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当是春衫薄
立春梅花分外艳,雨水红杏花开鲜。
虽说立春以至,但是天气回暖,万物复苏总还需要些时日。不过对于四季如春的万花谷来说,正是山花烂漫的好时节。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那可不单单是骚人墨客吹捧出来的美名。幸而踏入万花谷,不论是白丁俗客,亦或是侠胆义肝的一方游侠,谁不竖起大拇指顶呱呱的赞叹一句,真乃世外桃源也。
万花晴昼海,南疆五毒潭,并称天下奇景,两地皆为奇花异草所聚之地。晴昼海乃是一片花海,因万花谷独特的气候,百花四季盛开。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一个未及弱冠身着万花谷门下弟子服饰的少年,双手抱着后脑勺,躺在一片花丛之中,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微闭着双目,正喃喃自语着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卿。
似乎被和煦的阳光晒有的有些春乏,少年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正打算睡他个地老天昏,却又突然猛的坐了起来,暗道了一句糟糕,随即咬指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只见不远处的花丛间,一只麋鹿噔噔噔迈着步子小跑了到了少年面前,脑袋亲昵的蹭着少年的脸。
少年抹了把脸上麋鹿的口水,一个伶俐的旱地拔葱跨在了麋鹿身上,摸了摸鹿头,少年低头俯首在麋鹿耳边说道:“小年糕啊小年糕,整个花谷就你跑的最快,赶紧麻溜的载我去仙迹岩,迟了我可要挨训了!”
仙迹岩位于万花谷一小谷之中,是谷中七圣与江湖中文人雅士聚集之所。仙迹岩中有四奇景,一为仙人棋局,中有一奇大棋盘,几乎布满山岩,似是有人以极高内力在山岩之上刻画而出,但仙迹岩通体皆为花岗石岩,坚硬无比,竟有人能以一己之力夺天之威,委实不可思议,故被谷中人奉为仙踪所至之处。谷主东方宇轩常常在此布下珍珑棋局请人拆解,或是在此与高人对弈。二为飞瀑为画,据传画圣林白轩在此点飞瀑珠花而成画作,以此得名。三为空谷天音,山谷为环状,每当琴圣苏雨鸾在此弹琴,琴声落处,便于谷中山石水瀑相和,伴之混响回音,是时,谷中皆是天音,却难觅声源,恍若天音。四为妙笔如椽,书圣颜真青在此传授书法文章,每当清晨,谷中便有朗朗书声。谷内经年烟雾缭绕,北、西、东三方所临皆是飞流瀑布,岩旁池内栽满荷花。
少年嘴中的小年糕脚力确实不俗,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穿过了三星望月到了仙迹岩旁的小林子。少年就从鹿背跃下,打了个让小年糕自个回去的手势之后,又整理的一番褶皱的衣物,这才走向仙迹岩一方绝壁下的看台。台上一身着白色长衫的女子正在抚琴,琴声悠扬悦耳,余音袅袅。少年对于音律那是半窍不通的,除了感觉琴声好听之外,半分意境都是感应不到的。偏偏脸上还做着一副陶醉其中的表情。
一曲过后,白衫女子向少年发问道:“愈文,此曲如何?”
周夏城笑嘻嘻的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当真是那什么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啊。”
苏雨鸾悠悠道:“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其中意境,你能懂个几分?只怕连我弹的哪首曲子你都没听出了罢。唉,与你说这些,当真是应了那句对牛弹琴了。迟到了一刻钟,罚你弹这首高山流水一个时辰。”
周夏城立马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拉耸着脸走进苏雨鸾的身后,扯着她的衣角苦兮兮的道:“苏姐姐,哪能这样啊,一个时辰,这不是要我小命嘛,你干脆罚我去天工坊清理毒尸还来的痛快些!”
