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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解闷时都忘缠绵无限 弃官言不得啼笑皆非

那时,玉和因老科长逼迫得厉害,桌上的那张表格,还铺得整整齐齐地,摆在座位面前,除非老科长那目力较差的人,有些看不清楚,否则低头一看,便一行一行的数目,一览无余。这就一面站起身来,笑着向科长陪话。将手由身后翻过去,一把便将那表格抓到手里,捏成一个纸团,向袋里一揣。低声道:“这并不是公事,是我私人的一篇账目。”

科长见他红了脸,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气,于是两手向额上一举,把那副大脚眼镜,取了下来,在衣袋里取出眼镜盒子装着,咔的一声,把盒子关着,正了颜色向玉和道:“无论有无公事可办,你总不能在公事桌上算私账。我可麻糊过去,可是让司长总长知道了,连我是一块儿要怪下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倒要受你的连累,我就是不怪你,你心上也过不去吧?”在机关里,下一级的人,对于上一级的人,就如子弟对于父兄一样。老科长这样照着情理说话,总是十二分地客气,玉和还敢说些什么,只有红了脸低着头,挺直了身子,静受他的教训而已。

老科长还要说什么时,只听得窗户外面茶房喊着总长到,本来这屋子里谈话声音,就因科长一怒而停息。再加上这“总长到”三个字传到耳朵里面来,就把空气里的音波完全停顿了,那科长脸上,怒容是没有了,就祭神如神在的,把面孔庄重起来,然后在衣架上取下了马褂,在身上套着,在抽屉里拿出两件公事,校对一番,自到总长室回公事去了。科里的人,这就都向玉和做个鬼脸子,有的就轻轻地问他,究竟说的是什么账?玉和如何好说出来,只是微笑而已。

到了下衙门,匆匆地便走,回到公寓的时候,自己一人在屋子里坐着发闷,心里便想着,科长对我,总算顾全体面的,他真板起面孔,说几句官话,记上一大过,那又有他的什么法子。不过向来是没有受过申斥的,今天忽然受了这种教训,却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怎样不安的感觉?至低的限度,在科长面前,是不能维持信用的了。假使他见总长的时候,把这话随便地说一句,自己的位置,就不能保。不过科长是个忠厚人,或者不至于。虽然是个忠厚人,在气头上偶然说一两句,又有何不可!他坐在屋子里,颠三倒四地想着,总觉今天的事,有些不妥。与其这样,不如打一个电话到科长家里去,和他表示歉意,看他说些什么?于是就走到前面电话室里,向科长家里打电话。随手摘下耳机子,报告了电话号码。

那边接着电话,问找谁。玉和对了电话机,就半蹲了身子下去,做一个鞠躬的样子,然后笑道:“是我,请科长说话。”那边问道:“什么?请科长说话。”玉和道:“是!请科长说话。”那边笑道:“吓!你不要打哈哈了,你不是玉和吗?到我们家找科长来了。”玉和这才省悟过来,笑道:“哦!你是济才大哥吗?你瞧,我是和科长家里打电话的,也不知道怎么着,报了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济才哈哈大笑道:“还亏你说出口啦,这几天,你总是这样魂不守舍。你找科长什么事,要借钱吗?”玉和叹了口气道:“还提借钱啦!我捣了个乱子了。”济才道:“什么事?到我们这儿来谈谈吧。”玉和道:“我身体不大好,想睡得很,你没事,倒可以到我这里来谈谈。”张济才想了一想,便道:“好吧,回头我就来。”玉和挂上电话自己笑着回房去了。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总是这么神魂颠倒,这样下去,事情干不成了。

于是自己强自镇定,将小书架子上的两本书,翻出来看看。然而也只看了三四行便觉得满纸字迹乱跑,看第一行,却看到第三行去,看三行时,却又看到第六七行去,连字迹都看不出来,慢说是分清句读了,为了这个,他只好放下书不去看,倒在床上,慢慢去想着心事。因为日里用脑过度,头一沾枕之后,慢慢地就睡过去了。

