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
(1)
当我用颤抖的食指按下鼠标,空白窗口跳转出高考成绩时,那心情让所有言语苍白无用。
窗外是明亮到无法直视的艳阳天。树木绿得失真,鲜亮过印象派画册里的厚重颜料。空调作响声甚至压过声嘶力竭的蝉鸣。然后我妈断续的哭声打破了家里的一片死寂。
该来的总归会来。地板上散落着无数的电话单、信笺、纸条甚至是日记本。这些我曾经赖以生存到想带进坟墓的记忆,现在成了最好的证据,指控我对青春的荒废。
那些醒目的电话单里,分明印着每一条短信的收发时间。凌晨三四点,课堂时间,午睡前后,以及每一个纪念意义的零点零零分。而上面千篇一律,一行又一行整齐累积下来的,都是同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的主人,正成为我妈一遍又一遍控诉的对象。我木然地承受着这成长的代价。然后在她消停片刻的时候,鼓起勇气说:“我想复读。”
“就你还复读?你再复读一年又怎么样呢?再荒废一年和人家谈恋爱?”
我被这连续的反问弄得无言以对,只能再次坚定地说:“我要复读。”
一旁的爸爸没说什么,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抽烟。而在我妈终于忍不住要甩我一个耳光时把她拉了出去。
反锁上门后,触手可及的回忆与内心的巨大茫然向我扑来,但在无法抑制的廉价泪水里,我告诉我自己要节省一些力气,因为还有那么多抗争等着我。
我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在和我一起斗争。在和一个比我家庞大到不知道有几倍的大家庭斗争。他们用最严厉的言词威胁,最优厚的诱惑劝导。他们告诉他家里给你铺好的路平坦无碍,你只需闭着眼往前走。没必要在原地荒废一年当高考虔诚的殉葬者,我们可以让你比那些所谓的本科生有更好的未来。他肯定会有多多少少的动摇,就和我听我妈说送我到南方亲戚那边上学,然后提前些日子出来再奋斗也不一定比大学生差时我有过那么些许的迟疑。但他在动摇时,哪怕只有一秒想起我,就一定不会妥协。在我的信心被一切击得粉身碎骨时,对他的这点信任是我唯一的本钱。
唯一让我再赌一把,继续抗争的本钱。
(2)
知晓成绩后,填写志愿前的同学聚会真的是个莫大的讽刺。潜移默化的,我们在不觉中学会了像大人那样察言观色,巧言令色。学会了匿藏和揣测。
只是我不关心这些。
对未来的恐惧和为己的天性使人们学会了猜忌。比起这些半成人化的形式我更关心为什么莫硕云自从告诉我成绩以后,两天以来都没回我一个电话。我现在只想见到他,告诉他我在网上搜寻的几所不错的复读学校,告诉他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我们可以一起重头再来,重来的一年我们少打些电话少发些短信多上些心,再一起考个能说得过去的大学。但要是我们从了父母的安排,他会被送去那些北方的大城市用钱砸一个还不错的学位,而我会被送去南方,那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你可以嘲笑我短浅的目光,嘲笑我的理想多么幼稚,甚至因为那理想里只想到空乏的爱情而嘲弄我的庸俗和不堪。但它终究还是个理想。
而一直到聚会结束莫硕云都没有出现。然后连续几天,我们仍然断着联系。
最后我还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他顺从了家人的安排,他们让他去A城某所不错的大学读出国的预科班,准备飘洋海外去镀层金。
显然,他的抗争失败了。或说也许“抗争”的这个过程,只是我单方面的想象。没有硝烟就妥协了。更甚一步,妥协这个词都要杠去。真相是,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晚餐,他们甚至不去提及什么高考。然后他妈妈说要不送你出国吧。他低头喝了口汤,然后嗯了一声。
理想终究只是个理想。
(3)
我们最终还是见面了。庆幸的是莫硕云没和我解释什么,就是阐述了不复读直接走的铁定事实。还挺专业地向我解释了“2+2”是个怎么化腐朽为神奇的砸钱模式。说是先在国内某知名大学读两年非本科的预科,然后远渡重洋,拿个国外某知名院校的文凭,再回来疏通疏通人脉,就基本上功德圆满了。
其实他要真解释什么自己多不愿意多为难多委屈,我铁定转头就走。
这种当爱情遇上现实的故事泛滥到廉价。转换到他的角度,穿插点过往的温情和现实的冰冷对比对比,描叙一下他想留不能留的内心世界,就差一个分道扬镳的无疾而终式结局,这就又成了一篇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分手的青春小说。我和他自然成了又一对模范式的被时间削平棱角的可怜恋人。
要是大家都这么自说自话自怜自惜,认为自己为感情投入了多少。那这故事真没继续的必要了。
而如果说一开始我对他先要离开的事确有近乎死寂的恨意,那么在谈话的最后他忽然用力地抱住我,然后埋下头沉默不语。我把头埋在他消瘦的肩胛骨上,听着他沉默的呼吸。桌上平摆着未动的可乐,冰块随着气温一点一丝地消融。
