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她们为紧张的课业与所剩无己的时间产生分歧时,我总是埋首于某本解题手册,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档闹得天翻地覆的综艺节目,保持一贯心猿意马的沉默。
“恋爱”“高考”“叛逆”,这些青春里凹凸有致的纹理都离我很遥远,甚至说整个青春都离我很遥远。我用假装的漠然与平和,给它们一个模糊的定位,埋首走在看不见尽头的长路。
沉默时我的内心没有思考没有翻涌,只是一片空白的空洞。
姐姐最终还是作出了让步,同意在学校附近租所房子,以此来节省每日在路上耗费的时间。虽然日日夜夜她还是在和她那位温柔的男朋友互通简讯。
出于一种猎奇的心理,那时我总是和郑柒言一起去姐姐的公寓闲逛。郑柒言和姐姐很是投缘。姐姐总是拉着她言言长言言短地喊着,她们俩坐在沙发上可以侃上一个下午。中间没有间断、冷场。每一秒钟都饱和地昭显着青春的色调。
有时候,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她们更像是一对姐妹。
(4)
我们所住的X城是个三面环山的小城。每年深冬都会有大规模的雨雪天气,雪花飘零,不过一周是不会止息的。
十二月末,大雪。放学时,郑柒言小跑向我,说:“紫音,我家里人刚刚发消息过来说我祖母病倒了,我现在要去一趟医院。但我之前和他有约,你能代我去一下,向他解释一下情况吗?地点是步行街口那家必胜客。他会坐在最里面的位子。”
我似乎总是担任这种穿针引线的角色。传口信,打幌子,默默地看着别人的幸福快乐。
必胜客的人很多,我沿着过道,向尽头踱步,心里排练着待会儿该怎么和郑柒言的男友解释。快到尽头时,终于望见了埋头翻阅杂志的男生。
看见了他颀长的身影,深若口井的目光以及淡漠的神情。看见了那个从人海里走向我的身影,那个把巧克力糖塞在我的手心的好看男生。
我试图移动一下自己僵硬的身体,望向另一只手边的位子,希望能望见另一个不同的身影,却只望见了紧挨着木窗空荡荡的坐椅。
窗外的风雪冲击着轻薄的门窗,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这个冬天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了。
高考一日一日地迫近,家里的分歧愈演愈烈。父母终于不再用他们佯装的温和来维系表面的平和。母亲似乎发现了诸多细微的端倪,于是强烈要求姐姐暂且停止使用手机,但姐姐在此显露出毫无商量的坚持。最后母亲害怕其情绪的不稳定会影响考试发挥,只好不情愿地作出了退让。
在这个未来命运的转折点,我们都不希望她背负太多的压力与忧虑。母亲在手机上的退让,以及我对真相的隐瞒,从某种程度来说都是对高考这一大前提的考虑。
当然对我而言,这实在是个难以开口的真相。我惧怕待我捅破轻薄的纸窗,郑柒言和姐姐会因此决裂,到时她们各自的悲伤,亦是我无力稀释的。
我总是如此瞻前顾后,想很多的理由来充当停滞不前,任其自行发展的借口。
(5)
X城的春天有时会冷过冬季,它的冷,不是在气温的数值上,而是在猝不及防的变化。昨日还艳阳四里,今日却又有寒流侵袭,它轻易破了薄薄的外套。因为没有防备,寒冷得以嵌入骨与骨的间隙,把灵魂吹成空洞。
在这个换季之际,郑柒言的祖母离开了人世。
郑柒言是被祖母抚养大的,这对她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她请了三天事假,可一周之后,她的座位仍空置着。那日我还是决定前去看看她。
早前总是看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死,是一道门”之类的电影念白。也许历经痛苦,不舍,绝望这一过程之后,我们也可以说出这样释然的言语,但光是这一过程,对于活在当下的人们来说,便是难以逾越的。
郑柒言套着一件黑色的单衣,眼圈很重,神色迷离地为我打开门后就径自走向里屋,似乎根本没有人到访般。
我像是空气一般和她对坐在房间里,我不敢轻易言语,也不知如何开口。时光在静默里被延长成毫无重量感的存在。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最后一个知道她的死讯。大人们全部都隐瞒我,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棺木里了。”终于还是郑柒言打破了缄默,她用一种平静到骇人的声音,面无表情地讲叙,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也许,你父母是为了不让你太难过,他们肯定怕你承受不了,所以才……”
“这样的欺骗就合理了吗?祖母一定很想在最后的时候见见我。我也很想再握握她的手,而不是空坐在这里啊!”她的情绪如同急剧变化的心电图激烈起来。
