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美国培训。两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我和一个同事猝不及防地相爱了——是的,我像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女生一样,第一次发现爱情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足以让以前的全部生活都黯然失色。我们都感觉对方就是那个自己想找的人。但是——他已经结婚了。孩子也马上要出生。如果我们都能理性一点,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比我先回国两个礼拜。在那两个礼拜里,他的女儿出生了。我们都尝试忘记在美国的这一切,但是发现我们都做不到。他说好不容易遇到对的人,想尽办法也要在一起,老天总会给出一条路的。我说好。那个时候我只强烈地想要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怎样都好。我显然太天真了。
你大概可以想象后来发生的事。我和男友摊牌。经过一些心理挣扎,在今年春节后,我搬离了那个住了三年多虽然没有很强烈的心理认同但是仍然倍感亲切的家。虽然我知道对男友的感情也许和真正的爱情不同,但是多年来亲密无间的生活其实早让我们成为了彼此的亲人。我并没有完全割断和男友的联系。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慢慢懂得,其实多年来的互相信赖完全托付是非常难得的,以前拥有的生活也已经实属不易。过去是我们彼此都不懂得怎样去爱身边的人,不懂得珍惜,不懂得去解决问题,不懂得真正为对方着想。另一方面,对将要面临的困境我心存忧虑,不知道我能不能坦然接受和后来那个他在一起。但我还是被那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幸福牵引着,一步一步把自己带到了后来我不想看到的境地。
正是这种左右为难、患得患失的心态伤害了很多人。首先是男友。他一直盼着我能回去。我有时候给他希望,但后来更多时候又是让他失望。然后是他。他异常执著。在我搬出来之后,他很快和妻子提出了离婚,并且净身出户,把一切都留给妻子女儿。但我心里一直有着巨大的压力。很难接受自己是拆散别人家庭的那个角色。何况他还有个孩子。年幼的女儿以后没有了父亲怎么办呢?平时和他一起出去我也越来越害怕碰见熟人。似乎心里认定我们这段感情是见不得阳光的。另外,也多少觉得他那样做有点过于狠心。我提出分手。让他回去和妻子女儿好好过日子。他说做不到。后来我们都是分开几天,然后彼此难过得要命,又在一起。接下来我又会愧疚、担心、害怕,然后周而复始。总之把彼此都伤害得很惨。加上我不太懂得处理,有几次和前男友见面,他知道了,大发雷霆,抓狂的时候甚至还对我使蛮力,威胁我,事后又因为愧疚而去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比如扇自己耳光,拿小刀子划伤自己胳膊)——我知道他把一切都抛弃了,只想和我在一起,我的不坚定,对他是个巨大的打击。再后来,他时而躁狂,时而消沉,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不好,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觉,最近被诊断出来抑郁。家里也一团糟,父亲动心脏手术,全家都认为是被他气的。他已经没法再在家里待下去了。而我呢,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我自认是爱他的,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是我向往的,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他对我无微不至,我也愿意同样地对他。但是我害怕他有时候很偏执,很极端,做事不考虑后果(比如伤害自己,我想起来仍然对此心存恐惧),也害怕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将使我带着愧疚长期背负难以解脱的阴影。还有,我发现在初恋之后,好像真的很难无条件地完全信任另一个人了。我偶尔会怀疑他对我不诚实,即便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感觉很幸福。
一年来我没有真的开心过,夜里常常以泪洗面。两个月的幸福,一点点的成长,但是代价是失去了太多也伤害了太多。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将来又会怎样?