苏雨鸾纤指弹了下周夏城的额头,笑骂道:“你啊你啊,让你学个琴有这般为难?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去十个也不够天工坊那些毒尸啃的,快省省你那些小心思。上次练琴你跟我说孙老让你去挖些草药,结果呢,可让你在生死树下美美的睡了一觉吧?最后挖了半筐子遍地可见的大黄,让孙老半天都是哭笑不得。”
不待周夏城反驳,苏雨鸾继续教训道:“万花谷门下奇人异士不少,收做弟子的也就你们几个。你看看你那些个师兄妹,琴棋书画工药花总有一门是得心应手的。再瞧瞧你自个,花谷七艺冠绝天下,可有一门是你拿的出手的?从今往后,断不能再惯着你了。”
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请棋书画无一不精,其中花谷七圣更是其中翘楚。东方宇轩建立万花谷后,常常邀请社会名流以及武林高手到谷中下棋品茗,饮酒弹琴。久而久之,万花谷竟成为江湖上第一风雅之地,许多厌倦了武林生活、官场险恶的士子纷纷选择到万花谷隐居。万花谷之名盛,几乎可以和长歌门相提并论。但是万花谷又与长歌门有所不同,长歌门是骚人墨客聚集之所,讲究的是诗词歌赋,吟诗作对等风雅之事,而万花谷则可以说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各种奇人异士都可以在万花谷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虽说万花谷中奇人异士三教九流比比皆是,不过有幸被东方宇轩收入门下的却是寥寥无几。只因万花谷收徒甚严,首先是过十不入,这些不到十岁被收入门下的还只是待察弟子,开始接触谷中七艺之后,还要观察三到五年的品行是否端正,经过严加考核层层筛选,最后才能成为万花谷的正式弟子。至于最后能拜入谷中七圣谁的门下,还要看天资缘分了。于是乎万花谷门下弟子约有百来人,不过能被七圣收入门下的,就只有数十人了。谷主东方宇轩建谷至今,更是从未收徒。
入谷难,出谷更难。
拜入万花谷之后,想要出谷是需要通过七圣的考核,才情不到,医弈不达,终其一生都只能困守谷内,不得出谷半步。
周夏城只是谷内有“名份”的弟子,倒不是他根骨庸俗机缘太差,反而是太好。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周夏城生性挑脱,受不得整日打谱作画亦或是挑灯夜读医药典籍的苦。谷中七圣个个有意收他为徒传自己的衣钵,周夏城哪里愿意,最后混得个七艺都有涉猎,不过杂而不精,只能算作初入茅庐而已。
不过周夏城万万没想到的是,自个怕吃苦受累一一谢绝了七圣的收徒授艺,反而让自己尝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苦果。今天被琴圣苏雨鸾喊去奏琴,明儿就要跟书圣颜真青去习字,后天就是背着药篓子跟着药生孙老先生漫山遍野的挖草药,学那神农尝百草的壮举。当真是有苦自知,掬一把心酸的泪。
在苏雨鸾的监督教导下,周夏城也只得老实的弹了一个时辰的高山流水,只觉得自己的十根手指酸麻不已,估计是吃饭的筷子都拿不起来了。于是站起身来冲苏雨鸾做了个揖,可怜兮兮的道:“苏姐姐,我这手酸是废了,你看今天是不是…。”
苏雨鸾杏眼一瞪,一股成熟女人的风情荡漾开来,看的整日喊着苏姐姐的周夏城都是一怔,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敢再瞧。苏雨鸾是七圣中与周夏城关系最是亲近的,不然也不会由着周夏城这个毛头少年喊徐娘半老的自己一声姐姐了。
“别给姐姐我装可怜,你这一套我可是吃腻味了。沐白昨日跟我说了,今天要带你去寻仙径作画,可不能让你从我手下给逃了。”
七圣中,琴圣苏雨鸾与画圣林白轩是结发夫妻,两人相识于河洛道,最后双双归隐万花谷,一时间成为江湖一桩美谈。两人成亲后多年来一直没有子嗣,一直对待八岁进谷的周夏城半徒半子一般。
