,即来即走,无形无影。
在这个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森林,那些高床软枕的人永远也抵达不了的角落,有很多人也许连一个遮雨的屋檐都找不到。
他是美国“龙骨”珠宝公司的唯一继承人,他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大家族赵氏的最后一条血脉,他是一个刚刚回到祖国怀抱不到两天的小华裔——赵译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第一个祖国的日出。
一个番茄滚落到脚边,然后是第二个,再接着第三个……
已经彻夜未眠的赵译明疲倦地抬了抬眼角,余光瞥见眼前的来人,然后灿烂地笑了:“我不知道少林寺怎么走——”
“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看到他就这么蹲坐在弄堂的门口,整个人已经被昨夜的雨浸了个透,墨色的发际仍有水珠不停淌到苍白的脸上,对着自己还能笑得那么欢快灿烂,可是怎么也隐不去他眼角的疲惫和神色的迷离,萧遇心疼地把他搂进怀里,“从今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好吗?”
“恩,相依为命。”赵译明重复道,虽然体力无法再支撑,心间却从未感到如此幸福过,在自己最落魄无助的时刻还有个同样艰难度日的人能承诺他——相依为命。
萧遇为什么会给他这样的承诺,她自己也找不到理由,也许以后的日子会难以想象的艰辛,但是只要看到赵译明阳光一样和煦的笑容,她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后悔二字。
14
撇去他偶尔的调皮捣蛋,这位身无分文的无证居民至少还算没有给萧遇的生活添很多乱子。吃燕窝鱼翅和吃豆浆油条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打完两个喷嚏,第二天就主动要求奔赴前线——帮萧遇摆摊。而且他的理由极富说服力,因为他听不懂那个“包租婆”的呵斥,可以比较自在。
在这样牵强的理由下,萧遇还是同意了。因为她实在顾不了田家和摊位两处跑,尤其是在田家大小姐就是看到她之后,总是会故意出诸多难题刁难她。
上海那么大,有钱人那么多,为什么母亲会无巧不巧地给田睿家当钟点工?
其实原本田家的工作很简单,只要做一顿四菜一汤的晚餐就可以了。只是很不幸的因为李瑾因的关系,萧遇吃尽田睿的白眼,餐桌上不是扔筷子就是摔碗,总是在忍到最后一秒的时候来一句,怎么吃啊,重新炒去!!
每次去田家萧遇总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和田睿之间的较量是一场况日持久的战争,只要忍下去就是胜利。
今天田家的状况有一点异乎寻常,刚进客厅就看到乌压压站着两排人:黑人白人黄种人,男人女人甚至出动了老人……田睿的父亲田守龙,那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作为“龙骨珠宝”中国上海站的总代理,他算是倒霉到头了,几天前美国的董事长竟然告诉他,那位刚刚过完成年礼的太子爷离家出走,而且在上海失踪了!!!对的,那个臭小子,什么不学好居然离家出走,什么不好玩,玩失踪,哪不好丢,在他的地头丢了???不被他气死也难!!