他睡不多久的时候,恰是张济才到来,一推房门,见他躺在床上,记着刚才还在通电话,当然是睡觉不久,且不去惊动他,坐下来抽一支烟卷。桌上那本小说,书页前面,有许多肖像,就翻着看了几页。正这样看着,却听到玉和在床上说起话来,他道:“婚事还没有起头,就让钱逼得人要死,娶亲娶亲……”以下的话,就很含糊听不清楚了。

张济才还以为他是和自己说话,正留心听着。现在算听明白了,敢情他还是在说梦话。便笑道:“这个人不得了,真让白桂英给他迷住了。”便喊道:“玉和玉和,你怎么啦?”玉和一个翻身坐起,揉着眼睛问道:“你几时来的?”张济才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这个人,是几百辈子没有见过女人,现在就为了桂英答应了你的婚事,七字没见勾,八字没见撇,你就这样掉了魂一样。”

玉和被他说得脸上红了一阵,然后下了床来。玉和倒了一杯茶,抱了被子角,向他对坐着,用右手一个手指,蘸了滴在桌上的剩茶,只管画着圈圈。许久,才道:“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我一听到说,要我筹划两千块钱的礼金,我想想一点路子没有,我就发急起来。我也明知道不见得马上就要用。可是我一想起来就只管发愁。她今天没有给你电话吗?”张济才笑道:“她是谁?哪儿就够上是叫她了。”玉和笑道:“人家心里难受,你不帮忙罢了,还要开玩笑。”张济才道:“你以为娶媳妇是买东西吗?有了钱,东西就到手了。至少还有三月两月哩。”玉和道:“现在没钱,两三个月后,也不见得有钱。”张济才见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宽慰了他一顿,说是只管慢慢地筹款,万一筹不到,自然会替他想法子。玉和觉得除了这样子办,也没有别的法子,勉强笑着和他说话,留了张济才吃过晚饭而别。晚上也不愿出门,早早地就睡了。

次日清晨,还不曾起来,就听得窗户外面有人问茶房道:“王先生还没有起来吗?”玉和一听是桂英的声音,连连答应道:“起来了,起来了。”桂英推门进来,见他穿了短小的衬衣衬裤站在床前穿衣服,就微笑了一笑,掉过脸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山水画。玉和匆匆地将衣服穿好了,便笑道:“我们也不是外人,你干吗躲着我?”桂英掉过脸来向他脸上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几天的工夫,瘦得眼睛都落下去两个坑了。”她说着话时,将她那件墨绿色白花绸里子的夹斗篷,放在他的床上,看到他的薄被,抖乱着的,就给他叠好,又将被单牵扯一番,用手抹平了皱纹,玉和在洗脸架子边洗着脸,回过头来看到,便笑道:“呵呵,这可不敢当!”桂英笑道:“你瞧,你应该受罚才对,刚才你说不是外人,这会子我跟你叠被,你又说是不敢当。”玉和笑道:“这也就因为你很有些避嫌疑,所以,我也就客气起来,若是你不避嫌疑,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话时,茶房送进茶来,玉和先将温水壶里的热水涮了涮茶杯,然后斟了一杯茶,送到桂英手里。见她穿了一件银花点子缎旗袍,便将眼光由下向上一溜,直看到她的头发上去。桂英抿嘴微笑着,只喝着那茶。等玉和自己也倒茶喝,却笑着一伸杯子道:“哪!给你。”玉和接了忙斟上这杯,又递了过来,桂英摆摆手道:“你自己喝吧。”

