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已经飞回当年那座远在北国边境线上的白雪皑皑的小念峰。那里隐匿着我的师门,是我自从拥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生活成长着的足够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因为童年的我,是小念峰上的王。
小念峰上没有别的住户,那一整片雪域也只有小念峰上存有人烟。师门不大也不小,一个师父,十几个师叔师伯,一群比我稍大不爱听我讲话的蠢蛋,四五十个凑在我身边把我的话当做金科玉律的小小跟班。
我是师父仍留在师门的唯一的徒弟,我的师父是师门唯一的掌门人。
小念峰上的生活十分平淡,每天我们只做两件事,一是练功,二是玩耍。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耍的,深山老林,穷山恶水,山里除了木头就是野兽。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我喜欢叫上一群小子去抓大猫,大家大呼小叫把那玩意引出来,由我率领部众将它斗个半死,玩欢了便放回去。等下一次兴起时再来临幸。有时时节到了,会有大点的师兄带我们去北鹰崖挖老参精,去伏龙潭逮大青尾。北鹰崖和伏龙潭是雪域有名的恶地,里边有比大猫还凶恶的妖孽,平日里我再跳脱,也被长辈一再警告不许擅自进入,尤其不许怂恿小伙伴。
他们不怕我去禁区胡闯,毕竟我有着一身连师兄都敢说揍就揍的本领,但不是所有小跟班都有我的本事,师门人数本就不多,经不起胡乱折腾。我也知道事关重大,别看林晨光那老家伙平时纵容我,我要是让他知道私下里带着一群小家伙去北鹰崖、伏龙潭游山玩水,回来时只怕要被他架在火堆上剥皮拆骨。
所以我每次去探险,谁都不叫,只叫上一个人,那是与我同岁的男孩,三师伯的徒弟,拥有一张粉嫩小脸蛋叫做七童的家伙。
七童是在我五岁时才来到小念峰的,当时大家都传言他的天赋不弱于我,会被我那眼高于顶快五十岁了徒弟还没超过一只手掌的师父收作徒弟。我这正式弟子一听立刻上了心,在他刚来还未入门的那几天,想方设法拐着弯绕着道去偷看他。
那天他路过偏庭时被我寻到了,苍白的面孔,凌乱的黑发,瘦瘦的身体,像个女孩。
那时我觉得,不就是个长得像女孩似的,弱不禁风的小家伙么?在我跟前撑不过一招就得睡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不再关注他。
直到有一天探子来报,师父要见他。
我立刻从房顶上跳下来,难道我真要有一个嫡亲的小师弟了?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六子说:“一刻钟之前我练功时听见三师伯路过和水云师兄说的,站完鹤桩我就立马奔过来告诉大哥您。恭喜大哥贺喜大哥,大哥就要有一个小师弟了!”
年方五岁的我呸了一声:“我有你们这么多小师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稀罕。”
小六子立马笑成了一朵花,满眼满眼是对我不喜新厌旧的高尚品格的崇拜。只是那时的才四岁的小六子不知道,后来我最喜欢在一块儿玩耍,什么话都毫不保留与之诉说的唯一一个超越了师门关系的伙伴,就是这个新来的叫七童的家伙。
摆摆手打发小六子去练功,等他消失在门边我立刻纵身三两下蹬上房顶,鼓动两腿在这如同迷宫线一般的屋脊上快速奔跑。小念峰上数百间房屋,我跑了三四分钟,在接近林晨光的书房时飞身跳到院子里,一个打滚咕噜噜转到门边,耳朵无声无息地贴到门脚上。
一切动作完成皆如行云流水,在强大的窃听技术的支持下,房内的声音怎能不乖乖传入我的小耳朵?
这时我听见了三师伯的声音:“师弟,你觉得这孩子如何?”
好啊好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没有比我来得更巧的了。
林晨光半晌没说话,他就是个充了大半辈子哑巴的人,连对我这个亲密的杰出好徒儿都不舍得多说几句,更何况是关系更远些的师叔们了。当然也可能他正在做其他的事情。
我在门外半天听不到回音,等得暗自着急,心道你怎么还不说话,你再不发表一下态度我就要跳起来砸门了!这时哑巴师父终于开了金口,还言语带笑:“很好的苗子,非常好。”
轰隆一声雷鸣响彻脑海,我的世界从此狂风骤雨。
林晨光这死老头向来十二分持重,崇尚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张脸从来是半个月也不换一下表情。据说他当年看到本高手时,评价是一句面无表情的“不错不错”,据说这让掌门夸赞一番已经是小念峰上莫大的尊荣,没想到今天……这个万年铁树居然舍得开花,他刚才笑了!
