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叫阿音吧……”
“前尘已逝,你为何还留此残念,延存至今?”
“如你所愿,你终于等到了我,但星移斗转,世事变迁,前世之事,我再难回忆分毫,你的执念为何,我再想不起来,只知是我一时无心,牵绊你长久至今。”
“对不起,阿音,要怎样做,才能了却你的执念……”
小小的书室中,令人窒息的沉默静静地弥漫着,茶盏上袅袅的烟气浅浅地升腾着,然后在沉滞的空气中渐渐稀薄散去,澄澈的茶水中,浮于水面上静静舒展的茶叶也缓缓沉入杯底中。
听罢冯洛英的话,苏丹碧的脸色由怔然转为茫然,最后又化为一片黯然。而冯洛英神色也愈发冷彻,他依旧站着,看似一动未动,但撑着桌子的手却愈发用力,仿佛恨不得要硬生生地掰下一角来。
“呵……冯兄……”半晌,苏丹碧一声苦笑,垂眸错开冯洛英认真的视线,“你……说的很对啊……”
“苏丹碧,苏老妖,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守则’,但是若你再这样下去,我感觉……很不好……”见苏丹碧终于开口,冯洛英冷彻的脸色终于缓了几分,他的语气认真中还带了几分恳求几分焦虑,“具体怎么不好我也说不大清,但是这样总归是不正常的,你看,你已经接受了我这个朋友,那么,你能不能试着,不要再这样克制封闭了呢?想帮的就去帮,不想帮的就算他开口相求了也不必理会。不要再去想什么因果报应,按自己真正的心意行事,好么?”一番于这月余时间苦思冥想了许久的话倾数倒出,冯洛英紧张地观察着苏丹碧脸上的每一丝神色波动,眼中满满的期待。
”呵……冯兄……”出乎冯洛英意料之外,苏丹碧只是轻笑,垂下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手中早已冷却的茶盏,在冯洛英几乎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抬起手,将茶盏在冯洛英眼前晃了晃,茶水微澜,沉于杯底的茶叶也随着水波微微晃动,他复又收手,将茶杯静置于胸前,不出一刻,水面静滞,方才微有晃动的茶叶也静了下来,重新安静地沉回杯底。
“苏老妖你弄什么玄虚?”对苏丹碧的行动表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冯洛英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时间,过去的太久了,而我将来的时间,亦所剩无几,况且苏某此间行事,虽确有冯兄所言之‘克制’,但亦有无奈之处。冯兄好意,苏某心领。”苏丹碧抬起头,淡淡地笑着,眼中虽有暖意,却很快被时间沉积的厚重所吞噬。
“什么叫将来的时间所剩无几啊喂!”冯洛英心中不由一慌。
“……呵……”一声轻笑,苏丹碧神色淡淡,那淡淡的神色印在冯洛英眼里,顿时显得让人格外心焦,在冯洛英焦急的眼神注视下,苏丹碧正欲启唇,孰料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叩门声,他微启的唇登时合了回去,眼神也重新地挪回桌面冰冷的茶盏上。
“苏丹碧!”冯洛英急得简直想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然后再像除夕夜那次一样对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来上一拳。
“冯兄,有客来访,不可失了礼数,”苏丹碧笑笑,忽然提高声音,“门未锁,阁下可直接进来。”
“喂苏老妖你还没给老子把话说清楚!外面的人你等等!”
