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祭日到了。
终究成灰。他和妈妈的一生,至今寄居在百里之外的千江镇的骨灰室里。唯一的关联只是支付寄存费的汇单。漓江永远记得寄存室的高架,一格一格,无数盒沉重骨灰,父母只是密密麻麻号码中的两个。他多么想双亲人土为安,自此安睡青山绿水。到了现在,总算可以把积蓄拿出,买房子了,可以把父母的骨灰接来,长伴身边了。
1991年夏天,漓江在A城买了房子,是他和许颜的家。不大,76个平方米。积蓄却用得七七八八了,又得开始找新工作。他们的房子坐落在一处安宁的街道上,这是许颜的意思。地段不错,楼层很高,有风和阳光同时从阳台钻进来,夜间很安静。不像漓江在省城租的房子,楼下是条有很多小店铺的街,街上各种声音分明地传来,躺在床上都能听见。那条街道,是在城市的迅速更迭中保留了旧日余光的地段。数十年龄的梧桐树枝干苍茫,叶冠繁茂,遮挡住了夏日的光和热,一片浓浓的荫影在仅容两辆车并行的车道上。7岁时,漓江就知道生死有命这个词。不仅仅是目睹过的一场场死亡,还听到妈妈时常提起。爸爸在那年死去,妈妈抱着漓江蜷在房间一角瑟瑟发抖,满面泪水。漓江没有哭泣。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泪。他知道爸爸和妈妈之间关系平淡。即便是在长大后的很长时间漓江都不懂,不爱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哭。记忆中,爸爸每天按时上班,穿着被矿灯硫酸烧出破洞的工作服潜入冰冷的地层,挥动着铁锹开采微薄的工资。等到太阳落山,他才回来。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个被煤灰蒙得面目全非的下班工人,分不清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别的叔叔。漓江只能从身形上猜测,爸爸很清瘦,背有些驼,走路的时候爱把双手插在裤兜里,不苟言笑。回到家就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游泳牌、大公鸡牌,屋内缭绕呛人的烟雾。烟头丢了一地,要等妈妈随后扫去。家里靠爸爸在矿井里那点微薄的收入接济着,妈妈专心致志地做家庭主妇,她喜欢在缝补衣裳时听收音机里的音乐,那台破旧的收音机,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爸爸只有静默,从未打骂过漓江,不抱他,也不亲他。他不理会漓江,无论吵闹还是一声不响,好像眼中没有他的存在。一点也不像亲生父亲,漓江总是这样想。妈妈对漓江也很淡,不像是对待儿子,而是邻家的孩子。漓江想,也许自己是个不招人欢喜的孩子吧。他学会了独自玩,趴在菜园里,看一只蚂蚁看得眼睛一眨不眨。有时仰起头,在手指缝里看阳光,白云被分成一格一格的。园里的黄瓜总是特别脆,番茄总是格外甜。一把自制的木手枪可以玩很久。
妈妈生得很秀气,眉眼温和可亲,头发盘成髻,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丽的女子。
爸爸截然相反,瘦弱,驼背,放了工就回家吃饭吸烟,再倒头睡去。他死于溺水,那年冬天,他喝多了酒,一头栽进了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妈妈在两年后死于尿毒症。9岁时漓江失去双亲。那年有个算命的,说他是天煞孤星。
当时漓江在上小学,靠亲戚的资助勉强上完初中。之后没有人再扶持他,他在千江镇的大街上四处溜达,每天去镇上的文化站看录像,打游戏机,打桌球,溜冰,结识了镇上的一位教音乐的高中教师,踉他学了一年多的吉他。随后离开小镇,来到A城,跟着一个叫三寿的人混。
没多久后,三寿开了间咖啡厅,漓江做了酒保和歌手。
许颜向秦力摊牌:“我必须离开你了,我从前的男朋友回来了。”此时他们正坐在一间酒店里吃晚饭,秦力正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那盘鳜鱼。
闻言,他抬起头来,看了许颜一眼,问:“你在说什么?”
许颜看得出秦力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没待她将刚才的话语重复一遍,秦力自己想明白了,脸色一下子变了:“颜颜,你要离开我?”