一改往日和善的面孔满脸愁容甚至愤怒地骂道:“看你们怎么回去和美国的董事长交待,这么一大帮人还能把他给跟丢了!!现在捡个背包回来算什么??要是那位大少爷有个三长两短的,吃不了兜着走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是是是~~我们已经尽力了,就差没大街小巷张贴启示了~~”队伍里发出呐呐的无奈声——
“关键是他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又连证件钱包全丢了……”又有消极者开始为他们的大少爷的生计犯愁。
“不管这么样,就算翻巷子也要把他翻出来!!”田守龙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出了应声答应,别无他法。
“哪能(怎么)到现在才晓得来,还不快点去做饭,今朝(今天)这么多人全部在这吃,侬特吾(你给我)手脚灵活点……”那个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还来不及听到那边的两句话,萧遇就被田睿和她妈支到了厨房。
不过万幸的是,饭虽做的辛苦,田睿在这样的情境下不好发飙,萧遇也算逃过一劫。
15
困苦也好,辛酸也罢。光阴就这么随着夏日里的水汽一起蒸腾不见了。
原本以为艰难不堪的日子在赵译明同学的出现后下也开始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每天天不亮,赵译明就载着萧遇到菜市买新鲜的肉类蔬菜,回家赵译明剁馅,萧遇包饺子和小笼,然后送到“包租婆”那边去卖;中午赵译明会很准时的回家吃饭,每顿都吃两大碗,偶尔也会抱怨几句‘以后要是吃不到你做的饭,我一定饿死,因为吃什么都没味了~~”;当然他还有最令萧遇头疼的一件事就是他总是不愿意自己洗头,每次洗头他就端张长凳往上一躺,要萧遇下手帮他洗,然后他就眼带笑意地望着萧遇,‘你对我真好~~’萧遇嘴里虽然也会讽他‘这么大年纪了,洗头还要别人,羞不羞啊?’但是赵译明看到她嘴角的笑容,他了解这个女孩子就是一块璞玉,外表看去清冷孤傲,却有着温润质朴的内心…………
赵译明这个小把手还是挺起作用的,萧遇原本拥挤的时间也开始宽裕起来,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母亲之外,有时甚至可以抽出间隙复习功课,毕竟她还是一个要面临高考的高中生。
这几天田家的工作都可以比较快的结束,因为那帮莫名的人的盘踞,使得田睿一直只能对空气施压,萧遇也算捡了个小便宜,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伺候那一屋子的人,也不想和田睿那样的野蛮人打交道。
相对而言赵译明的日子可没那么轻松,每天他帮那个包租婆刘嫂卖东西的时候都可以隐约听到她说萧遇坏话,虽然听不太懂上海话,可是人在议论和讥讽别人的时候的神情都是一样的,他知道萧遇为了帮助自己在街坊嘴里却已经沦为“不三不四”的女孩,可是自己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看见她背对着流言假装坚强的样子,总是那么不忍那么冲动想去申辩,只是一切都是徒劳的。而且自己不能就在这里陪着萧遇做一辈子的包子,就算再眷恋这样的日子,终归还是短暂的,终有一天他会被他们找到的然后最为那个可笑的继承人,去娶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做妻子,去完成他所谓的使命。
七月二十五号,玮因学长生日。
七月二十八号,妈妈出院。
原来萧遇每天晚上在用花纸拼贴的那个精致包裹就是给那个学长的生日礼物,想到她那么用心的样子,难免酸涩的感觉浮上心头。
手指停留在日历本上,赵译明突然想到也许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16
一件浅蓝色的苏绣礼服乍然间跳入萧遇的眼帘,拎着礼服的赵译明似乎比谁都兴奋,“我捡回钱包啦?给你买的,快试试!!”
“你很有钱吗?买这种奢侈品??”任何女孩看到这件清雅秀美的礼服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出现在萧遇的脸上,她只是瞪了赵译明一眼。
“你快换吗?一定很适合你,不适合我明天穿它去卖包子?”赵译明撒起娇来也口不择言。
“傻瓜!”萧遇不禁噗嗤笑了,乖乖地进屋去换。
这是赵译明在一个很有格调的苏州女孩的小店淘到的宝贝,他一眼看到就难以控制地想把它穿到萧遇身上,这根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修长轻盈的下摆,轻柔的腰身上惟妙惟肖地绣着一簇待放的茉莉,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是肩头的那双蝴蝶型的盘扣,轻拽双翅,像带着萧遇飞入他的梦中……所以他就没有考虑地当掉了那块玉,虽然不舍这样的生活,但他终究还是得回去的——
事实证明,萧遇穿出来的效果是有过之无不及。清新淡雅,就像夏日里最清凉的一缕微风,抓不住的美,担心飘然间就逝走……
“我可以吻你吗?”赵译明看着萧遇已近痴迷,他甚至有点后悔让她去参加李玮因的生日宴会。
萧遇嘴角微微地露出笑意,在赵译明的唇边留下了轻轻地一个吻,这个吻刻下了他们所有的相依为命岁月也见证了他们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