很显然,就算冯洛英喊的再大声,他的话也没什么人听,木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去而复返的蓝袍道士急匆匆地迈入房中,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洁白纤细的海螺,他看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苏冯二人间诡异的气氛,也全不知打断了冯洛英怎样重要的一个问题,一贯悠然调侃的语气收了起来,满满的焦虑下透着几丝不知所措。
“为什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昏暗的书室内,渐渐有浅青色的光芒柔柔闪耀。
苏丹碧抬手,指尖一点荧光柔润,轻轻的一指搭在那只纤细洁白的海螺上。而冯洛英抱着手愤愤地站在一旁,若非因为蓝袍道士明尘的事看过去太过紧急,他才不会如此轻易放了苏丹碧这厮。
柔润的荧光渐渐隐没在洁白的螺壳中,与之同时,螺身似是微微的震动了一下,隐隐有微弱的歌声从海螺空空的内腔传来……不似冯洛英在梦中听到的那般悠扬动听的曲调,此时传来的歌声仿佛是被粗糙砂纸磨过,不复优美,不复圆润,甚至于艰难到只能断断续续地吟唱,但纵使沙哑,纵使断续,那声音依旧执着地回响着,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那段海的旋律。
蓝袍道士茫然地坐着,微微地有些出神。
下山之前,他曾以秘术追探前生,追探因果,却只隐约望见了一片湛蓝的海,一个小小的,洁白的影子。
以及那个名字——阿音。
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甚至于他连那个洁白的影子到底为何物也看不清楚,直至在听见冯洛英身边的歌声后,才有冥冥间的声音在心底告诉他,那便是他的因果,在询问之后,他才终于知道,阿音原是一只海螺。这般淡泊的情感既不怀念也不悲伤,在他前世浩淼的记忆里,微小到不及一粒尘埃。
但或许正是因为太过渺小,这番亏欠才会在今世显得如此之重。
天道如斯公平,一丝承诺未偿,因果辗转牵连,绵延不绝,扰乱道心。
天道如斯不公,前尘早逝,万番消泯,却依旧要为“不相干”之人了结因果。
于你为公,于我……却是不公的吗?
心中本该有愤慨,本该有怨怼,但听着耳边那断续沙哑的歌声,满腔怨意俱化为一片茫然。
因为这歌声里……包含着太过浓郁的牵念……
歌者已亡,歌声犹存。
阿音你,留此执念倔强不散,不过是等一“不相干”之人。
可会……后悔?
“抱歉,她的力量过于微弱,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沙哑断续的歌声渐渐低沉了下去,苏丹碧缓缓地收回手,神色淡淡。
“她……为何要一直唱着这首歌呢?”歌声终息,但那袅袅的遗韵仍在空荡荡的脑海中回荡着,蓝袍道士静坐半晌,忽然茫然开口,“她……何必要一直唱着这首歌呢?”
“那就要问阁下你自己了。”
“我……如何会知道呢?那个亏欠她的人,不过是我的前世罢了,但我的前世……我的前世,与我今生有何干连?”明尘低垂着头,轻轻地喃喃着,撇去那些玄妙的道术,撇去那些淡然的伪装,平生第一次离开师门,第一次遇到无解的困惑的他,就像个迷途的孩子般茫然不知所措。
“敢问居士,轮回究竟为何意?”忽然,明尘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轮回……意即洗去前尘,以崭新的姿态重生。”默然片刻,苏丹碧慢慢回答,“生死不息,循环往复。”
“那么敢问居士,既是洗去前尘,那么前世之事,与今世又有何关联?”明尘继续发问,眉目间的茫然中渐渐掺了丝怨怼,那道家应有的清净之气,也竟散了很多。
一边抱着手冷眼观之的冯洛英见蓝袍道士如此不由地皱了皱眉,虽说他对先前蓝袍道士那伪装的惫懒讨厌的紧,但此时见他这样喜怒形于色,心中也竟暗暗起了一丝不安之感。
“轮回已过,前尘尽逝,前世之事,本不必提。”这边的对话依旧在继续着,苏丹碧神色依旧淡淡的,“苏某所答的,阁下再清楚明白不过,却仍要发问,那么阁下到底是想要询问什么,亦或是求证什么呢?”
“前世之事本与我无关,那么,为何我要为一‘不相干’之人了却因果!”那些茫然终于被彻底压制了下去,明尘愤然站起,一手指着桌上那纤细地如易折的簪子一般的海螺,“她要等的人早便死了,她想要达成的心愿早便该散了,何必牵扯到我身上!”
“喂!你什么意思!”苏丹碧还未发话,一旁看着的冯洛英终于忍耐不住,“人家姑娘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不感动也罢了,还嫌人家拖累了你?阻了你修仙的大路?!”
“你懂什么?”明尘愈发显得愤怒冲动,“你可知我枯坐山巅静修三年道行却一无所近的枯燥与绝望?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知道,突然有一天就有人告诉我我前世因果未偿,牵连道心,需要了却因果道法才有进境,不然此生再无所得。这些强加于我的东西,照你说来,我不仅不应该发怒,还当感动,当恩赐般感激涕零的相迎?!”
“我冯洛英是不懂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因果什么牵连,但就算是于我无关之事,见别人有难,我冯洛英也定是要帮上一帮,像你这样斤斤计较,婆婆妈妈,还算不算的上个男人!”明尘怒,冯洛英一拍桌子,显得比他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