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光亦如水。
李炎一个人坐在营外的一棵大树上,手按着膝盖上的那张弓,陷入无尽的沉思。
忽听有人在树下轻轻叫了声:“李兄。”
李炎惊觉,往下一看,原来是墨城。这让李炎十分骇然,墨城竟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到树下!
——是墨城轻身功夫太好,还是自己的感知能力退化了?
李炎心里计较不定,怔在那里。墨城见他不回话,便再叫一声:“李兄?你怎么了?”
李炎这才回过神,道:“你上来说话。”
这当然是想看看墨城的轻身本事怎样。墨城二话不说,踏着树干两三步,借力一腾跃一翻身,稳稳当当地坐在李炎对面的树枝上。
“这小子功夫不错,但也不至于能让我察觉不到。”李炎心里暗道。他回首看着鹿砦栅栏后鳞次栉比的营帐,心里疑窦丛生。莫非这座安身之所带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已经如此强烈?
“李兄是担心被汉将军发现?没事的,将军已经就寝了。”
“哦,不,不是。”李炎这才转向墨城,“找我有什么事吗?”
已经相识一段时日,李炎对墨城的态度仍是冷淡。直觉告诉李炎,墨城是个良善少年,但其背景似乎极为复杂,让人捉摸不透。在这座军营之中,将军与监军之下便是五个队长,同为备受汉开边器重的年轻队长,两人走得近些也合情合理。只是这墨城有意多加接触,李炎却在刻意回避。
“难道李炎看我不顺眼?我哪里得罪他了?”
墨城心里嘀咕着,却仍要尴尬一笑:“出来透透气,碰巧遇到李兄,便想和李兄聊聊而已。”
“那今晚可真热闹了。”李炎笑了笑,示意墨城看看军营那边。
墨城一看,原来是一条人影自栅栏后翻出,动作不算快,但看样子相当谨慎求稳。
“这谁啊?”墨城看不清楚那人身形。
李炎到底眼力强,呵呵一笑道:“文允文四郎。我经常在这看见他,但他从没发现我。”
“他这是干什么?”墨城忍不住好奇起来。
李炎故作神秘,示意墨城别出声:“嘘——看看就知道了。”
文允蹑手蹑脚地跑出来,径直跑到李炎二人所在的树下,东张西望,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松一口气,从背后取下一把朴刀,身形一动,竟练起武来了!
墨城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这人什么毛病?半夜在这练刀?莫不是在哪偷学来的?”
李炎嘴上挂着微笑,摇了摇头。他发觉文允这段时间进步不少,刀法逐渐纯熟了。只见文允双手持刀,斜劈横斩,扭腰转马,风格极为稳健。这套刀法正是老刀西门仰所传,乃是将北国流行的“大雪刀法”去芜存菁,精简而成,强调稳扎稳打,立足防守,正是为文允量身定做。
墨城终于忍不住,在树上道:“文允兄弟!”
这一声把文允吓得不轻,刀都几乎惊脱了手。墨城轻喊一声“是我”,从树上跳下来,问道:“你怎么大半夜跑这练刀了?”
文允见是墨城,稍松一口气,擦了擦汗道:“你怎么也在这?”
墨城指了指树上,笑道:“我出来透透气,顺便探望一下李炎。”
文允更加吃惊:“什么,李炎也在?”
李炎依旧坐在树上,苦笑道:“我已经看着你耍了四五夜的朴刀了,可你居然一直没发现我!”
墨城见文允尴尬不已,便走过去拍拍他肩膀道:“你这么勤奋学武,日后必定是一员虎将。只是……”
“只是什么?”文允道。
墨城看了看四周,道:“只是这西面的营防空虚啊,咱们三个溜出来都没人发现,倘若有贼人来怎么办?”
李炎道:“那倒未必。这片区域的夜哨是我负责安排的,我每晚都亲自在营外巡视,不会有差池。”
话刚说完,李炎就发现远处树林里有一丝不对劲,立刻伸手示意墨城二人不要说话。
墨城正觉得奇怪,李炎已蓦地跳到地面上,压低声音说:“西边林子里有人自北向南跑去!”
文允大惊道:“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得跟上去看看,你们回去禀告汉将军。”李炎说完便要动身。
“我跟你去!”墨城道,“文允你回去告诉汉将军派人接应我们。”
二人不给文允开口机会,身形一闪,便没入黑夜之中。文允略一怔,连忙跑回营里去了。
暗夜密林之中,一个黑衣人停下疾奔的脚步,背着月光,打开水囊喝了几口,斜倚着一棵大树歇息。忽听有人说道:“这就跑不动了吗?”
黑衣人抬头一看,前方树下赫然站着两条人影,正是李炎与墨城。
树影交错,李炎二人仍看不清那人的脸。墨城厉声道:“说,你是什么人,大半夜为什么出现在军营外!”
“我说我是路过,你们会信吗?”
墨城二人不由一惊,那竟是个女人的声音!
那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道:“我不是跑不动了,而是要喝口水润润嗓,好把你们两个小卒杀了。”
蓦然那女子自腰间解下一条藤鞭来,把黑色罩袍一脱,现出一身抢眼红衫,然后舞起藤鞭朝地面狠狠抽了两三下,杀气腾腾。
墨城笑道:“就凭这种兵器?”
当女子抽出第六下的时候,那条藤鞭竟然似是活了一般,往地上盘了一盘,突然幻化成一条碗口粗细、三丈长短的大蟒蛇,直朝墨城扑来!