“是这样。”许颜表情凝重,“谢谢你,秦力,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可是他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将手上的护身符摘下来,还给他。
“你爱他?“秦力问的时候,目光里透着狠劲。许颜看了看他,有些紧张,还是点了点头。秦力又问:“那你爱我吗?”许颜不愿意说违心话,也不愿意说得太过分,斟酌着措辞:“载喜欢你。也想爱上你,但是你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1991年的某个夏日,男孩秦力望着许颜,感觉到内心喷薄而出的怅惘和牵扯的疼痛。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问:“你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爱我?我需要你的实话。”许颜不忍心,但还是摇了摇头。秦力站起身来,抓住护身符,将面前的饭菜猛地一推,冲出酒店。留下错愕的许颜和同样错愕的酒店服务员以及周围的看客。
许颜一言不发地拎起挎包,准备掏钱付账。秦力又跑回来了,径直跑到服务生面前,在账单上签了爸爸的名字,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许颜,再度离去。他眼里含着泪水。呵,这个男生,在匕首捅进腹部那夜都没有眼泪。
许颜走在马路上,很想哭。秦力的人品并不算好,可他爱她,爱得一心一意。她不禁想起交往这么久以来,他对她的好,一点一滴,都想起来,包括他为她挨刀子的那个夜晚。
他在大雨的夜晚等她回家,看到她走过来,笑得像个孩子:她身体不好,每个晚上,他都不会忘记给她泡加了蜂蜜的牛奶,削苹果,放在床头;半夜,她突然想吃什么,二话不说,他披衣起床,亲手为她买来,从来不差佣人。他是真爱她,在他粗线条的心里,只装了许颜这么一个女孩子,哪怕经常被哥们耻笑,依然故我。她自己也知道,如果和他在一起,不会有太多激情,但一定稳妥富足。对于小城的女孩子来说,这已经很重要。
可漓江回来了。一切就不同了。
他是许颜的初恋。在她年轻的时候,爱情比富足更重要。天空暗下来,湛蓝湛蓝深邃而黯淡的天空,浮云仿佛晚归的羊群一般安静地掠过城市上空。起风了,墙头的月季落下来,打在秦力无数次送许颜回家的青石板地面上。仿佛他还在身边。许颜的父母很快知道了,她刚到家,就发现家里的气氛很沉重。爸爸在客厅里坐着,脸色铁青,妈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许颜换了拖鞋,正要往自己的房间里走,爸爸叫住了她。她只好停住脚步。爸爸说:“过来。”许颜走过去。“你说说你这样做像话吗?既然和人家秦力好,就该有始有终!你问问你的良心,人家秦家对咱不好吗?你还想要怎么样?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嗯,听你妈妈说,那男人几年前还到我们家来过吧,是个……混混。你跟了他,能有什么好处?”“爸,原谅我吧,我是真喜欢他。他也对我好。”“那秦力昵?他就对你不好?”“爸!那不一样!”许颜抬高了嗓门。“你还犟嘴!有什么不一样!你还想要怎么样?你跟了外头那小子,他能养活你吗?”“我不需要他养。我自己有一双手,可以干活。”爸爸一听这话,立刻怒不可遏:“刚才秦力过来了一趟,已经发话了,如果你还愿意和他交往,就既往不咎。看得出来,那孩子是真心对你。你还图什么呢?你要是执迷不悟,那么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你的工作就没了。不要以为你自己多少斤两,可以找到比目前更像样的工作。”
妈妈也在一旁劝:“颜颜,女孩子家不就是为了好工作和知冷知热的人吗?你两样都有了,怎么还不知足呢?”
“是。他是对我好,可我不喜欢他呀。”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啊,傻孩子。我和你爸,不也是这样过来了吗?”
妈妈继续语重心长:“颜颜,你这时是鬼迷心窍,你仔细想想,那小混混能给你什么呢?我调查过,他甚至真的是个孤儿,以后你们会挨苦的。”
“妈,我都知道。如果不做秦力的女朋友,就丢了工作,想想觉得可惜,可也就是想一想的功夫。如果丢了漓江,我心里,疼。”
“傻孩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感情不是那么重要的。”
“妈,我还年轻,远不够您的年纪。您能体谅我吗?”
“许颜,你自己看着办,如果不想丢了工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爸爸丢下一句话,准备走到阳台上抽烟。
许颜道:“我宁可不要工作,也要和漓江在一起!”
“啪”地一声,许颜脸上印上一道五指痕。
她捂住脸,注视着爸爸,扭头冲进卧室,摔上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许颜和家里的斗争十分激烈,天天郡是辱骂和争吵。她觉得崩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不过是爱了一个想要狠狠去爱的人,怎么会这样?
有一天,在爸爸骂她眼看就要丢了工作的时候,她忍不住还了口:“爸,您这么干涉我的个人问题,究竟是出于为我着想,还是根本就台不得这个富裕的亲家呢?”
