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茗堂
坐在客位的人年过三十,白面略有须,一身靛蓝色锦绸,谈吐不俗。只不过,不俗的谈吐在谈论的,实在是件大大的俗事——男婚女嫁。
而居主位的人年居不惑,双目炯然有神。须长至颈,正被一双长了厚茧的手捋弄着。听着来客的说辞,主人吐了口浊气,微微摇头:
“原本南谈子先生上门,皇家该好好招待才是,只是先生的提议,请恕老夫不愿接受。”不待来客再说什么,接着道,“谈家与皇家一样,是武林世家,但又与皇家不同。小女自小被宠惯,到了谈家只会平白惹大家不快不说,只单提小女不会武艺,且那一双眼睛……几乎与盲者不甚两样。不用我说,先生也得明白,小女若去了谈家,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只怕……只怕命不长久啊。”南谈子自也是明白,神色一黯,却又道:“无论如何,请小姐出来一见。这次提亲,确实有大缘由。而且,皇先生也明白,比起闻人家与轩辕家,这谈家,其实也好过太多。而想必,即使是武林人士,先生也不愿女儿嫁一个门不当、户不对吧?”主人沉默了。
没错,他不能让皇家女儿受委屈,而门当户对的武林世家中,只有谈家的管束相对宽松。也许,让那丫头嫁去谈家,也不失为一条好路。
毕竟,他也是心有歉疚。为她找个好人家,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略一犹豫,说:“先生请稍等,我去叫人请小女来。”说罢唤过了一旁的啼雪,吩咐:“将小姐请过来。”
啼雪应了,出了估茗堂一路疾走,心下却奇怪:老爷究竟说的是什么话?小姐不会武功?可她已多次见过小姐练剑。虽然她年纪小,可也知小姐那定是练了一手好剑。还有,什么叫做几乎与盲者不甚两样?每次见到小姐的时候,小姐的眼睛亮得很。深黑的眼睛,有点亮晶晶的,很是漂亮。
然后小丫头诧异回过神来:等等!那位老先生是来提亲的?这么说,小姐要嫁人了?!不要啊,她好喜欢小姐的!
一想到这里,眼圈一红就要哭出来,急忙向小姐院子飞奔而去。
急匆匆去见小姐之后,啼雪更想哭了。因为,因为她看小姐好像很淡然,嫁不嫁都无所谓的样子。
才十二岁的啼雪郁闷了,她去估茗堂回了老爷,说小姐就来。然后就跑了出去。小女孩儿需要自己静一下。
南谈子与主人相谈甚欢,扯着一些江湖上没着边的事,等着皇家长女,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的少女出现。
当南谈子听见后堂的脚步声时,目光锐利了一瞬,旋即又黯淡下去。
他也是在年轻时名动武林的人物,身负上好武艺。他听这少女的脚步声,虽不乱但声虚、不稳。听少女的呼吸,细、长、又有些乱。
确实……确实是不会武。
真是奇怪,皇家是武林世家,而现今家主皇叶华年少时一手逐水剑法响彻江湖,即便现在,长子皇北月与次子皇北昱也是颇负盛名,或者说,名噪当下的少年剑客。而为何这长女,也是皇叶华唯一的女儿,却……
南谈子在心底摇了摇头,抬起眼看向少女,不禁一怔。
只看这一眼,他便觉得心静下来,一时又对自己所来的目的动摇起来。
少女的容貌只足四字,倾国倾城。
眉细长,骨清奇,肤凝白,即便是与盲人无异的双眸里,也碎着点点星芒。不凌厉,不逼人,只是高远,只是悠然。如石间的泉,林中的风,月下的一滴雨露,如此。
皇叶华见女儿来了,眉间盈上一丝歉然和一丝惶惑的慈爱:“胡闹,怎么又从后门进来?”少女浅笑一声:“后门离女儿的院落近,且女儿眼睛不好,不想绕那么远的路。累不说,若再平白摔一跤,爹不心疼?”皇叶华舒展眉眼,笑骂:“你这丫头,只会练嘴皮子功夫!”然后起身拉过她,引她到南谈子身前:“这是南谈子先生,是……替谈家三子谈夜离来向你提亲的,爹觉得,你自己的大事要由你自己做主,咱们江湖儿女,不管父母命媒妁言那一套,要你自己愿意才成!”对少女说完,又对南谈子道:“南先生,这就是小女北依。北依,见过前辈。”
皇北依对着南谈子的方向走了两步,福了一礼:“晚辈北依,见过南前辈。”南谈子起身来扶:“不必见礼。”落座后又拍了拍一旁:“也坐吧。”皇北依愣了一下,看向南谈子,语气犹疑:“南前辈……那里明明没有椅子。”南谈子洒然一笑:“适才听皇……皇先生说,北依的眼睛有些问题,然而现在一见,也不是很严重。”南谈子本想叫“皇兄”,但越想越别扭,还是改口叫了“皇先生”。
皇叶华闻言,眼色一沉,面露不悦,而皇北依却一笑,自己在一旁椅上,与南谈子对面坐了,道:“北依的眼睛确实不好,但是,大体轮廓还是看得清的。”南谈子“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点了点头。
皇叶华道:“南先生坚持要见小女,说是有原因。现在小女来了,可否挑明了说?”“这……”南谈子犹疑,眼光飞快在屋中绕了一圈。皇叶华会意,对虚空摆了摆手,大堂中一阵微风拂过。
是潜伏在暗处的人都离开了。
皇叶华微笑示意:“堂中已无他人,南先生可以讲了。”
南谈子深吸一口气,又长叹一口气,开始用他不俗的谈吐,对父女二人讲一件俗之,非常俗,甚至称得上伤风败俗的事情。
而父女二人听过之后,都陷入了沉默。
两人表情各异,由此南谈子可以推断出二人对此事的大略看法。
皇叶华瞪圆了眼,嘴唇有些哆嗦,表情里满是不可置信,然后嘴角还偏上挑,想笑又撑着面子没笑。
而皇北依……却是面无表情。
不,也不是面无表情,她在微笑,很清凉。但是绝对不是为了这件事情而笑,她的笑,只是待人的礼貌而已。
南谈子本人心底也是对这件事啼笑皆非,哭笑不得。现在看来,这父女俩的反应,皇叶华估计也是同样。而皇北依么……
他伸手摸摸了下巴,沉吟。这少女……心如止水,也许是涉世未深的缘故,也许,是她天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