玉和见她两手撑了床,半侧了身子坐着的。也就背靠了桌子喝着茶,望了桂英微笑。桂英道:“张大个儿告诉我,你很着急,急出病来了。现在你总是笑嘻嘻地,一点发急的样子也没有呀。”玉和道:“你来了,我就不发急了,也不发愁了。”桂英道:“不发愁,不发急,为了什么缘故,就为着周身上下,把我看个够吧?”玉和笑道:“你要是怕我看,为什么穿这样好的衣服来呢?”桂英笑道:“你不要为这个发急,我唱戏的时候,穿这样好的衣服,将来我一样地能穿蓝布大褂。”玉和笑道:“你多心了,我是看着你好看,所以多看你几眼。哟!我这话说得粗鲁一点你不生气吗?”桂英听了这话,要伸手伸个懒腰,身子撑不住,就向后一倒。玉和的心里,这时起了一个奇异的思想,自己的床,向来没有妇女坐过,现在可开始了。

玉和正在笑呢,桂英翻身坐了起来,笑向他道:“现在你觉得心里开畅得多吗?”玉和笑着点点头,桂英抬起手上的表看了一看,笑道:“那么,你好好上衙门去办公,不要胡思乱想了。钱的事,不要紧。只要我愿意,你就一个不拿出来,他们也没有你的法子。我要走了。”玉和道:“你就为了要我好好地上衙门办公,这才来看我的吗?”桂英笑道:“你不是身子不大好吗?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玉和道:“这就对了,你因我身体不好来看我的,我身体刚好些了,你又要我去办公。倒显着你不是看病来了,你是催我办公来了,时候还早着呢,买一点儿点心来吃,再谈一会儿吧,我们那里办公,就是这么一回事,画个到就得了,早到是在那里坐着,晚到也是在那里坐着。”桂英听他说得那样轻松无事,自然也就不便勉强他去上衙门。笑道:“这是你诚心要请客,我就让你请吧。”

玉和只要她不走,又可以多坐多谈一会儿,令人说不出来的有一种怎样好的快感,立刻拿了一块钱出来,叫茶房去买点心,索性在靠近床前的椅子上坐着笑嘻嘻地和桂英谈话。茶房买了点心回来,一发换了一壶茶叶,二人隔了一个桌子角坐着,喝着茶吃着点心,低声细谈。公寓里的茶房,不经房客叫唤,是不敢走进来的,当进来时,必定看到他两人笑容满颊。

这种形状,当局人是不知道的,必定要到事后,才会有那甜蜜的回忆。这时玉和同桂英,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玉和说得有劲的时候,桂英听得人趣低了头,两手折叠了一张包点心的纸,扬着一双眉峰,只管微笑着。当桂英说得有趣,玉和听得入神,又是用指蘸了剩茶在桌面,画了圈圈。这话越说越长,茶也加上过好几回水。可是玉和依然继续地说下去,并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还是桂英想到关于时间的别一桩事情上去,扭转手背一看手表,已经快到十一点钟了。便将玉和推了一推道:“到现在,你还不该去上衙门吗?我们谈话的时间,也就谈得可以了。”玉和握了她的手,伸头看着手表。笑道:“糟了,今天上午,算是误卯了。这个时候就是跑了去,也到了散值的时间了。”桂英正色道:“误了卯不要紧吗?”玉和道:“误卯多了,那是与饭碗有关系,至于一回两回,谁也难免。而且我向来不误卯,今天偶然误上一回,这倒也不足为奇。”桂英笑道:“既然是不要紧的,那你就更不用慌,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去,索性到了下午,你从从容容地去上衙门。”玉和因为有几天不和桂英在一处谈话,二人是越过越亲密,也就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和她一路去吃午饭。

二人一味地厮混,由公寓里混到饭馆子里,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方才分手。

玉和满心欢喜地到交通部来上值,当他到了科里时,有两三个同事先到,都问他早上为什么不来?玉和道:“哪个没有误卯过呀,我偶然误了一回卯,这也很不算什么,追问我干吗?”一个年老些的同事,走近一步,向他很诚恳地道:“你若是有脚路的话,赶快在总长那里想点法子罢。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昨天科长交给你办的一件公事,今天总长要调卷看。科长因为你没有来,自己打开抽屉来找了一遍。等到把那公事翻出来,还是原来的底稿,你一个字也不曾改动,他很生气。把你昨日的旧账,今天的新账,合拢在一处,都告诉了司长。司长为了卸除责任起见,对于总长,当然也是一本奏上。恐怕不能毫无问题吧?”