苏菲
苏菲,你好:
读了你的信,我先想起的是那句已经被引用过度的俏皮话儿——“有多少爱可以胡来”。往好里说,你这叫不按牌理出牌,不按套路出招儿,往坏里说,则是彻头彻尾的不靠谱儿。
你提到,和你的新男友在一起时非常幸福,但又说这一年来没有真的开心过,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哪种更能描述你真正的状态。但也有可能,这种连自己也说不好快乐不快乐、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的状态,才是你这一年来真正的感受,甚至,是你这十年来真正的感受。
这种心态可能谁都会有,人生总有权衡、总有怀疑、总有拿捏不准左右为难的时候,在这样的权衡、怀疑、左右为难中做出选择并承担后果,则是我们的主要责任。可看上去,你却总是做出“不合时宜”的决定——你早就知道你不爱你的初恋男友,却和他恋爱了9年、同居了3年;与他分手后,却又觉得那种生活与感情多么珍贵、何等值得珍惜,决定与他保持联系;你不确定你能否接受那位已婚男的性格、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破坏他人家庭的后果,但又早早地情不自禁与他开始了恋爱关系,导致他抛弃了原先稳定的生活……似乎,你总是在不该犹豫不决的时候犹豫不决,在无力义无反顾的时候义无反顾。
而同时,你又总是排斥、推卸这样做所带来的结果,逃避你该承担的责任——你选择和你的初恋男友相爱、同居,却又不答应与他结婚;后来坚定地与他分了手,却又你与一个已婚的男人相爱,导致他为你抛妻弃子之后,你又不确定是否该与他相处下去……
你没本事做一个坦荡的“狐狸精”,只能做这么一个纠结的怨妇。而且,你这“怨妇”,似乎根本无人可怨——你或许可怜,却并不无辜。
你花了9年的青春在一个不爱的人身上,也消耗了对方9年的青春,在你和他摊牌分手之前,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狠不下心来分手。你打破了自己稳定且值得珍惜的生活,也让你的新男友打破了更加稳定也更加值得珍惜的生活,而在他抛妻弃子之前,他也并不知道其实你对他的性格并不能完全接受、也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和他生活在一起……你看,跟你比起来,他们好像要更无辜一些呢。
不爱,就不该拖到9年才分手。珍惜两人之间的感情,就不该“骑驴找马”(哪怕只是潜意识里的“骑驴找马”);有道德阴影,怕内心谴责,就不该情不自禁;不确定是否爱到可以不顾一切,就不要让对方以为你会和他义无反顾地生活在一起……而对比你的做法,真应了那句老话儿:猴吃麻花儿——满拧了。
用那位已婚男的话来说,你这是“言而无信”。虽然我不知道他说的“言”是什么,不知道是否你曾在他决意离婚之前许诺过他什么,但他说的这“无信”二字,其实很值得琢磨一下的——古人说:自由恋爱,诚信为本。可你不光是对这两位男主角不诚信,连对你自己似乎也不够诚信啊。
其实,谈感情谈到说出“言而无信”这样的话来,已经是伤感情了——好好的一份爱,已经变成了一笔债。
我一贯有个偏见,认为多情者必无义。很不幸,你是这样一个多情的人,把持不住自己的情感,所以才不得不担下了这无义的罪名。
一个初恋,一个新欢,你的感情生涯并不复杂,但不知怎么,却让我觉得其中有着太多的轻举,太多的妄动。我曾说“盲动是最大的反动”,种种事实也证明,太多盲动终于都成了后患——不只你,你的新欢男友,当年因为自己的情绪低潮、万念俱灰而决定跟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女人结婚生子,也该算是盲动之一种。没有当时的盲动,你们的邂逅也不会造成这么恶劣的伤害。
前几天,我回答一个媒体的提问,有一个问题是“在巨大的社会压力面前,年轻人怎样可能追随自己的心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的回答是——怎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照我看只需要两步:首先,要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然后,去过这样的生活。
这种“把大象装冰箱”式的回答并不是随口敷衍,看看身边那些认为自己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人,不是没有做到第一步,就是第二步上出了问题。比如,你的这些犹疑不定、左右为难,根源显然就在于第一步上——认准冰箱之前不该随便找一台就在里头冻上9年,更不要未经深思熟虑就打开另一扇冰箱门,要是别人家的冰箱门就更要格外小心。
总而言之,小心冻坏了自己,也折腾坏了冰箱。
旁人理解不了的幸福
你好:
我来自台湾。用google reader订阅您的文章半年多。您的《鸳鸯谱》单元每篇文章我十之八九都要按个星星把它细心留存起来。因为有时您的文章观点简直让人太心有戚戚焉了。
其实我的感情没有什么问题,要说真有问题,那也可能是别人觉得有问题。他们觉得的问题在于我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男性,而我的伴侣恰巧也是个男性这样的一件“不可思议”事实。
