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时看着汉开边,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汉先生是何方人氏,师从何门?”
汉开边一时怔住。何方人氏,无疑是问他出自哪个氏族,是为先天;师从何门,则是问他所受教育如何,是为后天。然而汉开边出身贫寒,求学之路亦多坎坷,对此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自卑感,他实在觉得难以启齿。好在他依旧是思维敏捷,转瞬便开口回答。
“汉某是南州韩城人。师从南国一位证道的真人,真人见我勤勉,收我做个徒弟,侍奉身侧,听讲学经。因汉某才学拙劣,不敢透露师门,以免令门户蒙羞。”
汉开边故作笑语,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张时也看出端倪,道:“汉先生太过谦了。能得到曹大公子青睐,必然腹中有真才实学,岂可自轻?”
“这么说来,在座诸位多是南国人也。”曹元序忽然好像察觉到什么,“也是奇缘了。”
陆英道:“我南国多出才子,如此并不奇怪。”
曹元序作色道:“难道我北国不出才子?如今朝廷大员,有几个是南国人?”
曹家是北方贵族。北方贵族对南方士人一向来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南人多狡诈,少忠厚,重利益,轻义气。”
有些北方贵族便是如此简单粗暴地定义了大江对岸的那广阔疆域上的同胞。公孙家自北方起兵,取得天下,因此手下的几大家族几乎都是原先北方的贵族。出自南国,与公孙家并列的大家族姜氏,则在归顺后被分封为南国之主,而就当时而言南国有大片地区仍是蛮荒之地,此举约等于流放。出于对姜氏的猜忌与防范,加之北方贵族对南人的歧视,朝廷一向很少征用南国的人才作为中央官员。而这个情况,直到如今“朱雀大君”公孙波登基,才有所转变。前面提到的南国武将宫让,便是公孙波大力拔擢的对象。这和公孙波的政治目的是分不开的。
曹元序是个比较彻底的“反南派”。但他这句话说完,也觉得有些失言,毕竟陈剑是南国人,归凤池也是南国人,为了陆英这句话把自己的帮手得罪了,那可是决计划不来的。
看到陆英脸色变红,正想辩驳起来,陈剑连忙笑了笑,道:“北国多豪杰,南国多才俊,水土使然,并无高下之分。南国需要开垦的荒地仍然有很多,需要对付的蛮夷也不少,因此人才基本上不会北上,大都被镇南将军收拢了。而朝廷如今也有几位南方武官,宫将军便是当中代表。”
曹元序见陈剑打圆场,当下也就算了,干咳了两声笑道:“陈剑大人言之有理,圣上对南国士人颇为重视,南北人才沟通今后也必然更加频繁顺畅。”
陆英这才消了争辩的念头。
曹元序顿了顿,总算回归正题:“今日三兄弟齐聚一堂,是为了商议昨日未完成的事情。主持祖父葬礼与恭迎圣驾两件事,都是极其重要的大事,此时此刻,我们三兄弟已不宜内讧。现在,我想问问大哥和三弟的想法。”
曹元庭与曹元度见老二态度如此谦和,颇感意外。曹元度道:“大哥先说吧。”
曹元庭略有些迟疑。两位一贯无视自己的弟弟,现在竟然先把问题抛给了自己,他当然有些措手不及。
“二弟三弟任选一人前往迎接皇帝,我与另一人留守家中,操办葬礼即可。”曹元庭道,“毕竟大哥没怎么见过世面,身体又不好,出迎要走几十里路,难矣!”
归凤池、陈剑、张时三人同时微微皱眉,露出稍纵即逝的微妙神色,显然三人有着一样的想法——曹元庭应对的话语相当高明。
这便是汉开边事先交代好的一番话。汉开边告诉曹元庭,应尽力争取留守家中,避免抢风头而去迎接圣驾,那样是不划算的——因为朝廷一贯重视孝道,官员有“丁忧”的规矩,也就是在家守孝,武将除外。而这样的特殊时期,迎接皇帝的人只能算是家族代表,并不能等同于族长,反倒是留在家中操办葬礼的人更有接班人的意味。汉开边还认为,两位弟弟很可能把问题先推给素来优柔寡断的大哥,然后再从中玩弄手腕而获利。所以,稍显弱势的曹元庭必须拉上其中一位弟弟,这样底气就更足,把问题直接转化为两个弟弟的较量,自己则先站在有利位置,坐山观虎斗。
汉开边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陈剑和张时也同样是这样判断的。
三弟曹元度见状,立刻接大哥的话,说道:“出迎圣驾乃是家族荣耀象征,理应让身份地位较高的人前去。我认为,除了担任四品武官的二哥,不作第二人想。”
这当然也是张时教的。
这时候老二曹元序坐不住了。他昨天本是打算前去参与迎圣一事,觉得在家操持葬礼既麻烦又没好处,在皇帝面前装装样子,好好表现一番,把存在感提升起来,家族族长之位就理所当然归自己了。但他的这个想法回去就被陈剑否决了。陈剑的理由与汉开边所说的一样,他也认为主持葬礼的人才是继承人。
对亲人都不能尽心,谈何对皇帝忠诚?不孝之人,在统治者看来,无异于冷酷无情、不可相信之人。这种人,不仅天地不容,连皇帝也不会容忍他。
曹元序听了陈剑的话,如梦初醒,当即讨教策略。陈剑告诉他,必须尽力保持谦恭,避免与长兄起冲突,争取到长兄的支持,基本上就赢了一半。毕竟嫡长子的话语权仍有着相当的分量,而按曹元序所言,长兄根本不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那何不拉拢为自己的助力?
