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开边?此人谋略一般。”
归凤池稍顿一顿,又淡淡道,“他几乎落入曹元庭的算计里,如果不是陈剑,道友与祝援之间的这次暗里角力已经输了。”
“哦?道友是觉得陈剑更胜一筹?”
“是。陈剑仪表不俗,颇有胆色,善晓以利害,长于言辞,有儒者气概,兼有大将之风,可谓良才。”
“确实。不过,吾对汉开边更感兴趣。”
“为甚?”
“此人善于笼络人心,且有鸿鹄之志,不可不察也。”百里中正道,“何况他是个全才,更有成为智将的潜力,君不见临敌对阵,此人表现出色?”
归凤池点点头,道:“汉开边确实身边聚拢了几个得力帮手,就连陈剑这等样人,亦与他交好。不过吾倒以为,那并非笼络人心,而是众人皆有感于其赤诚。”
“道友怎会对他如此了解?”
“那几个人并不是会被轻易笼络之人。”
百里中正抚掌笑道:“有理!汉开边必有动人之理念,才能聚集了这么一批帮手。所以吾对此人尤为关注。”
“理念?”
“吾想看看此人究竟能达到何种高度……”
百里中正欲言又止,笑了笑,岔开话题道:“道友接下来准备去哪?”
“西国有一单生意,吾须去走一遭。”归凤池倒也坦诚。
“请得动道友,这雇主莫非是西国巨贾李通?”
归凤池依旧没什么表情:“然也。道友这边若用不着吾,吾便往西国去了。”
百里中正苦笑道:“吾暂时不需要道友助力,待有需要时,吾以灵符使道友有所感应便是了。不管如何,这次曹家的事情真是辛苦道友了。”
归凤池“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忽又转身,飘然离去。
百里中正望着归凤池那道背影,心情似是颇为复杂。
次日,迎接圣驾的群臣终于带着大队伍浩浩荡荡开赴御营。车马、仪仗与犒劳将士的物品皆严格依照规格置办。事先烹制好的牛羊、赏赐用的金银丝绢,都成批装载在大车上,运往营地。
武奉、祝援率领着八大家族的代表,以及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分成两队,站立在御营辕门外的大路两旁,行礼恭迎御驾。
只见营内一骑,在众多甲兵的护卫下缓缓走出,威风凛凛,正是朱雀大君公孙波。
众臣不敢怠慢,连忙伏地呼喊:“臣恭贺圣上凯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边众多卫士、官吏亦全体伏地高呼“万岁”。公孙波大手一挥,道:“免礼,平身。”
于是众人又按照流程呼喊一声“谢陛下”,然后纷纷站起。
丞相祝援出列,道:“陛下,老臣率祝、武、曹、陶等家族代表,前来迎接圣上回京。”
皇帝“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内心却暗骂道:“这老匹夫气定神闲,确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
大司马武奉亦出列,道:“老臣已为海外出征归来的将士们准备了丰盛晚宴,美酒佳肴,不可胜数。今夜陛下可在中都郊外犒赏三军,壮我军威。又有胡地美姬百人,能歌善舞,今夜可以歌舞助兴,陛下可昭告中都百姓出城观看,同品酒食,与民同乐。”
皇帝笑道:“好,真好!大司马这次做得不差。”
武奉连忙称谢道:“老臣仅是尽职而为。”
皇帝暗暗笑道:“你这老贼,平日里做派正经,今日却弄出许多玩乐事情来,却是服软了?把朕当成昏君一般,朕不拿你问罪就怪了!”
“太子呢?怎么不见他来迎接?”皇帝问道。
“太子近日感了风寒,在宫内休养。”祝援应答道。
“老贼是打算拿太子做威胁朕的筹码么?”
皇帝心底有些恼怒,却也不好发作,又故意说一句:“丞相对太子照顾有加,太子也必然对丞相十分敬重。”
祝援道:“太子宽仁贤德,聪慧过人,实乃皇家之幸,苍生之福。若陛下愿意,老臣愿作太子太傅,退居东宫幕后,竭尽生平所学辅佐太子成材。”
此言一出,皇帝倒是颇为吃惊,群臣也是个个讶异不已。根本没人想到高居相位的两朝元老会愿意去当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子太傅,
此时,端坐在旁边一个营帐内的百里中正隔着布幕听见祝援这番话,微微一笑,自语道:“好个以退为进,这个时候急流勇退,方有朝中首智的风范。”
武奉却接道:“老臣年迈体衰,精力大不如前,无法应付繁杂军务,如今请求告老还乡,万望陛下恩准。”
朱雀大君是何等样人,此刻竟也皱了皱眉头。他没有料到这两人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不是想让他难堪么?如果答应了,显得自己无情,又好像自己就巴不得把这两人赶走;如若不答应,君无戏言,这两人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岂不是又继续高高在上当文武首辅?
百里中正静坐在帐后,他想看看皇帝究竟要如何应对。依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很可能当场答应——皇帝处事风格明快果断,不太喜欢顾忌旁人眼光,且天生桀骜不驯,是个喜欢逆着别人的意思干的人。
果然,公孙波稍一思索,便想开口答应。
此时武奉却自袖中拿出一份奏折,道:“此乃老臣的辞官陈表,恳请陛下一阅。”
公孙波点了点头,让人把奏折呈上来。打开奏折一看,公孙波不禁变了脸色。
“臣武奉,自先帝时任大司马,后受先帝托孤,至今已数十年。此次陛下东征,臣调配后援不力,理应问罪。然非臣有逆反之心,实因朝中令出无用,诸侯心怀异志。适逢叛逆,京城震动,迅雕军腐败羸弱,诸侯却无一驰援司隶,臣几经协调,方自北国借李小寒部南下保卫京师,护得宫内周全。平叛尚且如此,何况跨海救驾乎!