玉和听了这话,忽然想起抽屉里有一本《三民主义》,立刻扯开抽屉看时,卷的报纸透开着,书却不见了。马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急,脊梁上汗如雨下。不多大一会儿,科长来了,玉和情不自禁,由本位站了起来。那科长对他并不理会,取下头上的呢帽,听差走向前接过去了。自脱了身上的马褂,挂在自己位子边一个挂墙衣钩上。立刻在身上取出大脚眼镜戴上,就把抽屉里的公事取出几件,随便翻看。玉和站在自己位子边,手扶了桌子,只管发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己犹豫了好久,觉得这不是害臊害怕的问题,稍微松劲,自己的饭碗,就要打破了。而且还不止打破饭碗而已。只得硬了头皮,走到科长身边,低声叫了一声科长。

老科长先抬着眼将眼光由眼镜框子的上面,斜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桌面上几件公事归理到一处,眼镜并不取下,两脚让它夹了两太阳穴,却把镜子送到额顶上戴着。这才站了起来,望着玉和道:“下午你倒来了?”玉和微微退后一步,垂了两手站定。低声道:“因为上午头痛,不能起床,所以没有来。”科长将两只手拢了袖子,向胸前一捧,正了颜色向他道:“年轻人在外做事,无论在哪一界混,都应当守着规矩。在政界里做事,有一层层的官箴,更是胡来不得一步。就是做了大总统,也还要受参众两院的拘束呢。”玉和没什么可说,科长说一句,他就答应一个是。科长望着他,停了一停。然后道:“你何曾头痛,分明是私事,就是有私事不能来,也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昨天下午,你一来,我就把一份京汉路的公事给你,大概你看也不曾看。公事当天不办,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也当看看公事内容如何,是不是可以放下的。你知道昨天那件公事没有办,误了多大的事。我们虽相处有日,但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我也没有法子顾全你了。总长今天上午到了,很生气,传见你,你又没来。我再三地说,才这样办。总长交条谕下来了,你去看罢。”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字条,交给玉和。他看时,那字条上写着有杯口大的字两行,竟是总长的亲笔。上写着:

路政司第三科主事王玉和,自即日起,毋庸到部,听候另行任用。

年月日总长吴

他在看条谕的时候,老科长在那里解释着道:“这总算二十四分地给面子了。”玉和将一张脸,红得过了耳朵后面,捧了那条谕,说不出话来,抖颤得那纸条瑟瑟做声。老科长看了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便用很和缓的声音对他道:“你也不必着急,好在这条谕上的话,却是很活动。”说着,却在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纸卷儿,手哆哆嗦嗦地举着交给他道:“这种小说,你为什么带到部里来看?我成全你这事没有举发,回去把这书烧了。你懂吗?”说着向他很快地看了一眼,玉和心里明白,这就是那本《三民主义》。心里如释重负之下,觉得老科长总算手下留情,接过书来,鞠了个躬,谢谢,不能再有什么话说,只得走回自己位子上去坐着。

看看科里的同事,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各人的眉头子,都是些皱起来。不知道人家是怜惜,或者是怕受连累,然而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是很明了的了。在这样十目所视的情形之下,自己可有些坐不安身,只得站了起来,向科长道:“那么,我可以走了。”科长站起身来,向他点着头,还放出笑容来道:“好吧,你请便,我们后会有期。”玉和又和同科的各位同事,遥遥地点了个头,算是告别的意思。可是走出门去,头上凉习习的,没有戴帽子,又复回身转来。因为怕人家误会,一进门,就嚷道:“我是拿帽子的。”伸手在墙的挂钩上,摘了帽子,就向头上戴着。本科的茶房叫起来道:“那是科长的。”玉和越急了要走,倒越有纠缠,便笑着取下帽子,交给科长。老科长正在看公事,他忽然送了一顶帽子过来,这倒有些莫名其妙。那茶房在别的挂钩上,将玉和的帽子取下,交给了他。老科长正要起身问玉和话,他已戴上帽子走出去了。科里的人,却哈哈一阵大笑。