李炎连忙跳开,墨城则轻轻闪上树枝之上,那条巨蟒一卷一挣,如闪电般追击墨城脚踝。墨城急忙跳到另一棵树上,只听咔嚓一声,回头一看,刚刚立足的那根大腿粗细的树枝竟被咬作两段!
黑夜之中,那条巨蟒两只眼睛如同灯笼一般,赤红反光,血盆大口吐着蛇信,腥臭味时不时飘过,让人反胃,密密麻麻的鳞片反射起些许零零散散的月光,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墨城不感畏惧,反怒道:“果然不是善类。敢窥视我军营地,必有图谋!我须把你拿回去见将军!”
一旁李炎飞快拔出弯刀,从侧面急速朝蟒蛇头上砍去,谁知那条巨蟒鳞片竟似铁皮一般,一刀劈下去火星四溅,砍不出些许缺口。李炎错愕之间险些被蛇口咬住,幸得墨城竹节长枪及时赶到,硬生生把蛇头一捅,撞开一边。李炎顺势一躲,跃出两三丈远,免了一记蛇咬。
那巨蟒被竹节枪一捅,虽没伤到,却有些晕眩,当下甩一甩头,抖擞精神,又要朝二人扑去。幸而墨城、李炎皆是灵活敏捷的健儿,在林子里窜来窜去,倒也不至于被伤,只是一来二去,离那女子便越来越远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炎,”墨城迅速想到对策,“你牵制住这畜生,我突过去打她!”
李炎立刻执行,故意引着蟒蛇朝大路上走。那巨蟒疯狂攻击李炎,墨城趁机展开身法,直接冲向那名女子,速度也是极快,三两步工夫便杀到女子身前,捻枪便刺!岂料那女子双手一合,两袖里竟闪电般钻出两条茶杯粗细的白蛇,电光火石之间,一盘一绕,便把竹节枪劲力全部卸去,牢牢缠住不放。
“你!”
墨城大惊失色,怒道:“莫非你是冉姬?”
那女子提起红袖,半掩****红嘴唇诡秘一笑,道:“郎君居然知道妾身的贱字,那妾身更加得杀了你了。”
墨城连忙抽枪,却发现两条白蛇缠在枪杆上朝自己游来,任墨城发力甩枪,那蛇纹丝不动。眼看白蛇逼近自己双手,墨城毫不犹豫,将竹节枪奋力朝冉姬掷去。冉姬连忙捻诀在手,顿时白蛇猛然长大了一圈,借助重量把枪杆一压,原先使的力量便不够了,丈二长的竹节枪“噌”地一声,插落在冉姬面前一尺远近的地面上,犹自抖动个不停。
“好险哟,郎君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呢。”冉姬轻轻搔了搔乌黑的云鬓,仪态可人,虽是语带嘲讽,却仍是甜蜜柔声。
月光之下,墨城这才看清楚对方那张脸,确是楚楚动人,只是脂粉太浓了些,白得有几分吓人。
忽听轰隆一声,墨城回头一看,那条巨蟒倒在尘埃之中,李炎踩着蛇头,从蛇身上猛然拔出那柄月牙似的弯刀,又擦了擦脸上的汗,苦笑道:“打蛇打七寸,古人诚不欺我也。”
冉姬半掩樱桃小口,“咯咯”娇笑起来,道:“好英武的汉子哟。反看这位郎君,吓得连兵器都扔了,真是丢人呢。”
此刻墨城却猛然往后跳出数尺远近。冉姬柳眉一皱,不知墨城意图,只见那竹节枪“劈里啪啦”响起,长成三丈长短,同时枪杆上莫名生出尖竹枝来,瞬间便把两条白蛇刺死,而且竹枝火速暴长,上头又发新枝,节节生长,快如霹雳雷霆,噼啪作响,弹指间便伸出几百条尖锐竹刺,长成一个密麻麻的巨大“刺球”,那冉姬措手不及,竟被迎面而来的数十根竹枝刺中身躯,直推得离地而起,挂在半空中,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眼前这片“竹林”,竟似一个凄绝残酷的修罗场!
李炎也不禁被这景象惊呆,他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招式。
看着面目狰狞,不住颤抖的冉姬,墨城摇头叹道:“唉,你不该以为我是丢枪保命。我本不愿使出这么恶毒的功夫,只是不得不速战速决啊。”
李炎走上前来,道:“还是把她放下来,拿绳子捆住带回去吧。”
墨城点了点头,念了句口诀,那竹节枪瞬间又恢复原样,变成一支竹笛模样,落在地上。冉姬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
墨城接过李炎递过来的绳索,走到冉姬身边,准备把她绑缚起来,揪着衣领一提,却吓得墨城魂不附体——衣裙之下竟然仅是一具瘫软的人皮!
“不好!”墨城急想退开,谁料身后地面蓦地破开,钻出一条海碗口粗的大花蟒,闪电般把墨城脚腕卷住,然后迅速沿着大腿盘绕,直卷上腰部,墨城拼命挣脱,却怎奈蟒蛇力大,哪里挣脱得了!一时间被缠上胸口,箍住两臂,蛇口对着墨城面门,已是危在旦夕!
李炎大惊失色,持刀便要上去帮忙。却见那蟒蛇忽然往下一卷,又仰头朝天张开大口,口中慢慢伸出一只光滑玉手,继而爬出一个活人,一个沾满粘液的赤裸裸的活人来——正是那个冉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