我变得无言以对,想走上前去给她一个拥抱,未料到她断然地打开我的手。她的眼里透着凌厉的光,光影里折射出从未有过的怨恨。
“就连你也一样,你明明知道真相,自始至终你根本就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他在骗我,只是拿我当消遣而已。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们这些人都在自以为是些什么啊……还说什么都是为我好……
”
那一刻我整个人仿若被针戳破的气球,思维都成了碎片。我忘记了如何思考,只望见她哭得破碎不堪的脸,以及最后一句无力的呢喃:
“紫音,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了……”
(影象)
旅程总比想象中要艰难。他们开始争吵,互不退让,然后决裂。
离开之前,他说:“阿拉斯加的勿忘我已经开了,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吧。那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过去,我们像那里的云杉、冰原、星辰一样生活。太阳是向日葵的方向,我们也有自己生活的方向。”
“不是‘我们’。是你。你不能再用‘我们’来称呼你和我两个人了。”
他们在俄罗斯的德克森分道扬镳,窗外的大雪像极了家乡阿拉斯加。他离开了她,只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6)
作为一个叙述者,故事总是无以为继的,我只能呈现毫无逻辑的事实,却无法给它们的缘由一个合理的解释,更无力将一切缀连成一种完整的表达。也许这就是生活,永远与我们的所见所感隔着一定的距离。
时间划到炎夏,高考放榜,姐姐落榜。饭桌上依然若往日般平静,因为碗筷都平整地安放着,没有人进食,大家像在演一部年代久远的默片。
然后有一天晚上,母亲从外面回来,手中握着一轴纸卷。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过,她在姐姐面前,用力将纸卷往下放,长长的纸张垂到地板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通话记录。
“你看看,看看,就这半年你发了多少短信!一天至少都是一两百条,你还用什么时间看书啊!人家电信局打你这张单子纸都不够用了!而且上面几乎都是同一个号码!我已经查过了,那小子姓莫是吧,人家大学都考走了,你呢!你现在算什么呢!你认为别人以后会要你吗……”
后来要不是父亲把母亲拉走,她不知还会训斥到什么时候。他们只是太伤心了,他们的女儿是那么光鲜亮丽、聪慧可人,却陷在青春这道坎上。他们可能为此一夜凭添几缕白发,他们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安静的房间里,姐姐俯身下去,轻抚着那些没有温度的数字,它们曾是自己的一切,现在却散落得难以拾掇。我走近她的身边,想握住她颤抖的双手,身体却毫无原由地僵化起来。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刚发出似乎就会被空吸噬。
她说:“他很想留下来陪我的,只不过他家里人不允许。他真的很想和我在一起的。”
我蹲下身,抱住她战栗如秋叶的身躯,平静地说:“他要是真的有心留下来,现在抱着你的人,就不是我了。要是真想和你在一起,也不会说那些无用的借口。姐,你一定都明白的,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他隐瞒不了你的。只是你自己不愿接受事实。”
紧接着我闭上双眼,听见了整个夏日的风声。
(7)
人们总是从别人的故事中想到自己的故事,可惜我是个没有故事的人。或是说我没有去承受伤害的勇气,没有像郑柒言那样即使被爱的人伤害一次又一次仍然会去爱的勇气,也没有姐姐那样为了爱可以放弃一切的勇气。
所以我的生命一直踽踽不前,一潭死水。
那年夏天,我喜欢上了S。他是个颇受争议的男生。他优秀、健谈、温暖、交际圈广泛。有人告诉过我,他从未认真地对待过一个女生,多半是与她们玩玩暧昧,逢场作戏。我是个顾虑甚多的人,虽然我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他,但我尽量拿捏着我们间的距离。
我们一起看了一场烟火,两场半的电影。第三场电影,也就是那部关于向日葵的电影放到中场时,S拉住我的双手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很害怕,于是我挣脱开他的手,跑出了影院。
我听见身后他的呼喊声,听见他清澈如水的音色,他说:“紫音,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吗?”