从那一秒起,就算他不说对不起我也有了想要原谅他的意图。
谁叫当时的我,孤立无援到只需要一个拥抱。
(4)
和自己的家人斗争就是在和幸福斗争。至少是在和一种经得起时间和社会考验的安稳幸福斗争。
当时我还不知道,在那场抗争里,我曾因自己的坚决和木然获得过的病态的优越感,日后却演变成了无以复加的罪恶感。我不仅砸碎了两位中年人奋斗半辈子的梦想,还截断了他们的后路。这么残忍的事情,竟还是以爱之名。
那些日子我们一家就没正常地吃过几顿饭。吵累了大家就昏天暗地地睡。但意识还疯狂的清醒着。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后再继续没有结果地争吵。沉默的时候每个人真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以后无论你和那小子怎么样,我都绝对不会让他进我们家的门!”我妈的嗓音尖利而虚弱,发出她最后的宣言。
“那我也不会进你们家门。”我抽动了一下嘴角,还给她一个漠然的冷笑。目睹着她被我的决绝刺伤的脸。
那是张顷刻间变得陌生的脸。它交织着愤怒、伤心、失望,还有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无奈。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望见我妈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的金边眼镜一直架在鼻梁上,看来她一夜连身都没翻,就无意识地入睡了。这大概也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药睡熟。
她的手里似乎还一直紧握着些什么,走近以后我才发现是一叠报纸。纸张的一角露出一个醒目的铅字标题。“学生如何复读”。
我就这么不光彩地赢了。
(5)
复读的那一年过得缓慢又漫长。
在复读班的第一节班会课,那位年轻又踌躇的班主任就和我们强调了心态的重要性。什么复读生顶不住压力自杀的悲剧例子,渲染得有声有色。
确实,这很残忍。但是更残忍的是,这件事对大多数人以至整个社会,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人们继续朝九晚五的生活,除了受害者本人,谁也没有因为这个悲剧而活得更糟糕。这悲剧除了作为一种谈资,满足了下人们的同情心,似乎就烟消云散了。毕竟悲剧天天发生,多的是感慨的机会。
那年冬天冷到让人无法入睡。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去开水房灌热水袋,中途听到公共电话旁有轻微的交谈声,于是我条件反射地止住脚步。
“作业永远都写不完……考试考得我都麻木了……”
“第一次模考的成绩和去年差不多,觉得好没希望……”
“大家都好虚伪。明明熬夜熬很晚,还嚷嚷着自己一点都不努力。”
“我好想你。”
然后我竟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没回寝室,我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思维是白纸的空白。
如果能用白色在白纸上写字,想写下刚刚听见的最后一句。我好想你。
虽然口袋里装着背着妈妈买的二手手机,虽然会用它和莫硕云保持着联系。每个星期固定的几通电话,镇定剂般抚平躁动与不安。只能说还是远远不够。
不够坦然地说出一句我想你。故作原则地认为说出这样的话,那些自尊心和暂且无法抵消的恨意就全部注销了。虽然本不是委曲求全的事,无形中还是成了无法跨越的雷池。
圆锥曲线,地球运动,通货膨胀,错综条件句。我在想着这些。
雅思考级,大学宿舍,灯红酒绿,美好前程。他面对的是这些。
根本连对比的必要都没有。没必要放在一架天平上,所以不存在什么是否平衡的问题。就像当我在为一次模考成绩的些许进步窃喜时,外面的世界正以无法估计的时速高速运转着。地球有限的资源正被无限的欲望进一步开拓。无数人挣扎在情感的旋涡里相互厮磨。有些秘密和星辰一起陨落,而更多的星宿变换着轨迹,排列成所谓命运。
只是它们全部与我没有直接的关联。此刻的我只能倚靠着生锈的玻璃窗,隔着辉煌灯火,抵抗着钻进骨髓的寒刃。
口袋里的手机闪着微蓝的光。屏保是我们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合照。
草稿箱里,又多了一封未发出的我想你。
想念如果埋进庸常的生命里,就不会显得有多么漫长。因为一年很快就结束了。当然这个白驹过隙的意识是等一切真的结束了才能有的感慨。
走进最后的考场时天气还挺阴柔,出来之后一看,没想到街上已是阳光一片。光雨照在我的脸上,像是打了一记沉重的耳光。然后我才从又一年的骤然消逝中晃过神来。