这明明是个就算仙女下凡非他不嫁也不舍得露出一丝笑容的人啊!
难道这个叫七童的病小子比我强这么多?
一股邪火从心中燃起,我愤愤然咬着嘴唇继续窃听。
“七童,你从今日起就拜在掌门的名下——”三师伯微笑的声音忽然被师父打断。
“不,还是你来教他吧。”师父推辞了。
“怎么?这孩子有什么不妥?”三师伯讶然不解。
“我看很好,是个天造的好苗子。但是我十年只收一个徒弟,你不是不知道。我眼下那个小子还没成器,暂时不想收徒。这孩子就交给你吧,不会浪费的。”
哼哼,这次算你了!我偷偷一笑。就是说嘛,有我这样的英才做徒弟,林晨光哪儿有功夫去培养其他人?
“师弟,这么好的资质,我这大半辈子都仅见一次,你当真不要?”
哎呀不要就不要嘛,废什么话?我皱眉,这三师伯也真是的,收徒弟还有强推的吗?快说你到底得了什么好处!
林晨光淡然说:“你看他的眼神,他是你领回来的,早就认你做师父了。你还没发现吗?”
“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轻轻一声杯响,林晨光这老头又在装模作样喝茶赶人了。
果然,三师伯发话了:“七童你先自己回房间去。”
“嗯。”小家伙低应一句,接着细微的脚步声往门边移来,我屁股一缩,整个人像蚯蚓一样退到墙边。
“吱呀”一声,门开了,黑发凌乱的家伙跨出门来,苍白的面孔上,那空洞的双瞳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许不知道我这撅着屁股躲在墙角的家伙究竟有什么企图。他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看见了我这个窃听贼,却不动声色地把门合上。
我对他笑了一笑,招招手。
他犹豫一番,往我走来。
“嘘。”我两指并在嘴边,拉他一起把耳朵贴到墙上。
听墙根这门功夫想要熟能生巧,就得要从小从娃娃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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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是从哪里找到的?”
“是在越州。我接到一个追杀罗浮生的任务,就是那个‘北方第一拐’,每年拐卖数千人的拐卖集团的头子。是个扎手的狠角色,一把风车拐杖使得很好。我跟踪了他两个月,看着他四处作案,在越州五个城市里拐走了四十多个小孩,里面十几岁的孩子都有。这七童才五岁,却是唯一一个从浣溪城的据点里逃出来的,很是聪明,当时我就记挂着他了,等杀了罗浮生之后,才去浣溪城把他找到领回来。”
林晨光啧啧称奇:“那小孩儿自己能逃出来,却不会回家?”
“他被拐之前是个流浪乞儿,沿街乞讨,无家可归。那罗浮生也是孽障,连这种可怜孩子也不放过。”三师伯冷笑,“杀了他也是我这辈子做的一件大功德。”
林晨光却长叹一声,“我奇怪他为什么会先天不足。原来是个流浪孩子,想必是刚生下来查出了病症,他父母就把他抛弃了吧。”
我讶然,不禁放眼在面前这小子身上仔细瞧瞧,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看见我在瞅他,并不理我,只是安静地把耳朵贴在墙边,看来十分喜欢我新教给他的这门技术。
房内只听三师伯沉声说:“一路上我也在犹豫,我看他脉象可能是夭折的命。但我不如你精通医理,又实在喜欢这小家伙,就把他带回来。你有没有法子能救活他?”
“可以续命,却十分有限,能活过二十就不容易了。我刚才给他探了一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症况,改不了。”
三师伯沉默了一会儿:“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收他做徒弟?”
林晨光不以为然:“我教好一个徒弟才会收下一个徒弟。就算他没有先天不足,今天我也不会收他。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我有方法足够让他活到成年。成年之后就不敢保证他能再活多久了。人力终究是胜不过天命的。”
三师伯忽然笑着说:“保他成年已经很好了。难得见到这么聪明我又喜欢的小孩,我就收了他做徒弟,传他一身本事,让他这辈子过得快活精彩。有时候活的久也不是什么好事情,特别是我们这种素来锦衣夜行的家伙。”
“好,我写一张方子,你去张罗一下药材。”
“对了,”林晨光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一句:“如果有机缘,你多留意一下苦头花,这种花在古医方里提到过,很对七童的症状,据说在南国已经绝迹,我们北方或许偶能见到。”
“苦头花?有什么作用?”
“这个一般不能服用,等到万一用药途中他体质太弱出了问题时,可以救急。苦头花的毒性和药性同样效用强烈,只有到不得已放手一搏时才有用武之地。这种花可遇不可求,你留个心眼就是了。”
“好吧,那花是什么个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