“不,还是三弟去迎接皇帝更好一些。”曹元序道,“为兄一介武夫,向来粗鲁无状,不太会说话,万一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出丑,丢脸事小,影响家族名声事大!三弟待人接物之风格颇得族人认可,你来出席才好,让我去那可是决计不行的。”
“以退为进”。这本就是陈剑给曹元序提出的方针。一反强横常态,反以谦卑、礼让的语言来发动局面上的“进攻”,甚至不惜自嘲,其中蕴含的纵横术法,正是陈剑多年来在官场摸爬滚打所获之经验。
汉开边、陈剑、张时三人,宛如操偶师一般,各自俯瞰着自己操纵的木偶,在戏台上互相角力。
“二哥何必谦虚,毕竟四品大员,老弟我哪里及得上!”曹元度忍不住讥讽道,“莫忘了昨日可是二哥与那使者应对周旋,全然没有我的事情,这件事理当二哥前去办了。”
曹元序也不发怒,说道:“诶,这又是哪里话!我为了操办葬礼,特意请来名动天下的归道长,为祖父大人做法事,归道长可是当今道教的翘楚之辈,难得被我请得动,我怎能不留在这协助道长?”
曹元度道:“归道长固然是名声在外,而我这厢的张居士亦是佛门一派的名人,与众多高僧大德颇有交情,由他请来几个名僧为祖父超度英灵,也是一样的啊!”
“祖父大人晚年笃信道法,从未听说他老人家信过释教,你这也是无端胡闹!”曹元序已经快忍不住要发作,脸色因为发怒而发红,一直红到脖子上。
二人忽然同时扭头朝向老大曹元庭,齐声道:“大哥你须评一评理!”
曹元庭心中已经有几分窃喜。果然,依照汉开边的策略,存在感最低的自己,反而掌握了这一事件的主动权。
更何况,自己手中仍有一张牌没有打出来。
“二位贤弟且消消火气,坐下来慢慢谈……”曹元庭从容淡然,不紧不慢地说。
他让两人先坐好,然后缓缓道:“依我看,恭迎圣驾一事,便由我去吧!”
曹元序、曹元度二人听罢一时怔住,竟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汉开边的第二条计策——声东击西。
正如下棋一般,需要对对手的想法进行估算,测算对手往下每一步棋的可能性以及带来的后果,再设下后手与变招。
如果曹元序和曹元度两人为了留下主持葬礼而争得不可开交,纠缠不清,那么曹元庭就该反其道而行之,选择外出迎接皇帝。
“二位贤弟也不必再争了,你们想留下操持葬礼那便都留下吧,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曹元序与曹元度无话可说,互相瞪了对方一眼,顷刻间的沉默等同于同意了大哥的提议。
曹元庭稍一颔首,朝陈剑、张时致意,率先带着汉开边与陆英走出大厅,不给二位弟弟思考回旋的余地。曹元度也匆匆带着张时一起走了。留下曹元序坐在位子上,看了看陈剑和归凤池,神情有些窘迫。
“大哥还是仁厚。”曹元序叹道,“接下来是不是要想办法对付老三了?”
这时安静了半天的归凤池才开口道:“你太幼稚了。”
曹元序不解道:“幼稚?此话怎讲?”
归凤池忽然起身,转身出门,留下一句话:“我跟上去看看他们有什么谋算。”
陈剑道:“二公子,大公子这步棋走得凶险,你还浑然不知啊!”
曹元序如坠五里雾中,摇摇头表示不懂。
曹元庭三人来到府外,自觉已算走远,曹元庭才笑着对身边两人说道:“二位先生,元庭方才表现尚可否?”
汉开边苦笑着点点头。
“既然如此,二位速速上车,与我一同前去面圣。”曹元庭道。
“不,我们还是要分头行事。你可记得你该做什么?”汉开边道。
“我会亲自告知圣上,祖父仙去一事,并且呈上祖父大人交给我的遗嘱,告诉圣上,祖父原先便想让三弟继承当家之位,这样一来,曹家足以避免被一个武夫葬送!”曹元庭故作坚定地说道。
“好,那么你先驱车前往,不可耽误!”汉开边把曹元庭扶上车,与他挥手告别。
骏马长嘶,车轮转动,朝东边飞奔而去。
这一切都被归凤池听了个一清二楚。他迅速赶回去,把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曹元序。
“什么!遗嘱?”曹元序暴跳如雷,“那你怎么不把他拦住!”
“拦住了又能怎样?杀了他?”归凤池冷冷道,“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怎么可以杀死你的亲哥哥?”
曹元序气得“哇”了一声,把身后的红木椅子抓起,往门外一丢,砸了个粉碎,怒道:“万万没想到老大如此阴险!”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此时陈剑连忙制止道:“公子莫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单纯。”
归凤池依旧冷冷道:“还是有补救的方法的。”
究竟曹元序会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