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躺了多长时间,到了什么时辰,周阳听见楼下传来他爸的叫嚷声,听得出来,他爸恼怒至极,甚至于在周阳的印象中,从没有听见过他爸如此愤怒,说话几乎是在吼叫,周阳不知道究竟什么事情惹得他爸如此恼怒,但他也无心去理会,他猜想多半是茶行里面的生意出了问题,他还继续在床上躺着。可渐渐听见他爸吼叫着上楼来了,又听清楚他爸吼叫的话语是,“那个孽子在哪?那个讨命鬼在什么地方?我今天非要打死他,打死他!”周阳惊得猛一头坐了起来,眼见着他爸已经站在了房门前,并用力地推他的房门,口中大喊着,“孽子、讨命鬼,你快给我出来,快出来。”
周阳心下慌张起来,能令他敬畏的人,还就数他爸,不过他知道,他妈会帮他,会替他劝住他爸,他爸最听******话,而他妈整个心窝里就只装了他一个儿子。果然,周阳听见他妈拦在门口劝他爸道,“你别着急啊,有什么事好好说啊,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啊。”周阳他妈话还没有说完,竟被周阳他爸摆手甩了一个耳刮子,他爸还朝他妈大吼道,“都是你,都是你护短惯的,瞧把这小子惯成了什么德行了。我还怕什么气坏身子,只要有那孽子在,我迟早要被他活活气死。”
周阳他妈冯氏,十六岁嫁给周阳他爸,与周阳他爸一直恩爱有加,相敬如宾,乃至于周阳他妈迟迟不能生育,他爸也未生出二心,另纳妾室,二人感情从未有过隔阂。冯氏与丈夫相处近三十年,别说是被打,就算是被骂也少有,当下心里十分委屈,禁不住哭了起来。往日周阳惹祸,他爸教训他,他妈也会哭出来,只要他妈一哭,他爸的心便硬不起来,可不想当下他妈哭起来,依旧软不了他爸的心,周阳他爸,抬起脚来一脚踹开了周阳房间的门,冲了进来,一把揪住周阳的辫子,将周阳扯到后院,接过柴房的砍刀,就要朝周阳的脑袋劈,周阳他妈从未见过丈夫发这样大的怒,吓得几乎昏倒在地,管家杨二爷与一干家仆忙赶上来护住周阳,又拦住周阳他爸,两个小厮费劲气力,总算把砍刀从周阳他爸手中夺了下来。
周阳他妈摸着眼泪对周阳他爸抱怨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们母子了,你是不是在外头找到更好的了,你回来是要杀了他,再杀了我,为你新要好的腾地方是不是。好,你来吧,你要杀阳儿,先杀了我,别让我亲眼看见儿子惨死。”周阳他妈已经涕不成声,哭得死去活来。
周阳他爸怒气稍歇,对周阳他妈道,“你还护着他,你知道这孽子今晚去干了什么好事。”周阳他爸继续说道,“这孽子今天晚上在玉春楼,在妓院里头出尽了风头,与其他嫖客竞价争夺一个****,最终这孽子以五百两纹银的价格,买了那****的初夜。”周阳他爸说话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都在颤抖,周阳他妈听到这里整个人也彻底懵了,怔怔望着周阳,如同是望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周阳他爸叹道,“我周顺从商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低调内敛,这家里一分一毫,看着荣耀奢华,可哪一件哪一样不是我以血汗代价挣回来,我周顺可以站着说无愧于祖先,无愧于天地。”周阳他爸指着周阳道,“可我万万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养了你这么个败家子、祸根、孽胎,终日庸庸碌碌,游手好闲也还罢了,现下倒将我的血汗拿去孝敬妓院里的****去。”周阳想要辩解,他爸却根本无心来听,还指着周阳道,“你自己没脸没皮,不知廉耻也罢,现下累得你妈跟我也成为别人的舆论笑柄,再没法见人了。”又道,“你就是我的讨命鬼,你不死,我迟早被你活活气死。”周阳他爸越说越气,气急败坏之际又拿起绳索要勒死周阳。
周阳他妈当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究竟应不应该替儿子求情,无力地坐在地上一动不能动。还是杨二爷领着众家仆上去,又把周阳他爸手中的绳索夺了过来。周阳他爸当下也无心无力了,蔫了一般地坐在一个草墩上,瞅了瞅周阳道,“我也不杀你,杀你还得连累我替你偿命,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不许你踏进这个家半步,不许你说是我的儿子,我跟你妈只当没有生养过你。”见旁边一个草墩上搁着周阳昨天穿来干粗活的粗布衣服,而周阳当下是被他爸从床上拎起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周阳他爸伸手抓起粗布衣服扔给周阳道,“滚,这是你从我这里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
周阳看他爸说话认真,并非玩笑,又看他妈,倒在一旁,唉声叹气,周阳想要上前向他爸分辨,他爸却向周围家仆吩咐道,“快给我把这孽障赶出门去,再不许他进门半步。”杨二爷上来拦住周阳道,“少爷别说了,老爷现在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杨二爷把周阳拉到门口对周阳道,“少爷,你且到我城南老家去住几天,等老爷气消了,我与太太一起替你向老爷求情,你回来向老爷认个错、磕个头也就没事了。你们父子两血脉相通,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杨二爷说着把粗布衣服递给周阳,让周阳穿在身上,又详细告诉了周阳去他老家的路,然后送周阳出了巷口。