而在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的那一刹,我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我曾经无比憎恨高考背后潜藏的这个世界的巨大法则。而现在我才明白,这个法则不管内里如何冰冷,外表都如这日光般光艳明亮。所以我们必须毫无保留地接受它。因为它们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它们折射出我们憎恨又热爱的世界。
有那么一个名词,叫现实。我们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学会它,但却迟早要面对它。
高考之后便是比高考甚至还要苦痛几分的志愿填写。填志愿那几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恐惧自己努力一年后还是不能考上莫硕云所在大学的一本。我不大明白的是,这学校出国预科班的门槛,根本就没分数线这个概念,却把正牌的本科线挂得高死人。
恐惧让人盲目。于是天知道我是怎么填的志愿,总之我一心要上的大学没取上,然后就撞到了一个高出它本来分数线20多分的学校,只能留在本省继续着和莫硕云遥遥无期的恋爱。
我不甘心,非常不甘心。但怎么不甘心现实都还是一副坚定不移的冷漠。
平庸无常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了,我之所以还没有经历就说它平庸无常,是因为对于那时的我,莫硕云就是全世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和他平等并肩地走在人行道上。这种念想支配着我的情感中枢,可以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努力奋斗,也可以让我对生活顿生索然无味的偏激感。
那时的我已经过了追星花痴的年纪,在我看来,世上的男的只有两种,一种是长得像莫硕云的,那就是帅。还有一种就是不像莫硕云的,那就是不帅。对于这种我至今无法解释的痴迷与沦陷,我只能说它是必须的,我只能这样。比起其他的所谓光辉梦想,我更愿意花那些时间去爱他,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人类工程较之更能让我刻骨铭心。当我老了的时候,我不会想起花了多长时间去拼辆车买间房或是拿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证书,它们不够成为我骄傲的资本。没有什么比得上我为他付出的生命与情感更值得我夸耀。它们才是真正的光辉梦想。听起来玄乎实际上最实在的光辉梦想。
(6)
原谅我把一个满是瑕疵的易碎品说得这么动人,从而铸就了叙述的不真实性。其实一般来说,爱情不过是生活的一个插曲,是日常琐事中的一部分,我们却总在描叙中给予了它一个违反生活常理性的重要地位。大概因为它是我们疲惫生活中所剩不多的英雄梦想。
事实上,一对早已毕业分开的恋人,各处在不同的城市,一个即将去国外展开大好前程,一个在中小城市还没开始奋斗。他们之间的问题,多到没法掩饰。
而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些问题只是我庞杂生活中的一部分。
即使高考结束,我和我妈的争吵似乎仍未结束。我妈本来身体就不好,早些年身体就动过刀子,这么多年又被房子工作被人情世态压榨得身心疲惫。其实惭愧的说,她的身体状况真正恶劣起来,也就是我复读的这两年。受了这两年的刺激,不知道又瘦了多少。弄得现在天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医院好好做个全身检查。这就是我们争执的地方之一。
“明天我陪你去体检。”我用一种十分坚决的口气。
“明天我们单位要加班。”
“谁爱加谁加去,你凑什么热闹啊。”我就是看不惯我妈那家小证劵公司,对她们这些几十年的老职工一点也不照顾。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就乐意加班。”
“你是有自虐倾向还是怎么着的。反正早晚都要检查的,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几个钱吗?”
“你看看你说话的口气,几个钱?就算几个钱它会自己跳进你钱包吗?”
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所有的争吵到最后都归结到那一个字上,这让所有的争执毫无意义。其实我之前看了她的存折,这个月公司还多给她打了五百块,只不过几天后它们就全额出现在我的存折上。我看着存折上那些窄小的数字,咬着牙用铅笔在后面加了好几个子虚乌有的零,但最后还是用橡皮擦去了。
每当这个时候,生活就唤起了我对莫硕云的全数恨意。
我知道我和莫硕云不一样,我面对的不是一出生就有的鲜花铺满的道路,作为一个平凡人,我要不靠叛逆和独树一帜来改变命运,要不只能一头扎进生活,通过努力来改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