“陛下虽有体察之心,诸将却无细思之虑,必归罪于臣而请命欲诛。然陛下碍于武家过往功勋,必左右为难,徒增烦忧,此即为臣之过也。
“今老臣欲告老还乡,交付权柄,以期苟延残躯,保全儿孙。臣叩首望陛下恩准,老臣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区区微诚,伏乞圣鉴。谨奏。”
看完武奉奏折,皇帝对诸侯的提防之心再次被挑起,对眼前这位神态诚恳的老臣更是多了一种莫名的感情。他明白,武奉此时递上辞职书,是帮忙缓和气氛,给双方一个好看点的台阶下,也给了他装作深表无奈的空间。这个辞职不是假的,是来真的,之所以不等到回京再辞,仅仅是怕皇帝等不及了,怕皇帝回到中都马上祭出霹雳手段,到时候鱼死网破,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自上一代皇帝公孙了托孤以来,武奉与祝援二人便担起了辅佐少主的重任,君臣之间感情颇深。但年龄渐长的公孙波面对着武、祝二人的“指手画脚”越来越不耐烦,每当他想大展拳脚的时候,这两个人便会一齐跳出来劝谏,直到事情办不成。在公孙波看来,这是倚老卖老,更是对自己威信的挑战。而二人背后的两大家族借助二人威势,攫取权柄,垄断部分官位,借机获取好处,搞得官僚体系乌烟瘴气,这一切都被皇帝看在眼里,令其极为愤怒。
对于公孙波来说,他亟需一批志同道合且有能力的手下。于是他大力提拔南方派将领,诸如宫让、梁弘等人,破格提拔自己的嫡系亲信石飞,联合自幼就关系良好的几位弟弟,一步一步地挤占四大家族的空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后,公孙波培养的这帮人已经掌握了很大一部分兵权,因此才能顺利发动了一次东征。为什么要东征?没有战事,没有军功,这些人怎么提升能力和声望呢?
皇帝在东征之前,便谋划对文官体系动刀子。在策略方面,他极为倚仗自己的四弟经略王公孙深,但公孙深与这批老臣比起来,在政治上太过幼稚,搞来搞去也就那么回事,反而一直建议皇帝缓和与旧势力的关系。皇帝对此十分无奈,直到有一天他外出秋猎时结识了一位道士,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同到山上道观内煮茶对弈。细细攀谈过后,皇帝对这名道士精深的政治见解感到惊奇不已。这位道士不仅年轻、英俊、健谈,而且博古通今,老练世故,对过往历史上的政治变革有着独到见解,谈起权术更是口若悬河,有着极高的政治素养。皇帝大喜过望,将这名道士收为智囊,常伴身边以备咨询。
这个道士便是百里中正。
百里中正与石飞,便是皇帝心目中理想的新一任丞相与大司马。
石飞虽是悍勇无匹,但一心渴求战功,纯是武夫心态,政治上易于操控,这对皇帝来说极为重要,兵权是绝对要牢牢掌握的。加之石飞能力上已经可以算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将,风头最盛,作为嫡系人选拿出来自然不差。
百里中正精通律法、政事,又深谋妙算,老练得根本不像一个才活了三十来年的人。而且,百里中正需要皇帝的力量来实现理念,皇帝则需要他协助自己完成改革。二人一拍即合,百里中正便开始积极谋划铲除武奉、祝援二人之事,双方一明一暗,经过多次较量,武、祝二人经验丰富,老奸巨猾,百里中正虽处于暗处隐秘行事,却仍无法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因此百里中正支持东征。东征将把矛盾全部激化,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司马武奉。
当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百里中正留在国内,在幕后积极活动,挑起了叛乱。司隶军屡战屡北,南北两大诸侯却皆以蛮夷作乱为由,对武奉的调兵令置若罔闻。而武奉对此当然有所察觉,他几乎已经下定决心断绝皇帝后路,因此他暗中把皇帝出征未归的消息透露给来自恶境的间谍。
若不是恶境的军队太不管用,现在武奉已经扶着太子登基,又当了一次摄政首辅了。
恶境方面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并不确定武奉是否能赢,也不确定公孙波有多好对付,因此根本不想倾力相助。而百里中正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有了这样一番计划。
台面上看似惊涛骇浪,实则源于台底下手腕角力的暗流涌动。
“陛下,你会怎么做呢?”
百里中正坐在帐幕之后,稍稍合上那双锐眼,浅浅一笑。
公孙波看了看眼前这位低着头的白发老者,不禁一声叹息,道:“爱卿的奏折如此言辞诚恳,让朕心疼不已。爱卿作为两朝元老,鞠躬尽瘁,为公孙家尽忠义,为天下人谋福祉,已是数十载寒暑,如今想颐养天年,回家去享天伦之乐,朕又怎能不体谅老臣呢?若朕强要让爱卿留任,岂非太过无情?”
武奉跪地叩首,朗声道:“谢主隆恩!”
群臣惘然,不知所措,这群人怎么也没想到东征结束后会出现这样一个局面。皇帝为了避免冷场,连忙说道:“且把这些事放在一边,今日犒劳三军,庆祝凯旋,众爱卿快按丞相安排去办,尽情饮酒欢乐,无需拘束!”
在场百官这才回过神来,虽然对朝堂变动仍是有点迷茫,但总算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了,于是纷纷应诺。皇帝身后二位随军大将石飞、东方独神情漠然,似是各怀鬼胎。
盛宴狂欢,背后却隐藏着新的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