周阳离了家以后,按照杨二爷的指示,去往城南老宅。他心下并没有恐惧、害怕,他知道他爸和他妈绝不可能自此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他相信用不了几天他就可以回家去,依旧做******心头肉,周家小少爷,玉茗茶行的少东家。只是让他爸如此伤心欲绝,周阳心下也很是愧疚难当。
途径粮库的时候,周阳又想起了阿勇他们叫化,还是放心不下,便拐道朝着本主庙走去。本主庙破落偏僻,在这夜里四下漆黑无光,周阳便伸手往怀里,掏出了阿常临走时送给他做见面礼的那块会发光的石头,借助石头上莹莹的光芒照亮,一路走进本主庙当中。
本主庙中依旧烂朽朽、空荡荡,显然,阿勇和其他叫化们还是不知去向,根本没有回来过。周阳坐到老鼠的床铺前,见他买来放在那里的糕饼点心,看上去纹丝未动。周阳摸摸肚子,觉得有些饿,就把点心包裹打开来,想要取些东西来吃,可不想一拎那包裹,就觉包裹里有个活物在动,周阳急忙撒手,包裹掉在地上,从里面竟跑出了两只大老鼠。周阳叹道,“这些糕饼点心是我买来给小子老鼠吃的,想不到小子老鼠吃不到,反倒便宜了那些该死的老鼠。”
发现这本主庙里头破烂不说,居然还闹老鼠,周阳心下一动,又环视四周一回,忍不住感慨道,“我终日碌碌,只知纠结着小子们东游西荡、依着性子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稍有不快便欺凌幼小、打架斗殴,惹出无数事端,却还过着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好日子,阿勇他们叫化,每日起早贪黑,打工乞讨,忍受尽百般苦难,百般屈辱,还落得个食不果腹,衣不掩体的下场,就连住所也如此不济,同样都是活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周阳叹道,“是了,正如阿勇跟阿常所说,我的幸运不过都是仰仗着父母的恩德罢了,可我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常把我爸气得暴跳如雷。”周阳想起来,就在刚才,他爸暴打他的时候,他分明地看清楚他爸的脸庞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两鬓也结起了不融的霜花,周阳想到这里心下一阵酸楚,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下。周阳立下决心道,“等这一回会事情过去之后,我就去茶行里,跟我爸好好学做生意。”
周阳正想着,忽见地上的干草丛中有个东西会反射光亮,周阳好奇,伸手上去拾起来细看,原来是一个荷包。眼见那荷包口上绣着一朵菊花,周阳立即认出来,“这不是阿勇的荷包吗?”周阳将荷包打开来看,见里面正好装着二两三钱银子。周阳知道,这荷包是菊仙做给阿勇的,而里面的钱是阿勇在粮库背米口袋辛辛苦苦存下的,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买下一头瘦驴,然后追随阿常去走马帮。周阳清楚,不论是荷包也好、荷包里面的钱也好,对阿勇来说都重要无比,阿勇一贯总是随身小心收藏,连让周阳看上一看也舍不得。周阳望着荷包心想,“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失落在这里,就算是阿勇不小心落下,他岂有不急忙赶回来寻找的道理?”想到这里,周阳心下越发有些不好的预感道,“看样子阿勇果然是出事了,还不止阿勇,就连白老爹、老鼠等其他的叫化,只怕也都出事了,可他们一群叫化,除了这本主庙之外,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谁会惦记上他们呢?”
周阳心下难安,很是替阿勇他们叫化着急,可当下也在没有更好的主意,周阳两眼望着手中那块莹莹发光的石头,心想,“要是阿常在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找到阿勇他们。”周阳叹口气,他知道阿常已经走了,去追赶大风马帮去了,要到十五的时候才会回来,“可等到十五的时候,即便阿常来了,还不知道阿勇他们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形。”周阳心下有事,却又大感无能为力,当下只觉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一动也不想动。周阳这一日跑了不少的地方,又经历了不少事情,如何能不困,现下在黑暗里头静静坐着,不消片刻神情便涣散开来,不知不觉中眼睛也合了起来,竟然在这破破烂烂的本主庙里头睡着了,周阳还做了个梦,梦见阿勇、老鼠还有白老爹都平平安安回来,老鼠吃了他买来的糖果以后,高兴得蹿到了房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