我没有转身,没有答复。而是用尽全身力气跑离了他的世界。我害怕他只是在欺骗我,害怕我们以后的争吵,分离,甚至互相的仇视。我宁愿就这样淡出他的生活,也不愿意受一丝伤害。
如果当时停下来,就可以知道那场电影的结局了,就可以和他并肩去看夏末的烟火,就可以把那个夏天绵长成青春的印记。
如果当时停下来,点了头,牵起他的手。即使他并非真心对我,但我至少爱过。
可惜我总是这样,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去拥有。因为害怕伤害,所以拒绝去爱。
我甚至不敢给自己的故事画上一个句点,惟恐悲剧收场,独自凄凉。
(8)
在这个闭塞的小城再消磨了一年的光景之后,姐姐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她将前往上海,那个莫硕云所在的城市。
临行前,我帮忙打理行李。间歇里,我们琐碎地说着些什么。忽然她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像是累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很久都没有好好看过她。一年来她瘦了很多,有了很重的眼袋,可眸子还是亮着的。
“郑柒言最近还好吗?”她殷切地问道。
“挺好的。你还记得之前她追的那个学长吗?那天他来找郑柒言说情书的事情完全是个误会,也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反正郑柒言挺相信的。现在两个人在一起了呢。”
“这样啊。我还一直挺担心的。”
“担心什么?”
“担心莫硕云的事情,对她是不是打击太重了。”
“姐,你都知道啊。”我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和她一直是无话不说的,我甚至比你还要了解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
“那你为什么还……”
“还要和他在一起?紫音,这根本是两件不同的事。我喜欢他,就尽我所能对他好。不可能因为他背叛,欺骗了我,我就可以立刻撤消所有对他倾注过的感情。你总是认为爱是虚伪的,假象的,注定要分崩离析的。也许你的认为并没有错,可也不能因此就拒绝去爱啊。如果你不去尝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姐姐总是能把所有的事情解释得让我明白,但光明白是不够的。也许我缺的不过是一秒钟的勇气,但光是那一秒钟的距离,我总是追不上。
离别时总有最好的天空,铁轨消失在天空的褶皱里,大片清浅的深蓝布满了镜头。它们静默地流动,像极了电影里土耳其葵园上的天空。
(最后的影象)
这一年的夏末。我看完了影片的下半场。
俄罗斯、挪威、英国、法国、意大利、埃及以及最终到达的土耳其。
地图、时差、航线、纸飞机,遇见的人与事以及无数难眠的彻夜。
而消磨掉青春,告别了爱人,却只换来孑然一人立在一片荒芜的葵园上。
遇见了百年难遇的旱季,向日葵大片枯死。
电影开头的画面,不过是个她寄托以温暖与绝望的梦境。
“向日葵不一定向着太阳所在的方向,但一定是太阳曾经升起的方向。”
她还是拿起画笔,用最浓重的色调画下班驳的残葵。
当新阳升起,照上她的画布,所有枯死的葵花都被包裹上最暖的光晕。
它们若一团团被岁月凝固了的火焰,从未死亡。它们扎根泥土,守护着爱与盛年,日夜生长。