没错,我是个同性恋者。我跟我的同性伴侣住在一起已将近二十年,彼此都觉得对方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依靠。其实我们跟大部份的异性恋夫妻一样过着平平凡凡的“婚姻生活”一起游玩、一起分工家事、一起规划未来的日子。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我们没有子女,我们的婚姻生活里就没有所谓的“天伦”,我们不能带着子女出游、也没有机会为子女的教育互相争吵。也不需有要拉着对方去见自己的长辈(所以当然也没有婆媳问题)。但我们却极有可能没有后代为我们送终,不过这一点小事比起很多人生中的不幸,一点也不算什么遗憾。而我也没从有为这样的事烦过。
因为长久以来,我一直是个半公开的同性恋者,也不觉得我在感情上有什么困扰,所以也不会到处找人倾吐、哭诉,然后再问别人自己用什么方式活下去比较妥当。但我之所以写信给您,是因为觉得您对事事物物总有一番比别人更通透的想法。所以想问您对像我们这样的gay couple的人们,有没有什么建议或想法(不管是在生活、社交、情欲、甚或人生等种种的议题上皆可)。
非常感谢。
多多洛
多多洛,你好:
开办这个专栏以来,我已收到不少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女们的来信,他们各自述说着他们的感情纠葛、恋爱苦恼,在这些来信中间,您的来信显得格外特别——不仅因为您的年纪大过差不多此前所有来信者,更是因为您对自己目前所在的婚恋关系所表现出来的坦然与笃定。同性间的爱恋关系,对于很多人来说,恐怕都已不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新闻。但这样持久稳定、状态良好的同性关系,却有可能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大家实在都听说或亲见过太多不得不生活在暗影下,于隐秘中尝尽挣扎滋味的同性恋者了。
我十几岁时第一次知道身边的朋友中就有同性恋者,那是与我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而后来,我读大学时,我身边最亲密的几个朋友中也有一个是同性恋者。大学毕业之后这几年,在各种场合遇到的同性恋者也就更加不胜枚举。
十几年前,在那尚无便利互联网络的时代,在我生长的小小县城里,我亲眼目睹我那朋友如何因为认识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而痛苦万分,又怎样数次试图自杀。后来,我也亲见他如何因为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而逐渐适应接纳了这样的自己,得释重负,快乐起来。那几年,因为他的原因,我集中阅读过一些关于同性恋的书籍,也去参观过一些相关的网站,对各种理论探讨、对这类人群的生存状态,以及各种相关名词术语也多少有了些了解。我还记得早在电影《蓝宇》拍摄之前很久,我就读过原著小说《北京故事》,并且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幸好,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所见到的同性恋者已经不必承受那么多的舆论压力和心理压力。他们当中的很多已经不必隐瞒自己的性取向,就像黄舒骏在那首《改变1995》里所唱到的张国荣那样,终于可以“开心地承认他是个gay”。
实话说,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能明确地知道同性恋究竟要算是常态之一种,还是一种本不该发生的病态。但我想,我能肯定的是,一个人是同性恋者,并无任何罪恶或丑陋之处。很多人只是生而不同,而哪怕是后天环境所赐,甚至纯属自己的个人选择,因为并不伤害旁人,也就都可以理解。固然有人仍然坚决不能认同这样的关系,我觉得也无所谓,不必把是否接受同性恋爱当作判断是否“文明”、是否“政治正确”的显著标准——爱接受不接受呗,反正不认同也不能怎样,不接受也不代表就有权利干涉他人的生活、侵犯别人的自由,必要时甩一句“干你屁事”算作回应也就足矣了。
西安的诗人伊沙早年间曾写过一篇小说,叫《俗人理解不了的幸福》,说的是一对热衷于SM的夫妻。这里的“俗人”二字,我想是有些调侃在其中的,若换做“旁人”,就中性多了。而同性恋人间的亲密,对于大多人来说,恐怕就要算做是“旁人理解不了的幸福”。可是,既有旁人理解不了的幸福,也就必然有他人体会不到的痛苦。
据我所见,作为一名同性恋者,确实还是要付出很多额外的代价,承受很多普通人不必承受的压力。我见到过的,就有因为迫于各种压力而不得不隐瞒同性恋者身份与某位直女成婚的,也有因为没有合法的同性婚姻制度而陷于各种财产及琐事纠葛的,也有因为目前同志生活中的某些人群生态而导致只能不断在各种短期关系中颠沛辗转的……这可能只是我们所处这个时代的局限,但对于任何一个个体来说,目前似乎都尚无法逃脱。我自己并没见过谁纯粹因为好奇或追慕“时尚”而主动尝试同性关系甚至转化为双性恋、同性恋者,但据说是有的——我觉得,至少要提前认清这样做所可能招致的后果,以及可能不得不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