林白轩钟情于山水之画,年未弱冠之时,已“穷丹青之妙”。他的人物画更是冠绝于世,千金难求。林白轩曾言,山川草木,皆为死物。唯有人心,最难入画。又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竟是从此再不提笔勾勒人像,只挥墨山水。
据江湖传闻,某次林白轩去访问某僧人,欲讨杯茶喝,但此僧对他不太礼貌。林白轩甚是愤慨,即请来笔砚,随手在僧房墙壁上画了一头驴,然后离去。不料某天晚上,他画的驴变成了真驴,恼怒异常,满屋地尥蹶子,把僧房的家具等物都给践踏得乱七八糟,十分狼藉。这僧人知道是林白轩所画之驴在作怪,只好去恳求他,请他把壁上画涂抹掉。往后则相安无事了。虽说江湖传闻一向是以讹传讹,周夏城每次追问,林白轩也只是呵斥他不务正业。窥一斑而知豹,也足矣说明林白轩的传神之笔。
寻仙径尽头的一方巨石上,林白轩正对着疑似银河落九天的瀑布作画。对于苏雨鸾携周夏城的到来闻所未闻,这也是林白轩的一大毛病,只要是画没作完,就会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曾经为了画一幅江河奔腾图,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神作问世后却大病了一场,大概是伤了心脉,后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病恹恹的。
苏雨鸾无奈的又领着周夏城退了下去,挥手让周夏城自个滚蛋,周夏城捂住快要笑裂的嘴角,几个蹦跳就消失在林子里。能把万花谷独门轻功精于上树掏鸟蛋的,大概也只此一家绝无分店了。
待周夏城离开之后,苏雨鸾又折身返回,站在林白轩身后文静的看着他泼墨作画,眸子里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温柔与爱意。悲伤可能有千万种,但是幸福大多雷同。苏雨鸾本是河洛道上负有盛名的风尘女子,得相识邂逅当年游历江湖的林白轩,进而双双坠入爱河。一人抚琴一人作画,花前柳下不羡鸳鸯不羡仙。
日落西山之时,一幅绝壁瀑布图已然跃于纸上,气势恢弘咆哮而下,人在画前都能感受到绝瀑的气吞山河。林白轩满意的点头,转身才发现苏雨鸾,剑眉微皱道:“等多久了?这里风大,你身体可吃不消的。”
苏雨鸾婉然一笑,抬手把被清风撩乱的发丝捎到耳后,走上前去帮林木白理了下衣领道:“也没多久,刚才愈文那孩子也来了,看你在作画,一时半会的也分不开身,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林白轩顺手把她楼进怀里,对于这个打心眼里疼爱的妻子,就算是心疼她在瀑布前吹了小半天的冷风,也舍不得半句呵斥,叹了口气道:“那小子,是巴不得早点开溜…再这么惯着他,得上了天了。”
苏雨鸾依偎在林白轩胸前,眯眼睛痴痴一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整个谷里,最把他当宝贝的就数你哩。”
不知想起了何事,林白轩又是一叹:“那孩子,也是可怜。谷里这些本事,不是他不愿意学,而是不能啊。当今圣上,为了他们家那位,可是什么事儿都能下的了手的。”
“那我们是不是太过…”
“无妨,那小子聪明着,刻意保持距离,反而落了下乘。以圣上多疑的性子,不免又做些什么小动作了。经过当年那件事,愈文已经知晓圣上的底线在哪里,不然也不会一个人独居聋哑村。该怎么做,就交给他自己选好了。就是怕他太过聪明了…”
万花谷西北角落一个小山头上,一个少年归家的身影在空荡的羊肠小道上难免有些形单影只,少年丝毫没有自觉,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少年推开属于自己的那间小茅屋简陋的柴门,点上一盏油灯,就着微弱的灯火磨好砚,用小隶在桌上早已铺好的宣纸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待笔墨自然风干后,又小心翼翼的折起来放进床下的一口小箱子里。然后和衣躺下。
灯花微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