许颜的爸爸在一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工厂做电工,听到女儿这么说话,气得浑身发抖,在潜意识里,许颜说的当然是事实,然而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恼羞成怒,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我当然是为着你好!你跟了那小子,能有什么好下场?跟了秦力,才是幸福!”
“爸,妈,我知道我的幸福必须是和漓江有关。”
“如果你非要这样不可,我们就脱离父女关系!”许颜爸爸甩出这么一句。
许颜妈妈看了看丈夫:“老许!”
爸爸执意道:“许颜,你自己选吧。”
许颜不吭声。
妈妈喝道:“小颜,还不快给爸爸认错?”
许颜僵着:“我没错。”
爸爸找来一根皮带,“刷”地一下,朝许颜单薄的身体上抽去。妈妈冲过去,想要夺下皮带,被他推到地上。他是那种能够把自己的女儿往死里打的人,非常讲究原则,说一不二。妈妈爬起来,继续抢皮带,又被推倒。每个母亲都曾经是天使。而现实,有时会让孩子失落她本来拥有的天堂。许颜站在房间中央,直立着,身上是夏天的简单衣裙,薄薄地,任皮带一下一下地抽着。她清楚地记得,一共是36下。后来漓江搂着她,看到达一片青紫色,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爸爸在等许颜认错,之后就会放下皮带。可他倔强的女儿不肯,情愿忍受这鞭挞。妈妈死死地抓住皮带,朝女儿喊道:“颜颜,爸爸这下是真发火了,你赶快走。等他气消了,你再回来!”许颜虚弱地一笑,扑过去抱了抱妈妈,对爸爸说了声:“我走了。”她就这么离开了家门,从此没有再回来。至死都不曾获得父亲的谅解。多年后漓江对琥珀讲起这些,仍然不能释然:“你知道吗,那真是段众叛亲离的日子。满天风雨流言当中。每天都有许颇家的亲戚轮流过来充当说客。秦力家也有人来,表现得很大度,只委婉地表达了秦力的意思,只要许颜回到他身边,以前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秦力的父亲秦大为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看到独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十分心疼,却也束手无策。”“琥珀,秦大为甚至亲自找到我,许诺只要我答应离开许颜,立刻给我50万,当场兑现。”“你当然没要。”琥珀道。“是。我努力挣钱就是为了许颜。有了她,还要那么多金钱做什么呢?可秦大为最后失望离去的眼神让我觉得刺痛。以他在A城呼风唤雨,连市委书记都要敬他几分的地位,竟然找我做交易,这让我很震撼。天下父母心啊。”A城只是小城,不如省城繁华,业务开展十分不易,漓江没法在自己擅长的销售上大展身手,去了一家大型日用品商场做事。每天都要上班,工作内容极为单调,就像工蚁般在食品及日用品堆成的山丘中反复出货不休。那家商场是A城后来发展得遍地生花的超市最初的雏形,前来采购的人很多,因此特别忙。下班时已是深夜,脑袋和身体都已麻木,仿佛不是自己所有。
许颜自然没法在从前的单位做出纳了,她在另一家商场做洋酒的销售,和贮足柜台片刻的陌生人谈笑。但和很多做这一行的女孩不同,她从不化妆,素净的脸上有与年龄不相称的疲倦。笑容是假的,一望即知,因为眼睛里从来不笑。
垂涎于她的美丽,还是有不同的男人以买洋酒为借口,和她说话。也有中年男人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说,你愿意做我的情人吗。
许颜多半会微笑,说:“谢谢。”
又说,“我男朋友是秦大为的儿子。”
她已经不是秦力的女朋友了,可她得学会保护自己。
这天,许颜带着疲惫的笑容继续推销洋洒时,一个人停步在她面前。她抬头,笑容僵住。秦力。自那曰酒店决裂后,他们没有再见面。此番见到,许颜吃了一惊:他瘦了很多,显得憔悴,一张口,是嘶哑的声音:“小颜。”许颜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小小的惊恐的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力抓过她的手:“小颜,跟我回家。”“不。”“为什么?”“我要回到他身边。”“小颜,他就那么好?”“不,他不见得好,可是,我爱他。秦力,谢谢你爱我,对不起。”说对不起的那方,是赢家。秦力不肯死心,问:“小颜,我想最后问你几个问题。”“你说。”真相有时候是不能被说出的。如果你或者对方都没有足够的能力或者心理准备来承担的话。许颜年轻,不懂。
“小颜,你爱我吗。”
“不。”
“你爱过我吗。”
“不。”
“好。许颜,你会为你这句话付出代价。我恨那个人,我不会让他好过!”秦力的眼神在刹那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