玉和走到窗户外,听到屋里这种笑声,心想,他们真是势利眼,我在这科里的时候,因为比较地能办事,大家对我都很客气。我一把事情丢了,调过脸来,大家就笑我。本来就觉得,书的事情,既没有举发,总长有些罚得过于严,心里很是不平。现在同事又是这样地讥笑,更是愤恨,走回公寓去,掩了房门,就倒在床上躺着。心想,事情丢了不要紧,恐怕婚事也要受很大的阻碍,以前有在交通部做官的这块招牌,多少还可以令人受听。于今差事丢了,成了个无业的游民,平常的人家,也未必肯给姑娘,现在想讨一个有名的女伶,那如何能够?这事算是一了百了,全盘皆输了。

这样地躺在床上,只管懒于起来,便是天色昏黑了,屋里的电灯也懒去开亮,躺在床上,除了想心事,便是听公寓里的人,左右前后说闲话,最后听到隔壁屋子里两个人闲谈,一个道:“你家里又来了快信了,又是催钱吧?”一个道:“可不是?我真后悔,不应讨老婆,每月发了薪水,什么事都得放下,第一件,就是寄钱回家给太太。我们在外面混小差事,奴颜婢膝,送往迎来,受尽了肮脏气,每月混百十块钱,吃不能吃好的,穿不能穿好的。一切都凑付,可是太太坐在家里,什么不管,只知道每月写信来要钱,日子迟了,信上就要发牢骚,总疑丈夫在外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每月寄钱回去,另外还要说上许多道歉的话,我不明白,男子们怎么天生成这一副贱骨头,女太太又凭着什么,吃丈夫的,穿丈夫的,还要干涉丈夫的行为。我来仿时髦人物,喊句口号,被压迫的丈夫们联合起来,打倒封建余孽’专制魔王的太太们。”那一个人听说,就哈哈大笑道:“瞧你这股怨气冲天。其实你这问题,很容易解决,你不会有钱自己花吗?不理会家庭,也不写信回去,来了信,塞到字纸篓里去,就什么困难也没有了。”这一个道:“那怎么行,她会追到北平来的。”那一个道:“娶太太,不是为了朝夕相处吗?你怎么怕她来?”这个反问一句道:“你的太太,是朝夕相共的,你觉得滋味如何?”那一个道:“别提,别提,我们二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闹,她把家事,全让老妈子料理,每日至少是八圈牌。

可是我回去晚了,必得说明来历,要不然,她就哭着闹着,说我不管家事。每月发的薪水,都得交给她,要买什么东西,还得在她手上去拿钱。我有心和她决裂,咳!又有几个孩子。不决裂吧?终日地敷衍太太,太太说什么新样子衣服好,明知道太太要做,不敢说不做,只绕了弯子说,那样不大方。太太说,一点好首饰都没有,打算打一只金镯,也不敢说不行,只说现在不时行佩戴金器了。可是这话,你想能哄着太太吗?不行,她高兴冷笑一声算了。不高兴,她就骂起来,说是不买也不要紧,夫妻们可以好好地商量,为什么说鬼话?你瞧,真会把你弄得啼笑皆非。我气不过了,就和她闹一场,你真吵得厉害了,她也可以软化。我们有事的人,也就算了。可是你一算了,她又起劲。咳!太太?冤家罢了。”这一个也补足一句道:“女人真不是好东西。”

玉和在床上,把这话听了个够,心想是的,我看到许多朋友有了家眷,都是苦恼,说我们光身汉子自由,这话是真的。我以前不知道什么男女恋爱,每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现在和白桂英谈上了恋爱,终日里如醉如痴,一下子就把差事丢了。丢了差事,还要筹备两千块钱结婚,自己哪有这种力量,岂不活活地逼死人吗?果然,女人不是一种好东西,我不干了,向广东革命军投效去。他如此想着,忽然跳了起来,亮上电灯,就兴奋起来。先打开箱子,将银行里的存折取出,检点了一番数目,竟还有五百多块钱,心里想着,这些钱,足可以带回家去,见兄嫂一面。做个进门笑。北平事情丢了,那不要紧,向兄嫂明说我可以到广东去,现在广东政府,也很收罗交通人才。正如此计划着,要逃出情关。茶房却进来报告道:“王先生,电话来了。”

玉和虽然有着心事,电话不能不接,便到电话室里来接电话。一接之下,却是女人的声音,她先笑道:“喂!怎么不到张家来坐坐?”这分明是桂英说话了。玉和也不解是何缘故,一听她的声音,心里就软化了,情不自禁地笑道:“喂!你现时在什么地方?在张家吗?”桂英道:“可不是?上午我出来,说是找大夫瞧瞧的,回去晚了,他们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反正不能把我吃了下去,所以我下午索性出来了。吓!别一个人在家里着急,急得成了大病,那很犯不上,要想法子,还是我们大家想吧。”玉和道:“我身体依然不大好……”桂英马上接着道:“要不,我来看你。不过公寓里,晚上我是不愿意去的,可是为了你,那没关系。”玉和道:“晚上凉……”桂英道:“哟!你不欢迎我来吗?”玉和连连道:“欢迎欢迎。”桂英说着一声回头见,就把电话挂上了。

玉和一人走回房来心里想着,女人固然不是好东西,但是桂英对我,只有牺牲,并无要求,只见爱好,并无冲突,岂可以把她当普通人所咒骂的女子来看,假使我逃出情关,躲开了她,那便是天字第一号没有良心的人了。他自己将自己责备了一顿,赶紧就叫茶房泡好一壶茶,买了些瓜子花生仁,在屋子里静候,果然不到一个钟头,桂英就笑嘻嘻地进来了。

她两手操了斗篷,待放下未放下,望了玉和很注意地道:“怎么了,你的气色晚上更是不好?”玉和想了一想,微笑道:“还不是和上午一样吗?不过电灯下面,你看着我没有血色罢了。”说时,替桂英接着斗篷放在床上。桂英却拉住他的手,走到电灯下,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笑着微摇了头道:“我明白,你这是心病。”玉和笑道:“那么心病还要心药医啦。”桂英瞟着他道:“我这个治心病的大夫,不是来了吗?不过你这个病,还要点药引子。”说着,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圈,给他看看道:“不是少这样东西吗?”玉和深深叹了一口气,在一张藤椅上,坐着倒下来。桂英坐在他身边一张方凳上,手便握了他的手,玉和见她换了青哔叽旗衫,周身滚了白沿条,脚上穿一双鲇鱼扁头式的黑绒平底鞋套着那窄窄的白丝袜子,白是白,黑是黑。于是又笑了起来,桂英道:“你刚叹完了一口气,怎么又笑起来了?”玉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太美了。穿得华丽,华丽得好看。穿得素净,素净得好看。你令堂给我那一个大难题目,我又得不着你,还让你受气。我现在神魂颠倒,周身是病,我打算逃走,又舍不得你。”桂英用手在他腿上,轻轻捶了一下,笑道:“不要瞎说了。讨不到老婆,难道官也不做不成?”玉和笑道:“我们这算什么官?”桂英道:“大小是个官,反正比挑水卖菜的强。”玉和道:“我以为我不如挑水卖菜的哩。人家凭力气卖钱,一点不求人。我们干这小差事,上面层层的管头,一天人家不高兴说不要你了,我就得滚蛋。其实,一个学工程的青年,混这么一个芝麻小官,用非所学,我也太没有志气。”桂英笑道:“你这样大发牢骚,不要是为了我的事,碰了什么钉子吧?”玉和坐了起来,连摇着头道:“不,不。没有的事。”

他口里如此说着,心里便怦怦乱跳,恐怕桂英会看出了形迹。于是用手巾擦了一把手,抓了一把花生仁在手,两手合着,用力地挪搓一会儿,把花生仁的薄衣完全搓下,然后偏了头,向手掌花生仁上微微地吹着,把薄衣全吹掉了。然后把这花生仁送到桂英手上,又倒了一杯茶,先呷了一口,不凉不热,这才倒一杯递给桂英。桂英笑道:“我自信做事很细心的了!和你一比,就差得远啦,你这样做事,公事没有办不好的。”玉和想说一句话,没有说出,又忍回去了,桂英也不喝茶,也不吃花生米,拉了玉和在藤椅上躺着,自己依然在方凳上相陪,手便握了玉和的一只手。

玉和看了她许久,笑道:“我是真舍不得你,不然!我真要回南去一趟。”桂英道:“你为什么要走,是为了筹款子吗?”玉和点点头。桂英见他两道眉峰隐隐地皱起,便正色道:“你说我母亲给你一个难题目做,在你看来,那是不错的。可是据她看,那又不然,你想,唱戏的姑娘嫁人,只要像我这样红,哪个做父母的,不想发一笔财。就是秋云嫁给张济才,也得着五千块钱的礼金啦。我妈妈知道我箱子里有一千块钱,和你只开两千块钱的口,算得只要几百块钱啦,这个数目我都给你赖了,恐怕我母亲会瞧你不起,所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若是能回家去凑付一笔款子出来,我倒也赞成,反正比在北平东拉西扯强。”玉和将桂英的话,仔细玩味了一遍,觉得很对,就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有理,我应当回南走一遍。明天来不及了,后天我就动身,迟则一月,早则二十天,我一定赶回北平来,可别闹成张太太那话真弄成天河配。”桂英笑道:“别胡说了,我把什么比织女,你也不会是牛郎。我听说你家是个财主,那么,回家去找个千儿八百的,很不算回事,不过就是一层,不知道衙门里可告得到假,若是勉强走开,差事受了影响,那犯不上。”玉和道:“那也没法子,为了终身大事,丢差事也不在乎。”桂英道:“不能那样说,以后我又不唱戏,指望着什么过日子哩?你若是告不到假,筹款就缓一步也不要紧。你为了我,你要好好地保全你的差事呀,你说对不对呢?”桂英句句都是好话,玉和听了句句比骂他还难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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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纪实小说反映的是发生在公元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清朝政府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面前软弱无能,出卖主权,把山西的煤炭开采权出让给英国福公司,期限六十年。这种对山西煤田的垄断掠夺,引起了山西人民强烈不满和反抗,首先从平定州爆发了著名的争矿运动。在争矿运动中,晋商绅士成为运动中的中流砥柱,赴京请愿,要求清廷向英国福公司收回矿权。在争矿运动的压力下,英国福公司无法在平定州立足,退回北京,给清政府施加压力。清廷允许山西的巨商绅士筹集二百七十万两白银从英国福公司手中赎回矿权。争矿运动取得了胜利之后,晋商绅士集资开办了山西第一家现代煤矿大型企业保晋公司。当时的保晋公司仅在阳泉就开办了六个煤矿(即延续至今的阳煤集团),一个铁厂(阳钢)。太原、大同、霍州、潞城、晋城等地同时开了使用电与机器的八个煤矿分公司(解放后山西的八大矿务局)。从此,山西的近代民族工业走上了历史舞台。保晋公司成立后经历了清末、北洋政府、民国、阎锡山统治时期,历尽沧桑,在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页。山西现代的多数大型煤炭企业皆由保晋公司的延续发展而来。保晋公司是山西近代民族工业的摇篮。保晋文化是山西近代工业文明的发端。阳泉是争矿运动的发源地。争矿运动的爆发孕育了保晋公司的创办,也摧生了阳泉市的诞生。保晋文化是阳泉独一无二的历史文化遗产,是山西得天独厚文化资源,作者忠于史实而不拘泥史实,用纪实性长篇小说形式,融真实与艺术一体,成功地塑造了黄植渊等民族英雄形象。这是一部反映重大题材的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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